她含糊地应了一声, 也没想起来眼前两人和她有过什么关联——或许早年她也是个行善积德, 视拯救天下为己任的人罢,太久远了, 她想不起来了。
成灵没打算和这些人多纠缠, 又问了一遍:“我是,请问你有什么事么?”
那砍柴人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没扭捏, 很快道:“我们爷俩砍了半天的柴火,口干舌燥的, 累得不行, 就想讨碗水喝, 不知可方便?”
那男子听着有些不耐烦:“前头不是仙安观么?做什么非要来我们这儿?”
“仙安观里都是小尼,我们两个大老爷们去……不方便。”他又看着成灵:“成灵师傅是还俗了么?这是你家当家的?”
成灵怔了怔,不过她眼下为了掩人耳目,确实穿着寻常女子的衣衫,倒怪不得这樵夫误会。她有些嫌恶将自己和这五大三粗的男人混在一起谈,含糊地点点头,想了想,道:“你们进来等等吧,我去给你们倒水。”
站在门外不是个事,他们在这宅子里,一向是低调行事,在门口站太久被旁人瞧见了,也是一桩麻烦事。
樵夫乐呵呵地点头,老实巴交地搓了搓手。
那男子撇了撇嘴,心里暗道这成灵缺德事没少做,现下倒在认识的人面前装活菩萨了。便听那樵夫又开始打听:“这成灵师傅什么时候还俗的啊?你们有孩子了没?”
他听得头痛,这老头实在是太啰嗦。也不能和他在这里寒暄,免得多说多错被人传出去了有心人起了疑心。
于是他瞪了樵夫一眼,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打听老子媳妇做什么?管好你儿子就是!”
樵夫气得跳脚:“你这种人,也配娶成灵师傅这样的活菩萨?”
男子懒得理他,径直往一个方向而去,头都没回——原以为是有什么状况,搞了半天是个樵夫,浪费他功夫。
恰巧成灵端着水回来,听到樵夫吼了这一句,莫名地,心里竟很是舒服——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人这么喊她了。或许,她对这家人真有过救命之恩,这樵夫才会觉得自己这么好。
“老丈不用和他动怒,他就是脾气暴躁了些。”
樵夫直叹气,颇有些为成灵遇人不淑感到遗憾。
父子俩各抱了一碗水喝,那年轻的小伙子一口饮尽,等他爹喝完,面色就有些憋红,喊了一声:“爹,我想上茅厕。”
樵夫愣了愣,旋即气得面色发红,觉得儿子丢了他的脸:“憋着!懒人屎尿多!一个大小伙子,一上午干的活还没我这个老家伙多,喝了碗水就走不动道了?出去再说,没得轻贱了成灵师傅的好宅子!”
又看向成灵:“早前家里穷,也没什么东西能报答您,后来去仙安观问,却也不知道您的下落。今日赶巧碰上了,又得了您的善缘,这柴不值钱,便留一些在您这里,免得您还要为这事伤神……”
成灵本也没那个好客的意思,可一听樵夫的话,顿时有些心情复杂起来。
都是老实巴交的山民,一上午砍的柴说话间就要分她一大半,岂不是白忙活了?又看向面色黝黑但长得很精神的小伙子,是她救了他,他才能好生活到今日的么?
鬼使神差的,成灵便开口道:“茅厕在那头。”为他指了方向。
那小伙子一听,连道谢都顾不上,小跑着直奔那头去了。
樵夫摇了摇头:“太粗俗!”
成灵随意地笑了笑,并不在意。
在这些人眼里,自己是济世的活菩萨,如此,也算是周全应对了,传到外头,应也不会起什么波折。反倒是冷着脸将人赶走了,才会多生波澜。
念此,她脸上的笑容更加柔和了些,婉拒了樵夫的柴:“老丈且拿去卖钱吧,我们这头柴火暂时不愁。你这儿子也大了,也该筹钱娶媳妇生孙子,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樵夫听着讷讷应是,也不多矫情,老实巴交地答应了。
……
裴光远远离二人后,飞快地转向了另一头。
他们锦衣卫已经在此处观察了多日,临山有临山的好处,在合适的角度俯瞰这座宅子,能瞧出许多端倪来。
此处守卫极多,外墙一带时刻有人巡逻,显然是防着武功高强之辈直接翻墙进来。所以,他们只能走正门光明正大地进来。
但他这回进来不是为了查探的,具体的位置,和指挥使商议过后,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守卫最森严的那座小房子,依稀能看见门窗都被钉死了,显然,是关着一位极不安分随时可能逃走的人。
这一条,和那位静南对上了。
想要强行将人带走,难度太大。唯有里应外合,制造混乱,才有可能有可乘之机。
他猫着腰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间小房子,悄悄叩了叩门。
里头立时传来惊弓之鸟般的声音:“谁?”
静南觉得恐惧,这才几日,她们又要来放她的血了么?她脸色苍白,缩在屋里一角,手里是悄无声息下被她弄断的一片尖锐的木屑。
她眼下绝望无比,心里已经做好了和人同归于尽的准备——先前她们还算是给她留了一条活路,虽然像养畜牲一样的养着她,可不会让她真的饿死或是体力下降得太快。可现下,她只觉得她被透支得厉害,再这样下去,不知会不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屋子里。
或许是她上一次的出逃激怒了她们,或许是没有找到其他血罐子,便使劲地来折磨她,又或许是上回的那位小尼,在外头给她们惹了什么乱子……
至于她向她求救的事情,静南没有抱什么希望。
在这里呆得越久,她越隐隐明白,背后的始作俑者势力多么惊人。
这样见不得光的事情,她们已经做了十余年了,整座京都却都没有人发现。即便因为被掳来的都是仙安观土生土长,对师长有敬畏之心的小尼,可难道同她这样不服输的人一个都没有么?
她没在这宅子见过其他人,或许,她们失去了利用价值,已经被灭口了。
那小尼即便是明悟了这件事情,恐怕也很难逃脱她们的掌控。在这京都,似乎都是那人的天下。她能逃得了一时,还能为她拉来帮手么?
静南握紧了手里的木屑,时刻准备着与来人生死搏斗——自己要死了,好歹要带一个人走。
可来人没有开门,只有一个小木件从下头的门缝里塞进来。
她愣了愣,旋即浑身一个激灵。
这宅子里的人,不会行这样鬼祟之事。
来人了?
她强压住心里的狂喜,心跳如擂鼓地走到门边,将东西拾起来。
里面是一把钥匙并一张纸条。
她怔了怔,忽地又哭又笑起来。
外头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她没来得及和那人说什么话,也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巡视此处的人听到她的声音,冷着脸在外头踹门:“哭什么闹什么?”
“你们这群天杀的!”静南在里面尖叫:“佛祖和菩萨不会饶恕你们的!你们一定会下无间地狱!”
听着这翻来覆去说的没个新意的诅咒,外头的人低骂了一声,懒得理会这疯疯癫癫的婆娘,嘴里嘀咕道:“不是说快死了?我瞧你精神好着呢!这样,晚饭也别吃了,惯得你!”
静南在里头笑得令人头皮发麻,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好啊,你敢不送,我就敢在里头一头撞死!前头就是仙安观,再前头就是大觉寺,里头的人纵然心坏了,金身佛像还看着呢!你就好生瞧着,会不会被我的冤魂咒死!”
“臭婆娘!”那人大怒,却被说得有些心悸起来,脸上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这不是不想死么?倒装得大义凛然!”
“那你就试试!”
静南表现得像个垂死的疯子,那巡视之人被她说得头皮发麻,也不想再和这人多说话,免得心慌。
屋内,静南却在无声地流泪。
她等了太久了,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
火折子飞快地将那字条吞噬,静南摸着那冰凉的钥匙,将它藏在了不起眼的地方——现下别说是什么武器了,她每每被放血,都会被搜身——上一回,她是拿筷子扎了一人的脖子,才侥幸地跑出去了几步。
可她与人搏斗实在艰难,伤了别人,自己也是满手满手臂的伤,没一处好地方。
这一回,她当真能在旁人的帮助下,逃离这个地狱么?
她不知晓,但或许,这是她唯一生的希望了。
*
裴光远洗净了面,回到大觉寺给裴宣复命。
那樵夫确实是这座山上的山民,但他是特意伪装过的,易容术倒是不错,没让人瞧出端倪,口音却很难骗人,不过学了一两句,只开口了一回,倒是没出什么纰漏。
裴宣微微颔首。
现下里头的人知晓了会获救,那出纰漏的可能性就很小。
不过,单单靠一个静纯或是静南,都很难牵扯到苏贵妃头上。
他们要等,等一个人上门和他们接触。
……
明舒见过了秋环,面色有些难看地回到了裴宣身边。
他眉头微皱,一摸她的手,只觉得冰凉。
“怎么了?”他轻声开口,将婢女手里的披风接过来给她系上。
明舒眸光有些散乱,好一会儿才找到了焦距,声音干哑道:“裴宣,若是……边陲那头出了事,你还能护住我六哥吗?”
她不是什么心系家国大事的巾帼英雄,听了秋环的话,她只有一个念头——六哥,大概要遭受生死劫难了。
边关战事吃惊,是以她大婚,六哥也没能回来,或许,根本就没有收到她的家书。
她知晓裴宣在军营里也有自己的人,有英国公一系的帮手,只是战场上刀枪无眼,六哥去那头,是打着建功立业出人头地的想法,自然不可能躲在大后方。
这种关头,若是有人背刺,活下来的希望,只怕是渺茫。
她浑身忍不住战栗,裴宣听了她的话,手也是一顿,面色顿时变得无比沉重。
没想到,晋王真正的打算,是动边疆的兵马。
这些时日他与宋家和西山一脉的将领暗中来往,结合着先前陆家道他有谋反之意的事情,他还以为,他是打算一旦发生意外,便逼宫上位。
万万没想到,这自小接受储君培养的人,心里最大的念头是叛国。
这下子,他部署的许多手段和谋略,都鞭长莫及了。
陛下敢和大夏打这一仗,自然是因为边陲近年来兵强马壮,十分有把握。可若是为首的人马落在晋王手里,坑杀许多将领来制造混乱,借机掌握政权,可能性也是极大。
他默然地将她搂在怀里,半晌才道:“没事的,你六哥他命硬,先前那么多的事情都没事,在军营里据说还混得有声有色的……他是有心眼的人,不会轻易被人害到。”
裴宣的话满是柔情,眸子里却凶光毕现。苏贵妃的事,不能再拖下去了。晋王一旦借着如今特殊的身份收拢了更多的人手,这僵局,就更加难以打破了。
明舒在他怀里,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从来都是讲手段讲谋略的,如今,却要用命数之说来安慰她。可见,边陲的事,确实难以掌控了。
她阖了阖眼,心里只能暗暗为陆靖誉祈祷,祈祷这位最亲近的亲人,能安然无事,从战场上归来。
或许,她要去佛祖跟前再上一炷香。
*
月朗星稀的一日。
寿清的轿子落在了大觉寺的厢房,心情有些烦闷。
还没到时日,宫里居然又着人来催,要他去送丹药。
苏贵妃近来真是越来越浮躁了,弄得他都有些怀疑,是不是他的丹药出了问题……但他自诩自己技艺无双,怎么想,都觉得不会有问题。
大觉寺的人对寿清的到来已经习以为常。
这位国师,虽然修的是道法,可每隔几日都会来大觉寺住上一晚,说是大觉寺地处山清水秀之地,灵气丰沛,能让人安定心绪。
知客不以为然,只觉得寿清其实身在曹营心在汉,做了国师兴许干了许多不能对外人提起的事,也渴望着佛祖的庇佑。
寿清没理会旁人是怎么想的,他来这儿,自然是方便去上面炼丹。
炼丹之术,实在不能让外人知晓,哪怕他的几个徒孙,也是不能说的。说了,万一被人传出去,说不定就是抄家灭族的罪。
待知客走后,他悄悄地从后门离开,沿着山路上去。
绕过仙安观,他熟门熟路地在那座古宅前头停下,并未从大门出入,而是从右侧的侧门进,手指在那门闩上叩出有规律的响声,等了片刻,里头的人便开了一条缝。
“您来了。”那人恭敬地喊了一声,寿清不说话,径直走了进去。
成灵也没想到寿清这么快就会再来,她微微一怔,道:“您且等一等。”
便着人去静南那头取血。
寿清也不在意,他知晓自己来得突然,可宫里的消息更突然,他只能听命。月光下,他闲庭漫步,像个得道高人,静悄悄地走向他置放了丹鼎的地方。
与此同时。
静南皱着眉头看着忽地闯进来的几张熟悉的面孔,冷哼了一声:“又放?你们是想折腾死我么?”
“少废话,大人等着用呢!”来人是两男一女,显然也是吃过了这泼辣的小尼的苦头,不敢再独行而来,一人捏住她的手臂,另一人就开始放血,还有一位则在接血。
静南眉峰皱起,却没有说话,只是那双眸子微微明亮了一些,闪着异光。
这么快。
平日里那位大人可不会做出临时要来取血的事情,此时……多半是那想要救她的人的谋划。
她心里有了数,便悄无声息握紧了手。
应该,就是今夜了。
那些人见静南没有反抗,微松了一口气,总算可以回去交差了。
走时,仍旧如往常一般,将外头的门锁住。
那女子神情似有些不忍,隔着门叹息道:“此番来得突然,明日拿东西给你补一补,死不了的,放心。”
静南冷笑一声:“别装模作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