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了那一幕的百姓都在低声交谈,可他们多少也知晓了,这府尹老爷是要听苦主的话的,讲证据讲人证的,也没敢冒头说这件事。
京兆尹微微敛眉,问成灵:“事实当真如此么?”
成灵忙不迭点头,装出惭愧的神情:“确实是我家丹炉年久失修,我夫君又想赚这道士几个钱……”
有人鄙夷。这尼姑还俗之后,竟也是一身的铜臭气,也不干什么好事。
不过这些显然不能成为京兆尹扣押他们的理由,听了这一通乱七八糟的事情的京兆尹只觉得白费他半夜被人叫起来的精神了,他没好气地开口:“既然都是一场误会,那本官宣布堂下二人无罪,退堂……”
寿清大松一口气,正准备站起身来,却听外头一阵喧哗,有人忽地从拥挤的百姓当中分出一条道来。
来人身量修长,绯红的飞鱼服,外系玄色大氅,眉眼尽显锋芒,他一进来,满堂俱静,却见来人看着地上跪的寿清,眼中有意味不明的笑意。
“看来是本官来晚了,项大人竟然这么快就审完了。”
锦衣卫!
围观的百姓们脑子里都冒出这三个字,顿时安静了下来。
今日是怎么了,好端端的,竟然招惹来了锦衣卫?
原本镇定自若的寿清神色也微微一变。
裴宣!
京兆尹虽不认识裴宣,却也只这绯红之色乃是陛下赏赐的殊荣,当朝这个年纪能穿上这等官阶的袍子的,唯有锦衣卫指挥使兼任太子少保的裴宣一人罢了。
他起身一礼:“裴大人。”眉梢亦微微挑起:“不知裴大人过来,可有什么事?”一边命人搬个椅子过来。
裴宣也不客气,径直坐在了寿清旁边,语气薄凉地道:“没什么事。本官陪着家眷在大觉寺小住,听闻后山走水,便带人去看了看,哪知正巧看见仙安观的尼姑在拖拽一个女子,细问之下,才知和这位道长有关。本官想将他带走,不知府尹大人可有意见?”
带走?
是想将他关到锦衣卫诏狱里严刑拷打吗?
寿清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摇头拒绝:“不!我不去!”
京兆尹听着也是微微敛眉。
他早听过裴宣大名,只是现下他也有在陛下面前崭露头角的意思,且今日之事,无论是何纠纷,总归是京都的事,那就该归他管。好好的,裴宣来掺和什么?
他有一种被人夺权的感觉,又见寿清央求地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既然京兆府衙门已经开了,不若便在此审理。若真有什么事端,裴大人再将人带走也不迟。”
他二人都心知肚明,堂下的道士并非普通道士,所以裴宣才会想将人带回诏狱。
神色有几分骄矜散漫的坐在一旁的裴宣,闻言挑了挑眉头,倒是并未反驳:“既然项大人开口了,那本官便在这里听一听,便当是给大人一个面子了。”
京兆尹笑了笑,倒觉得这传说中的罗刹没那么凶神恶煞,还是挺洞察人心的。
说话间,数名锦衣卫将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尼姑和静南带上来。
人群间便传出了低低的惊呼声。
“那不是和敬师太吗?”
“是啊!还有,那不是成秋师傅么,医术很了得的呀!”
不比成灵这个早早隐退幕后之人,和敬和成秋这张脸,都在民间有一定的声名。是以她们出现在这公堂之上,顿时引起了一片骚乱。
“肃静!”
京兆尹不得不再拍惊堂木,皱着眉道:“谁是苦主?这是怎么回事?”
静南还有些心神恍惚。
方才她被仙安观的人抓住,她还以为,又是一次噩梦重现。可不过几息时间,和敬和成灵便被人捆了起来,出手的人竟然是……锦衣卫!
这是一群让她们方外之人也无比畏惧的存在,可今日,此刻,倒成了她唯一的救星。
她看了一眼散漫坐着,似乎全然不在意事情发展的那位锦衣卫的高官,深吸了一口气。
这里是京兆府,京兆尹是三品大员,此人却能坐在一旁旁听,神色还那么倨傲……她已经明白过来,眼前的人,或许就是她唯一的生的希望了。
还有二话不说就将和敬她们捆了的锦衣卫……她被带到这里,绝对不是让她来当鹌鹑的。
静南缓缓吐了一口气,对着上首的京兆尹磕了头,再抬起头时,已经是泪眼涟涟:“贫尼静南,自幼在仙安观长大,长至十四岁,承蒙观中和敬师太看重,允我下山修行,普度众生。谁知,告别诸位师姐师妹下山那一日,贫尼便被掳至仙安观后山的古宅中,失踪数年的成灵师伯每隔几日便会来以我血炼丹,数年不断,贫尼屡次试图脱逃,却均被抓了回去……”
她看向面色已经变得悚然的京兆尹,再次磕头:“望府尹大人垂听贫尼遭遇,惩戒观中恶人,恢复世间清明。”
屋里屋外,都静谧了片刻。
旋即,如同开水下锅似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京兆尹再次拍惊堂木,目光却无比艰涩地开口,有些希冀这小尼姑是在说谎话,道:“你所言,可有证据?”
静南望着他,泪光闪烁,旋即拉起了自己两侧的衣袖。
多年不见天日,静南的脸生得病态的白,可那原本应该如霜雪般细嫩的手臂,现下却密密麻麻布满了长长的刀痕。寻常人哪怕是要自.残,这么多刀,也足够死亡了。
京兆尹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主宰一方之时,所见的陋习丑闻不在少数,可像今日这样,将一个大活人当做血罐子,一刀一刀的放血,简直是闻所未闻,让人脊背发凉。
哪怕是一刀杀了她,也比这种手段和善许多。
而堂外,有跟过来的,认识静南的仙安观的小尼,都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泪花在眼睛里闪烁。
不比成灵一连消失十年之久,静南这张脸,对于许多观中的小尼来说,还是很熟悉的。她们也很奇怪,怎么静南师姐一下山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可没有人告诉她们答案。
直至今日,她们才知晓,原来静南师姐就被关在和她们那么近的地方,过着暗无天日,非人般的生活。
京兆尹的眼神也变得无比犀利,怒视着堂下面如土色的成灵成秋,和闭目不语的和敬,呵斥道:“几位师傅,这静南小师傅所言,可属实?”
没人回答他。
裴宣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转着大拇指的扳指:“诸位可不要不见棺材不落泪,方才锦衣卫的人已经将仙安观几位师傅的住处和那宅子给抄了,仓促之下,你们真能做得毫无痕迹么?”
京兆尹看了他一眼,倒是没对裴宣的骤然插话表示不满——他心情太沉重,在天子脚下,竟然有这么荒谬的邪祟之事发生,实在令他胆寒。
和敬长睫颤了颤,道了声阿弥陀佛。
她早在看到裴宣的那一刻,就明白了自己已经是死路一条了。那日她去英国公府上门试探,对方都没有露面,眼下,却是雷霆一击,直接将事情闹到了京兆府,闹到了京都百姓面前。
他说得对,那些东西,恐怕现下已经被搜罗了干净,难以翻盘了。
“是贫尼一时鬼迷心窍,与这位道长合谋,炼制邪丹,试图长生不老。残害了仙安观的静南,无颜面对佛祖,贫尼愿赴死……只求府尹大人开恩,成灵成秋乃是受我胁迫,并非她们本意,只是从犯,还请从轻发落。”
她认罪认得轻松,没有什么犹豫。
大包大揽,也许还有一丝活路。若真牵扯到了贵人,那才是真的大罗神仙都难救。
“长生不老?”
百姓啧啧称奇:“不是说是出家人,六根清净了么?倒去钻研这些邪门歪道!”
他们可不信这种东西。
历朝历代都有追求长生不老的,可到最后,反而是早死的占多数。可见这东西玄乎,不可强求。
裴宣眸光微微一闪。
这个和敬,倒是比寿清冷静多了。
长生不老……这种敏感的字眼,倒是能遮掩住许多疑虑。
一旁的寿清也是目光闪烁,明白了和敬的意思。
只要贵妃还需要他们,他们就有翻盘的机会。可若是真不小心牵扯到了贵妃,贵妃那边转头不认,反倒是将他们推向死路了。
但在场的聪明人显然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成灵听了和敬的话,面色顿时变得灰败。
从犯?
她可是关押了静南好几年的人,怎么可能会被认定是从犯?更何况,静南前头,还有其他人!
而静南听了和敬的说辞,却是笑了起来。
“师太追求长生不老?师太这么说,是想把罪责自己揽下么?”她看了一眼神色恍惚的成秋和脸色难看的成灵,笑道:“贫尼倒觉得,用贫尼的血,炼的不是什么长生不老丹罢?驻颜丹,贫尼倒更信一些。”
昏黄的烛火下,静南的面孔显得莹白柔美,是难得的貌美。
围观的百姓也回过味儿来。
是啊,长生不老而已,需要找这么漂亮的小尼姑么?而且,还是可着一个人抽血!
静南又看向成灵,轻声道:“成灵师伯,您不知道,和敬师太心里还有一颗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慈悲心肠呢?她要替人顶罪,甘愿去死,你也愿意一同上路么?”
那人将她救出来,绝不是为了让和敬这个小喽啰落网。纵然静南心里畏惧,可她更知道,锦衣卫的人也不好惹。若是表现得不能让他们满意,即便她逃脱了仙安观,恐怕也难以活下去。
被关押了多年,她也早有些疯魔了。对那幕后之人,更是恨不得抽筋拔骨,当然不愿见她轻易脱身——至于驻颜丹,几年下来,她眼明心亮的,自然也查到了一些事情,只是不甚明朗而已。
果然,成灵闻言面色一变,嘴角蠕动,便想说什么话。
和敬疾言厉色地开口阻断:“是非功过,自有青天大老爷评断,静南,成灵的生死,也不是由你决定的。”
此言一出,成灵神色微微动摇起来。
莫非,此事还有转机?
第72章 落定
◎他想起她那张美得不似人间物的脸◎
上首的京兆尹闻声微微挑起了眉头。
听静南和和敬针锋相对的口气, 此事,似乎还另有内情。
他不由又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裴宣,心中微跳。
这杀胚, 是为了什么而来?
他心头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却一时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
裴宣则收敛了眉目, 忽地身子微躬,在寿清耳边轻语:“国师,您是不是很好奇, 为何殿下到现在, 还未派人来营救你?”
一旁听了和敬的话一直面色沉静的寿清瞳孔微缩。
他今日极为匆忙地到了大觉寺, 又猝不及防地被卷入这风波之中, 归根结底, 是殿下忽地派人来传贵妃娘娘令,要他备神丹,明日进宫呈上。
是以, 在他想来, 即便是这动静没能惊动晋王府,殿下暗中来寻他的人定然也能发现端倪, 救他于水火之中。
可裴宣这话, 是什么意思?
他倍觉惊悚,神情露出了仓皇之色:难道,今日那来传信之人,根本就是裴宣的人?
从何时起, 他竟然能往殿下身边安插人手了?那传信之人,他先前明明是见过的!锦衣卫, 如今当真可以一手遮天了么?
可旋即, 落在他耳边的话更让他觉得遍体生寒。
“国师还不知道吧, 吃了您的丹药,上回贵妃娘娘在皇后娘娘面前失仪,差点被重重责罚。陛下和晋王殿下现如今,都对您很不满呢。”
寿清并不知晓此事。
可他知道,近几日,晋王殿下确实没有同他见过面——往日里他一头为贵妃效力,可殿下那头也是重用他的……虽然,他并不知晓殿下要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
是以,殿下那头忽地传来了贵妃令,他也没多想,只以为贵妃终于愿意让殿下也接触这件事,这样一来,也就更周全一些。谁知,这竟是裴宣的一个圈套!
寿清面色微变,道袍下的手紧紧攥在了一块儿。
若殿下真没打算再用他了,他此刻认了这罪名,会不会就出不来了?
这一刻,寿清想了很多。
他想到贵妃已经在后宫没什么对手了——最大的对头顾贤妃已倒,皇后娘娘生下朝阳公主后便子嗣艰难,不宜生育,新进的妃嫔根本无法撼动贵妃的地位,她不再需要再依靠美貌维系圣心,这被百姓视为邪祟的丹药,她还需要吗?
而他们的举动被京兆尹看在眼里,忽地,他灵光一闪,明白了那隐隐不妙的预感的来源。
国师!
炼丹!
驻颜丹!
他悚然看向裴宣,脑子里冒出一个惊人的想法。
不会吧……
这厮,如今已经胆大包天到要去挑衅贵妃母子了么?
民间盛传苏贵妃以妖颜获宠,年过四十仍旧如二八年华般年轻美貌。他一直以为这话是戏言,毕竟,他没面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妖妃。
可传言,万一是真的,那深受贵妃信任的寿清在此间事中扮演的角色,就很难不与今日之事串起来了。
京兆尹眉头皱了起来,有些举棋不定。
他是打算做陛下的刀剑,可没准备去向陛下的心口上刺……贵妃母子受宠多年,万一真是陛下的逆鳞,那他这回不是表忠心不成反而自寻死路了?
即便是陛下厌弃了贵妃,也不该是先让百姓知道贵妃的恶行。
念此,京兆尹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决定:“此案历经数年,其间细节无数,本官决定,将涉案相关人等收押在京兆大狱中,若查证属实,为首的道士和仙安观的几位尼姑,自会按我朝律例处置!”
看戏看了一半就被人中断,百姓们有些不大乐意,有的人就在里面问:“大老爷,会怎么处置啊?”
京兆尹面色凝肃:“若属实,自该处斩!”
说罢,便给衙役使眼色,准备先将人押送到内牢中去。
忽地,人群中又冲出几个道士打扮的年轻人,在公堂上呵斥道:“放肆!你可知,这是当朝国师!你一个三品官,岂能收押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