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后背已是鞭痕交错。
可他却只垂头跪着,既不呼痛也不求饶,唯独在鞭子抽中时,身子会不受控的颤了颤,继而又一言不发跪着,只紧紧咬住嘴里的软肉,咽下那些血腥味。
皮鞭抽在人身上的声音,在密室内回荡。
管家终于听不下去,忙上前劝道:“王爷,您若再打下去,二公子的身子可就受不住了!而且二公子一向稳重,不会胡来的,您好歹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啊!”
康王重重喘了几口气,这才停下来,眼神阴霾瞪着赵昱:“我都已经计划好了,你为什么非要再插一脚?”
说着,又忍不住抬手抽了赵昱一鞭子。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他在前面为他铺路,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将他干干净净的送上去,可他倒好,放着王府尊贵的二公子身份不要,甘心去给别人当马前卒也就罢了,竟然还敢跟那些人不清不楚纠缠在一起!他以为,当今官家当真如表面上那般仁慈宽厚吗?!不知死活的东西!!!
管家劝道:“王爷!您先听听二公子怎么说吧。”
康王将鞭子垂下来,脸上的肉都在颤,怒道:“我给你个机会,你说。”
赵昱全程就像是一尊雕塑。
除了鞭子抽在皮肉上,身子条件反射性抖了抖之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面无表情了。可听到康王这话时,他唇角却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打都打完了,再听他解释,还有什么意思?!
见赵昱迟迟不开口,康王的火气又上来。
管家一个头又两个大,又去劝赵昱:“二公子,王爷也是为您好,您就快向王爷服个软吧!”
“孩儿错了,请父王惩罚。”
赵昱如管家所愿服软了,可声音毫无起伏,任谁都能听出里面的敷衍之态。
康王气的又将鞭子扬起来,作势还要再打。
而一直乖巧垂首的赵昱,突然扭头,朝康王看过来。
赵昱一张脸汗涔涔的,脸色苍白,愈发衬得眼珠漆黑森寒。他就那样看着康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可康王却在须臾间,似被一只柔荑摁住了肩膀,看着在这张酷似心上人的脸,康王扬起的这鞭子怎么都抽不到赵昱身上了。
“啪——”
那一鞭子,最终擦着赵昱的肩膀挥下去,重重抽在地砖上。
康王身形踉跄了一下,松开鞭子,跌坐在椅子上,声音带着脱力后的疲惫:“滚下去!”
赵昱咽下嘴里的血腥味,乖巧应了声:“是,父王。”
便撑着起身,摇摇晃晃朝外面走了。
管家瞧见这一幕,长长叹了口气:“王爷,您这又是何苦呢!”
鞭子抽在赵昱身上,可却是疼在他这个当爹的身上!
康王重重喘息了好一会儿,眼里恨意必现:“我倒是小瞧叶筠这个老东西了! 他竟然撺掇到我儿头上了,我饶不了他!吩咐下去,让人去搜罗叶筠的罪证,待这段时间风头过了,我要让他们叶家在华京消失!”
管家在心里叹了口气。
叶家可真是老寿星上吊——找死呢!竟敢碰他们家王爷的逆鳞!管家又问:“那宫里的人呢,可要老奴……”
“不必管他们!那帮人出不了问题!”康王喘了一口气,眼神阴鸷道,“还有,把昱儿身边的人全杀了,一个不留!都怪他们带坏了我的昱儿!”
管家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赵昱身边的人,基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换掉!
而作为当事人的赵昱,对这一点心知肚明,可他是个连自己受伤都不在意的人,又怎么可能会在意别人的死活呢?!
赵昱从密室出来,穿过一片暗色,推开房门,外面是一片沐浴在月光下的花海。
别人的花园,都是姹紫嫣红的。
可康王的花园里,却只种红色的花,胭脂红,合欢红,艳红……各种红色在花园中如火如荼开着。
赵昱双手环胸,靠在门框上,望着满园丰硕的花苞,在夜风中摇晃,苍白枯瘦的手,拂过其中一朵,指腹轻轻揉搓着,语气慵懒问:“你瞧,这些花,像不像一颗颗垂死挣扎的人头?”
守在花园的老仆不敢答话。
赵昱也不需要他答话。赵昱掌心慢慢揉搓着就近的花苞,待殷红的浓汁粘了他一手之后,他才将手中的花瓣扬进泥土里,就着月色,指着自己面前最红的一朵道:“把那朵给我折下来。”
老仆很快就将花折了。
但赵昱没接,而是吩咐道:“让人快马加鞭送去叶家,就说是我送给叶知秋的,让他好好养着。”
老仆忙让人照办了。
一轮明月高高挂,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屋内已经熄了灯,但徐令姜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她一闭眼,脑子里就是先前李慕载那句话‘可现在我后悔了’,以及他看自己的眼神。
徐令姜将团扇盖在脸上,掩耳盗铃一般,想掩饰自己此时的惶恐。
他们一开始说的,明明是假成亲,待时机合适,便和离的,可现在,李慕载却说他后悔了,他后悔是要怎样?!同她做真正的夫妻?!
徐令姜心里乱急了。
她从没想过,李慕载会中途变卦,现在他都说这话了,她要怎么办?!先前她可以慌乱逃开,可以后呢,这事总得有个答案,她该怎么办?!
徐令姜一夜不成眠,而李慕载也没回来睡。
第二天兰姨进来伺候徐令姜梳洗,瞧见她眼底的青黛时,还被吓了一跳:“夫人这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么?”
徐令姜有气无力点点头。
兰姨又问:“怎么了?是热了还是有蚊虫?”
徐令姜摇摇头,胡乱搪塞过去了。
但从这日之后,兰姨就发现徐令姜有些不对劲儿,但凡一闲下来,便开始怔怔出神了,且时不时蹙眉,似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兰姨曾旁敲侧击问过两回,但都被徐令姜绕过去了。
就这么过了两三天之后,兰姨这才察觉出问题所在,这日午后,待徐令姜从弄梅巷回来之后,兰姨将所有人支开,这才问:“姑娘,您老实跟我说,您是不是跟姑爷吵架了?!”
“没有。”徐令姜立刻否认。
“若没有,那为何这几日,姑爷一直宿在外书房。”
“他忙,”徐令姜侧过身子,避开兰姨的目光,“兰姨你也知道,宫中出了前朝余孽,这几日他奉命调查,每天早出晚归的,说是怕打扰到我,便在外书房歇下了。”
可兰姨却不肯放过徐令姜:“前段时间,姑爷也忙,可他再忙,夜里都宿在房中的,何以这几日,会宿在书房?”
“那是因为他……”
“姑娘,说句托大的话,您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还能不知道您吗?!自从太子没了那日之后,姑爷就没再回过房了,而您成天也魂不守舍的。您同我说说,您同姑爷之间,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兰姨不是个多事的人,可如今她是真不看不下去了。
徐令姜是她一手带大的,她比任何人都希望,徐令姜能过得好。如今徐令姜二嫁得了个好夫婿,她心里也是极欢喜的,就盼着她和李慕载能夫妻和睦,可两人成亲这刚过数月,瞧着似乎就闹别扭了,兰姨哪能不担心呢!
徐令姜知道兰姨关心她,可——
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同兰姨说这事。
“好姑娘,您这是要急死我吗?!”兰姨使出杀手锏来,她开始抹眼泪,“夫人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了,若您这次再有个好歹,我日后还有何颜面去见夫人啊!”
兰姨一提徐母,徐令姜就没法子了。
徐令姜握住兰姨的手,只得妥协:“兰姨,你别哭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们之间闹了点小别扭。”
兰姨听见徐令姜肯说,忙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来。
徐令姜不敢说她和李慕载假成亲一事,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兰姨,我怕。”
兰姨:“?!”
才说出自己的烦恼来:“我,我怕他,跟叶知秋一样。”
兰姨:“?!”
自那晚李慕载说了之后,徐令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愁接下来要怎么跟李慕载相处。
可她没想到,自那日之后,李慕载便一直宿在外书房了。
两人表面上看着像是在冷战,但徐令姜却知道,李慕载是在给她时间,让她好好想一想,他们之间的关系该何去何从。
这几日,徐令姜也认真想了,可想到最后她心里只剩下怕了。
“我怕他会同叶知秋一样。”
“?!”兰姨坚决拥护李慕载,“姑爷那样的人,怎么会同叶知秋那个烂人一样,叶知秋他……”
徐令姜打断兰姨的话,她声音里全是苦涩:“兰姨,叶知秋一开始,也是好的。”
只是这份好,就像是糖葫芦外面的那层糖浆,外面是甜的,可至于里面的山楂,是甜的是酸的,还是坏的,只有咬进嘴里才能知道。
她已经吃过一次坏山楂了,她没有勇气再尝试第二次了。
兰姨知道,徐令姜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兰姨在心里把叶知秋骂了个狗血淋头,飞快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可是姑娘,您不能因为遇见一个叶知秋,就觉得所有人都是叶知秋。”
徐令姜知道,可她还是怕。
与叶知秋和离之后,她本已打算再不嫁人了,只想平平淡淡过一辈子的。可谁曾想,遇到了李慕载这个变数。
徐令姜一贯坚强,从不向人示弱,这是第一次。
有那么一瞬间,兰姨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劝下去,她知道徐令姜在怕什么,也怕有朝一日,李慕载也会同叶知秋一样,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可这犹豫在扫到徐令姜的发髻时,瞬间又烟消云散了。
兰姨看着徐令姜,认真道:“姑娘,您同姑爷之间的事,我不知道,我也不做评价,我就单说我看见的。”
徐令姜轻轻点头。
兰姨道:“您与姑爷成婚后,上不用侍奉公婆,下不用恭顺丈夫,日子过得比咱们在弄梅巷时还悠闲。姑爷那人虽不苟言笑,可却是个细心又知冷知热的,他知您喜欢作画,从未拘过您,甚至还特意为您辟出一间书房来,将府中的琐事也尽可能分担出去,不让您理这些俗物;您想卖画,他支持您;您想做善事,教授那些可怜女子一技之长,他也二话不说,便将他弄梅巷那座院子的房契交给您。姑娘,像姑爷这样的夫婿,还能再华京找出第二个么?”
徐令姜摇摇头。
李慕载待她确实很好,但她——
兰姨握住徐令姜的手,目光柔软慈祥:“既然如此,如今你们已成婚,与其忧思不可终日,为何不再赌一次呢?”
第50章 决定
◎李慕载,我有话想跟你说。◎
再赌一次么?!
徐令姜咬了咬嘴唇, 眼里带了几分踌躇:“可若赌输了呢?”
兰姨被徐令姜逗笑了。
她道:“哎哟,我的好姑娘,这还没开始赌呢, 您就开始怕输啦?!您怎么对自己这般没信心啊!”
“不是我没信心,而是人心善变。”
“人心善变是没错, 可是姑娘,以最坏的打算来说,就算姑爷以后也跟叶知秋是一路的货色, 那又能怎么样?!如今您要银子有银子, 要声望有声望, 在官家和皇后娘娘面前也得脸, 姑爷要像学叶知秋那副做派, 他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仕途不是?!”
徐令姜:“……”
好像有点道理。
“而且姑娘,如今你们已经成婚了,这最坏的结果, 您都能承受, 那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若赌赢了,您可会得个好夫婿呢!”
徐令姜抬手扶额, 叹了口气:“容我再想想。”
兰姨知道这种事也不能逼太紧, 便也没再说了。
徐令姜独自想了许久,觉得兰姨说的有道理。如今他们既已成婚了,而且李慕载对她也很好,与其忧思不可终日, 倒不如赌一次。
原本徐令姜已经打定主意,夜里等李慕载回来, 便同他说的。可偏生李慕载那晚回来的很迟, 彼时徐令姜已经睡着了。
而雪上加霜的是, 徐令姜做了一晚的噩梦,梦里她去赌坊赌钱,没一把是赢的。
第二天早上,徐令姜起来时,眼底又是一圈乌青,看见兰姨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兰姨,我赌输了。”
兰姨:“……”
“什么赌输了?”
李慕载的声音突然响起,低低的,沉沉的,吓了屋内两人一跳。
徐令姜扭头,就看李慕载从外面进来。今日李慕载穿了件玄青色绣暗纹的宽袖软袍,头戴黑玉冠,眼睑微抬,看过来时,身上自有一股矜贵清冷之气。
他们已有五日未见了。
李慕载甫一进来,徐令姜便发现他清瘦了些许,眼底也有淡淡的青黛,听前院的小厮说,这几日他一直都是子时后才回来,寅时刚过便又走了,想来公务很忙了。
“夫人几日没见公子,如今见到突然见到公子,喜的话都不知道说了呢!”兰姨打趣着,替徐令姜答了李慕载的话,“夫人说,她昨夜做了一宿赌钱,还把把输的噩梦!”
徐令姜顿时羞赧起来,伸手拉了拉兰姨的袖子,示意她别说了。
李慕载看向徐令姜,语气里带了几分诧然:“你会赌钱?”
徐令姜摇摇头。
兰姨见李慕载来了,冲徐令姜使了个眼色,示意徐令姜好好把握机会之后,便出去让人去摆饭了。
屋内顿时只剩下李慕载和徐令姜两个人,徐令姜正在想,要说些什么,打破沉寂时,李慕载先一步开口道:“今日我休沐,用过早饭后,我们一同去鲁王府吊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