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暝的丧仪虽是按照太子规制办的,但官家体恤鲁王夫妇,白发人送黑发人,便还是将赵暝的丧事放在鲁王府办。
徐令姜与赵暝有过几面之缘,依稀记得那是个温润的公子,如今英年早逝,于情于理都该去吊唁一番的。
徐令姜应了李慕载。
用过早饭之后,两人换过素服,便坐着马车去了鲁王府。
他们到时,鲁王府门前,马车已围的水泄不通了,徐令姜和李慕载只得下了马车,步行过去。
天上下着雨,地上微湿。
人们步履来往时,带的冥纸一路巷从口落到王府门口。
李慕载伞檐微抬,徐令姜看着王府门口的白幡时,心里一时五味杂全。
不过月余而已,鲁王府先是一瞬间被捧到天上,眼看着就要一步登天时,却在一夕之间,被人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而后变得家破人亡。
“走吧。”
徐令姜嗯了声。
他们刚上台阶,便有小厮殷勤迎过来,接过李慕载的伞,替他收到一旁,再分派另外一名小厮,引他们进府。
今日来吊唁的人很多,但因下雨的缘故,此时都在屋内喝茶,只有鲁王府的侍女小厮,在院中和走廊上走动办差,而赵旸格格不入也站在这里。
昔日那个爱笑的少年郎,在经历兄长骤然离世,父亲闻此噩耗中风后,阖府的重担骤然全压在了他的肩上,他似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赵旸立在雨里,长袍被风撕扯着,他抬手摁着眉心,正偏头在管事的说话。
似是突然察觉到了徐令姜的视线,他猛地看过来。
那眼神带着提防,带着深深的杀意。
可在瞧见是李慕载和徐令姜时,眼底的诸多情绪,却又在须臾间散了,赵旸步走到廊下,客气笑笑:“李大人,李夫人。”
站的近了,徐令姜才瞧见赵旸巴上的青色胡茬,和眼里如蛛网一般的红血色,徐令姜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事到如今,却发现说什么都没用,只得随大流道了声:“节哀。”
赵旸冲徐令姜和李慕载道了谢。
徐令姜瞧赵旸这样,终是心有不忍,主动开口道:“你若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
李慕载在旁轻轻颔首。
“既然李夫人这般说了,那我便却之不恭了。”赵旸声色嘶哑道,“自我父兄相继出事后,我母妃日夜啼哭,已有数日未进水米了,可否劳烦李夫人,过去帮我相劝一二。”
徐令姜不擅长劝人,可如今赵旸既开了这口,她也不好回绝,便应了。
赵旸拱手,立时朝她作了个揖,徐令姜忙还了礼,便跟着下人走远了。
李慕载目送着徐令姜的身影消失在月拱门后,刚收回目光,就听赵旸问:“李大人,我兄长当真是死于前朝余孽之手吗?!”
李慕载转头,与赵旸的目光撞在一处。
赵旸眼里猩红遍布,他看着李慕载,眉心皱出一个凌厉的弧度出来。
雨势愈发大了起来,噼里啪啦砸在瓦上。
府门口,有小厮在引人进来吊唁,而灵堂里又传来了新一拨的哭灵声,风雨同时袭来,廊下两人却皆是不为所动。
过了良久,李慕载颔首:“那两人确实是前朝余孽。”
赵旸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拱手冲李慕载行了一礼,吩咐管事带李慕载过去,自己则转身,去同来吊唁的人打招呼了。
徐令姜被领着去了鲁王妃的院子。
她本以为,过去会见到许多夫人在,却不想,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王府几个下人走动,见到徐令姜进来,一个嬷嬷立刻过来阻拦,带徐令姜过来的那个管事说,是赵旸让徐令姜过来的之后,那嬷嬷这才带徐令姜入内。
徐令姜一进去,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浓郁的药味。
那嬷嬷带着徐令姜走到床边,撩开帘子,冲躺在床上的鲁王妃道:“王妃娘娘,李夫人来看您了。”
乍一看到鲁王妃的模样,徐令姜被吓了一跳。
之前的鲁王妃为人爽朗爱笑,可今日再见时,她却是头发花白,脸颊凹陷,眼睛肿的只剩下一条缝了,整个人躺在床上,仿若没了魂儿一般,不言不语,只默默淌着泪。
那嬷嬷凑近又说了一遍,鲁王妃还是没反应,只嘴唇不断听着,在叫‘暝儿。’
嬷嬷抹了一把眼泪,转头看向徐令姜:“我家王妃这几日都是这样,李夫人,要不您还是去偏厅坐坐?”
“没事,我今日刚好无事,便在这里陪着王妃娘娘待会儿吧。”
那嬷嬷听她这么说,便让人搬了凳子来,又给徐令姜上了茶水。徐令姜谢过后,在椅子上落座,盯着床上的鲁王妃看了片刻,便轻声道:“王妃娘娘,我常听人说,暝世子是个极好的人,但对他的事却知之甚少,不知王妃娘娘可否愿意同我说说?!”
“哎,徐夫人……”
那嬷嬷本要制止徐令姜,可却不想,徐令姜这话一出,原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鲁王妃,突然转过头来,捂着帕子痛哭:“我的暝儿啊……”
鲁王妃这一哭就收不住了,絮絮叨叨同徐令姜说着,赵暝生前的种种,说一句哭一句,哭到最后整个人都有些打颤了。
鲁王妃的嬷嬷看徐令姜的脸色都变了,大有一种想把徐令姜轰出去的架势,可偏生鲁王妃说这话时,却死死攥着徐令姜的手。
徐令姜自然瞧见了那嬷嬷的脸色,但她不在意,只是在鲁王妃说完赵暝之后,接过侍女手中的参汤,又轻声问了句:“那二公子呢?”
鲁王妃打着哭嗝,泪眼婆娑看着徐令姜,眼神似是有几分不解。
徐令姜道:“我刚才过来时,在外面碰见了二公子,如今的二公子已是形销骨立了。王妃娘娘,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您就算不为您自己想想,也该为二公子想想,如今王府的重担全压在他一人肩上,若您再有个好歹,您要二公子如何是好?”
说完,徐令姜舀了一勺参汤,喂到鲁王妃唇边。
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一直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的鲁王妃终于睡了。
鲁王妃身边的嬷嬷送徐令姜出来时,就差没给徐令姜磕头了,徐令姜摇摇头,正要说话时,却发现有位熟人,从院外进来。
徐令姜快步过去,叫了声:“姑姑。”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毓芳。
“徐……”毓芳姑姑笑了,“瞧我这记性,如今该叫李夫人了。”
徐令姜笑笑:“一个称呼而已,姑姑想叫什么都成,姑姑是来探望王妃娘娘的么?”
“我不是来探望王妃娘娘的,我这几日就住在王府。”
徐令姜这才知道,鲁王府出事后,赵旸便进宫求到了官家和皇后娘娘面前,说鲁王妃受此打击,已是一病不起,求官家和皇后娘娘怜他,派个女官来王府帮忙料理一二。
鲁王府如今这般光景,官家焉有不应之理,便将此事交给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便指派了毓芳前来。
徐令姜和毓芳说了一会儿话,毓芳道:“前来吊唁的夫人们都在偏厅坐着,夫人也去那边吧。”
徐令姜应了,辞了毓芳,又往花厅而去。
走到半路上,徐令姜突然又想起一事来,她问给她领路的人:“嬷嬷,今日怎么不见郡主?”
“郡主也病了。”
徐令姜脚下一顿:“那我去瞧瞧她。”
却不想那嬷嬷一脸为难道:“李夫人想去探望我们郡主,老奴原本不该拦的,可大夫说了,郡主现在需要静养,二公子也吩咐了,不让人去打扰的。”
徐令姜听见这话,便也没多想,就此歇了去看赵靖桐的心思,直往花厅去了。
花厅里的女眷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说话,说是来吊唁的,但除了没人光明正大说笑之外,皆与平常无异。
徐令姜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刚坐下,便有人在她身侧落座了。
一闻到那熟悉的胭脂味,徐令姜便知是罗柔。
徐令姜扭头,看着罗柔,一脸‘你是不是坐错地方了’的表情,可谁曾想,罗柔却道:“没坐错地方,我说几句话就走。哎,徐令姜,我听说,你最近在你原来住的那个地方,招揽了一帮穷苦人家出身的女子,在教她们做饭?!”
徐令姜看着罗柔,没说话。
罗柔耸耸肩:“我可不是诚心想打听你的,是有人知道,我们俩不对盘,主动透漏给我的,听说你打的是让她们有一技之长的名义做的这事,不是我说你的,做饭算什么一技之长,要学也该学绣花,或者是……”
徐令姜打断罗柔的话:“你来就是来同我说这些的?”
罗柔愣了下,道:“不是啊!我来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说着,罗柔朝徐令姜凑近了几分,压低声音道:“前段时间,叶家不是在为叶知秋说亲么?但是被好多人家都拒了,估计叶家猜到,一半是因为叶知秋名声不好,一半是因为叶知秋的外室已有身孕,这不听说昨日,叶家那外室的孩子没了。则啧啧啧,估计叶知秋怎么都想没想到……”
徐令姜没等罗柔说完,便起身出去了。
从她与叶知秋和离时,他们便再无关系了,她对叶家的事也不感兴趣。
徐令姜原本是打算让人去前院找李慕载,问他要不要走时,门外突然有人传话,说是官家和皇后娘娘来了。
官家和皇后娘娘一来,所有人暂时都走不了了,只能都在后院等着。
待去看过鲁王爷夫妇之后,官家去了前厅,皇后娘娘则来了后院,同吊唁的宾客说了会儿话之后,官家和皇后娘娘这才起驾回宫了。
他们一走,来吊唁的众人,这才也跟着告辞。
徐令姜跟着人流出来时,李慕载已在外面等着了,见他们的马车被堵在中间,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徐令姜便道:“先前刚下过雨,现在正凉快,不如我们走回去吧?”
李慕载应了。
两人便并肩往前走,此时天已经擦黑了,街上依次燃起灯笼,如今正值赵暝这个太子的丧期,坊间已停止嫁娶作乐了,但街上的热闹却不减,甚至一路行来,徐令姜发现街上的人比平日还多。
李慕载突然道:“今日是乞巧节。”
徐令姜愣了下,这才注意到,街上的人中,大都是成双成对,或手攥香囊,左右张望盼心上人的。徐令姜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夜空,喃喃道:“以往的乞巧节很热闹的。”
有火树银花不夜天之景的,可今夜却是一片萧索之态。
徐令姜收回目光,正打算冲李慕载说话时,肩膀蓦的被人一撞,她一时不防,身子一个前倾,直直扑进了李慕载怀中。
“啊呀,真是对不住!对不住!”
撞到徐令姜的人,朝前跑的同时,还不住扭头连连道歉着。
可徐令姜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一瞬间,所有的声音似皆被隔开了,徐令姜耳边唯一的声音,只剩下李慕载的心跳声。
“咚——”
一声接一声,砸在徐令姜的耳膜上,一时让徐令姜分不清,那是她的心跳声,还是李慕载的。
而李慕载此时,也没比徐令姜好多少。
这几日,他没回内院,是想着给徐令姜一个独处的时间,让她想一想,他们之间的事。可在听到兰姨同他说,徐令姜怕的事之后,李慕载又有些后悔,不该将徐令姜逼的这么紧。毕竟叶知秋一事过去没多久,他该再给她一段时间,让她缓一缓的。
“令姜,我……”
李慕载刚起了个话头,就蓦的止住了。
因为原本窝在她怀中的徐令姜,慢慢退了出来。徐令姜耳尖红红的,不自在抿了抿唇角,抬眸看他,轻声道:“李慕载,我有话想跟你说。”
李慕载嗯了声。
他表情平平,看着情绪毫无起伏,可放在身后的那只手,却倏忽间握成拳,李慕载知道,徐令姜要说她的答案了。
可徐令姜说出口的话却是:“你能为我买串糖葫芦么?!”
李慕载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吸了一口气。
他点点头,转身朝卖糖葫芦的小贩走去,但走了几步之后,李慕载蓦的又停了下来,他转过头,身后人来人往,唯独一身素衣的徐令姜立在一盏灯下,安静看着他。
那一瞬间,李慕载心下微动。
他突然又折返回去了。
“怎么……”
徐令姜话没说完,李慕载已一把握住她的手,道:“一起。”
徐令姜愣了下,便任由李慕载拉着走了。
街上形单影只的人,只恨得跑得再快一些,就能早些见到心上人了。而成双成对的,则是步履缓慢,希望这条路能再长一些,这样就能跟心上人多待一会儿了。
李慕载带着徐令姜走到买糖葫芦的小贩面前。
小贩殷切笑道:“夫人要哪一支?!小老儿给夫人取?”
“我要……”
徐令姜后半句话还没来得及说,便已经没有说出口的必要了——
因为李慕载已将将糖葫芦连着草垛子全买下来了。
第51章 同床
◎令姜,你睡着了么?◎
乞巧节当夜, 街上全是成双成对,或喁喁私语或眉目传情的,唯独徐令姜和李慕载两人, 与周遭众人格格不入。
李慕载一手拿着个插满糖葫芦的草垛子,一手牵着正在吃糖葫芦的徐令姜, 两人虽没说话,但却自有一股温情流淌。
他们一路走过,有不少人纷纷侧目而视。
徐令姜刚将糖葫芦放下, 李慕载便偏头问:“不好吃?”
“不是……”是她不习惯被人盯着看。
李慕载道:“不必在乎别人的目光。”
徐令姜愣了下, 她突然停下脚步, 李慕载也跟着停下来, 问:“怎么了?”
“好像你每次总能猜到我在想什么。”
徐令姜也是今夜才意识到这一点。虽然李慕载话不多, 但是每次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有些话她未曾说出口,但李慕载却总能猜出来, 并且直白给出他的见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