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是在引火烧身。”徐湛说。
“我是在丢卒保车。”
“牺牲自己去保全许阁老?”
荣晋有些不悦:“我保的是大祁的江山。”
徐湛明白,大祁建国一百三十余年,积弊已久,到了不整不行的地步。以首辅为首的冯党把持朝政,一味贪贿揽权,眼下想要压制他们、日后想要拔出他们,不得不仰仗许阁老的势力。
“殿下寄希望于许阁老,还不如依靠自己。”徐湛的声音干巴巴的。
荣晋突然就摔了酒壶,酒水溅了满地,溅在徐湛的鞋面上,像能烫出几个窟窿似的,让徐湛往后退了半步。
“哥,你先出去。”襄儿推了他一把。
“……”徐湛气结。
“你先出去。”荣晋重复道。
徐湛无奈,环视殿内,没有一个太监宫女。
“不许关门。”徐湛没好气的说。
襄儿理了理袍角坐在荣晋身边不远的地方。
“地上凉。”荣晋嗓音沙哑。
“不妨事。”襄儿道。
两人便只是坐着,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既然殿下认为值得,又何必如此呢?”坐了许久,襄儿先开口问。
“乾清宫里的太监,是我母后过逝前安排的,她是最反对我留京的人。我与太子一母同胞,太子居长,生来就是要继承大业的,而我,充其量是一个替补品而已,她怕我感到不公,心生怨恨,怕太子视我为绊脚石,除之后快,怕我们兄弟阋墙,酿成大祸。所以她临终前将我托付给胡言,又在父皇身边,放了几个可信的人。”荣晋面带痛苦,低声道:“这条路实在太苦了,襄儿,每一步都是用血肉铺就的。我并不甘心任人摆布,可我的一举一动,必定有人要付出代价。对我来说不过些许杖伤而已,对他们,那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殿下,他们的死,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这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不是你一个人的决定,你不该这样为难自己。”襄儿道:“不论结局如何,没有人会怪你。”
荣晋一顿,他仿佛听出了别的意思,问道:“如果我说,我想离开京城去封地就藩,给不了你皇后之尊,还要让你远嫁封地,无旨意不能回京省亲,你会怪我吗?”
“不会。”襄儿轻声道。
“你不会,他们呢?”荣晋眼神空洞:“胡学士,许阁老,林先生,各位师傅,那些因我而死的,在我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的人,他们会怪我吗?”
襄儿反问:“如果我说,他们一心只为了官运仕途扶持你利用你,你会相信吗?”
荣晋眼里忽然有了些释然:“我明日就进宫请旨,待我征得林先生同意,就请父皇赐婚!”
襄儿脸颊绯红,但她并不是一两句话就羞涩遁逃的小家碧玉,她不说话,只是狠狠的剜了怀王一眼。
襄儿离开时,徐湛正蹲守在门外的石阶上。
“殿下好些了。”马车上,襄儿对徐湛说。
“他怎么跟你一样幼稚,就算他去封地,远离京城,也脱不开被监视被忌惮的命运。”徐湛冷着脸,叹息道:“藩王不得同时朝觐,不得在京逗留超过十日,还需遣子‘入侍’,也就是为质。襄儿,从前太子性情温厚,又是一母同胞的兄长,怀王离京尚可,如今太子不在了,怀王无论身在何处,都是长孙最大的威胁。”
“怀王不会就藩的。”襄儿低声说:“还不到陛下做出选择的时候,任旁人上一千份一万份奏疏,也没用。”
徐湛狐疑的看着她:“那你还劝他上书?”
“我只想让他表明心迹罢了。”襄儿道:“不管陛下用什么手段让他留下,此后,都是陛下选择了他,而不是他要争要夺。”
“那你何不与他明说?”
“我希望他放过自己啊,”襄儿轻快的说,“他的痛苦在于不知道作何选择,当他没得选的时候,也就无需纠结了。”
徐湛复杂的看着襄儿。
“襄儿,你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用不着操心这些。”徐湛分外认真的说。
“三哥,我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这样不好吗?”她问。
徐湛也被她看着,那双杏眼清澈纯粹,那笑容就像春日暖阳,这么干净明媚的一个人,如何忍心看她被世间尘埃玷染。
可是,她太聪明,也太有主见了。
“好,也好。”徐湛想,总好过像他的生母那样,那么孤傲清高的人,被肮脏的世道所累,只能以死相争,玉石俱焚。女人这一生,父兄,丈夫,子女,终究不能过分倚靠,女人要自己撑得住才行。
“大小姐也出去了?”林知望问。
“跟着三少爷去的,说是去找秦家姑娘玩耍。”何明回答:“毕竟是未来的少夫人,夫人听了挺高兴的,就放大小姐去了。”
林知望犯疑,往日怀王遭难,早跑上门去看望了,怎么还想着玩儿呢?兄妹日落后才回府,午饭、晚饭都在外面吃的,老太太发了好大一顿火,怨他们夫妻将孩子纵的无法无天,将他骂得头昏脑胀。才抚慰好母亲,便急着叫徐湛来问。
“襄儿说想秦姐姐了,又想吃四季春新出的点心,我便送她去四季春喝茶吃点心,然后才去的怀王府。”徐湛垂眸掩饰着心虚,转移话题道:“如父亲所料,乾清宫今早打死了人,怀王殿下受了廷杖,伤的不重,但十分愧悔自责,直说要上书自请离京就藩,不愿再在京城的波诡云谲里挣扎,连累旁人了。”
林知望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下午,又带襄儿去了趟许家,我没露面,只让襄儿借着送点心的名义去找许五姑娘打听,许二公子还算头脑清醒,在宣抚司里脱了一层油皮,愣是什么也没说,熬了大半日,才被许阁老托人保出来。”
“这就好……”林知望喝了口茶,长舒口气,“这就好啊。”
“可这样一来,所有的罪名就落在李阁老一个人身上了。”徐湛低声道。
林知望显然心情不好,冷着脸打发他:“去读书吧!”
徐湛不敢多说什么,略躬了躬身,便退出去。
“近日还是少带你妹妹出去,外边乱。”走到门口时,徐湛听父亲这样说,呼吸都跟着一窒,竟不知替襄儿隐瞒这么长时间,到底是对是错。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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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放榜
才是二月底,春寒料峭,临危受命的主考官季怀安,及十八名临时拼凑、连夜被各部堂官从被窝里拽出来送进贡院的同考官正点着火盆,日夜赶工的阅卷,裁定名次。有传闻说,因今年闹出泄题事件,在会试时便启用了殿试的题目,所以今次会试的前十名,是靖德皇帝亲自过目并指定顺序的。
放榜那日,徐湛坐立不安,在院子里摇来晃去,捡了根枝条搅动水缸里的水,惊的鱼儿四处窜逃,他猜想皇帝定是要收拾他的,莫说会试前十,不让他再等三年都是皇恩浩荡了。
“紧张就去礼部等着开榜,别祸害我的鱼!”林知望进了院子。
“不去。”徐湛站起来,丢了树枝,整整衣摆,手脚无处安放的样子。
“秋试连放榜之期都记不住,今日这是怎么了?”林知望看着他,忽而作恍然大悟状:“哦,想起来了,某人似乎与我有个赌约。”
“爹……”徐湛脸色白了,追上他试探着问:“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怎么会知道,我停职在家多少日了?”林知望哂笑道。
不知道还这么嚣张!徐湛腹诽道。
父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开着玩笑,院墙外临着的大街上喧闹起来,锣鼓声、鞭炮声、嘈杂的脚步和贺喜声充满了各处会馆客栈,遍布京城的角角落落——顺天府的报子们开始报喜了。
徐湛穿着镶绒边的大氅,却从头冷到了脚。
“前院来人了!”前院的小厮跌跌撞撞的往书房跑:“大爷,前院来人了,报喜的人来了!”
“来了,去看看吧。”靖德元年的状元云淡风轻的站起身。
前院的人炸开了锅。一向循规蹈矩的下人们扔下手头的活计,跑到回廊下喧哗张望。
报子们锣鼓齐喧,高声报喜:“捷报江宁韫州府吴新县徐老爷讳湛,高中会试第十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下人们欢呼起来,徐湛先是愣住,回头看了看父亲,后者依然是一副不咸不淡的笑。
主考官选出十份试卷呈送御览,由陛下亲自排名,而他恰好排在第十名,皇帝果然存了敲打他的念头,没将他一撸到底已是格外开恩了,所幸他对父亲夸下海口时说的是前十,不是前三……
回过神来的徐湛问报差人:“我家只此一份喜报吗?”
那人笑道:“怎么,小老爷还嫌少?”
徐湛笑着摇头说不是,叫人速速打赏。
“可是那位明公子落榜了?”打发走报喜的差人,林知望问。
徐湛摇头:“捷报该是送到家里才对,我再派人去江宁会馆问问。”
林知望没说话,兀自往书房走。
徐湛小跑几步撵上去,小心翼翼的问:“没让父亲失望吧?”
林知望见吓到了他,这才给了个笑脸:“会试前十名,有望考入一甲,我儿如此争气,为什么要失望?”
徐湛松了口气,绽开笑靥。
“我高兴你便高兴,倒像是给我考的。”林知望打趣他:“今日,可以答应你一件事,说吧,想要什么?”
徐湛笑容僵住,犹豫着说:“若明玖真的落榜了,恐怕要久居京城,准备三年后再考,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父亲可否帮他谋个差事?”
林知望一怔,似乎在考虑哪里有合适的差事:“他有功名在身,按说可以候补个县令。”
“那也要有缺才行啊。”徐湛道:“那日听陆印说,武宁侯府缺个拟写公文的先生,明玖是举人身份,当能胜任,父亲跟舅公说一下吧。”
林知望狐疑的看着他道:“你这样子,像是一早盘算好的。”
“是,明玖一出考场就说没把握,居京这么多天,那点盘缠早已捉襟见肘,我也知道‘救急不救穷’的道理,不好过多的接济他,只想着帮他谋份差事,能在京城安身立足。”
林知望见徐湛对他实在上心,又想他在京城着实没有什么至交好友,便点了头:“倘若真的落了榜,我去找你舅公问问。”
“谢谢爹!”徐湛粲然一笑。
半个月后,“会试落地”的明玖被引荐到武宁侯府做了个起草文稿、代拟奏疏的幕宾先生。
日子一天天过去,徐湛安安分分呆在府里读书准备殿试。
荣晋伤愈,心情也逐渐平复,深思熟虑之下,向皇帝递上一份自请离京就藩的奏章,而后闭门不出,安心等待龙颜大怒,降下斥责。谁知等了几日,奏章如石沉大海,没有丝毫回应。
“陛下近来身体不适,已有三日不上朝了。”胡言对他说。荣晋连忙梳洗更衣,赶在宫门落钥之前进了宫。
“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啊。”皇帝负着手,背对他,淡淡地说:“便是做做样子,也该把戏做足了,敢是打量朕年纪大了,好糊弄。”
殿内再无旁人,静的出奇。荣晋心如刀钻,伏地不起,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父皇从未对他说过如此重的话。
“怎么,怀王殿下的眼线拔干净了?真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皇帝语调平静的问,像是寻常的一句嘘寒问暖。
“父皇!”荣晋声音中带了哭腔:“儿臣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儿臣罪该万死,父皇若是生气,命人取刑杖打死儿臣便是,好过字字句句往心里戳……”
“啪”的一声脆响,连茶带盏砸了过来,滚烫茶水溅在脸上,惊的他阵阵颤栗。
“这样几句话便承受不住了?你的这些个行径,朕就承受得起?”皇帝高声呵斥:“朕到了这个年纪,皇帝也做了二十多年,到头来竟日日活在他人的监视提防之下,且不是别的什么人,是你荣晋!眼见东窗事发,丢一份奏折就想一走了之,许攸曾跟朕说你有一腔赤子之心,这就是你的赤子之心!”
一份奏折被甩在身边的地板上,皇帝愤怒的声音在荣晋头顶炸开,嗡嗡作响:“朕现在真是看不透你,看不透你这字里行间的意思,到底是真要就藩封地,还是故作姿态,以退为进呢!”
“父皇!”荣晋泣不成声:“儿臣不敢,儿臣真的不敢,父皇别再说了,别再说了……儿臣绝不敢有半分不臣之心!这些年儿臣承蒙圣恩,破例留在京城,得以在父皇和祖母身边尽孝,如履薄冰,毫不敢行差踏错,便是时常惹父皇生气,也皆因儿臣愚钝、顽劣、处事不当,倘若儿臣有任何僭越之心,早在皇兄在世时就有了,不必等到现在,父皇这样说,让儿臣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荣晋断断续续的哭诉着,皇帝听着心酸,连先时那几句诛心的话也分外觉得没意思,烦躁道:“这几年怜惜你母后早逝,对你姑纵再三,如今竟连句重话也听不得了,今次不记住教训,日后真的闯下大祸,朕也未必保得住你!”
荣晋不敢再出声,只是默默饮泣。皇帝微微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向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