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日江山——离儿
时间:2022-03-16 09:18:41

  文渊阁本是藏书、编书所用,从英宗开始作为内阁大学士的办事之所,阁门高悬圣谕:“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这正是帝国的权力中心!
  阁中一间设孔圣暨四配像,一旁朝南隔出四间值房,那是阁老们的办公场所。即便他十分不想看到冯氏父子,尤其是冯夙那张嚣张跋扈的脸,初来乍到,是必须要“拜码头”见过诸位阁老的。
  冯阁老态度尚可,命儿子扶他起身,笑容可掬的对他说:“今早听闻制敕房新来一位中书,老夫还在猜想是谁,没想到,竟是咱们的状元公!”
  冯夙在一旁皮笑肉不笑的附和。
  徐湛面带恭敬,连道:“阁老折煞下官了。”心里却骂道:装什么大尾巴狼,满朝官员的任免权皆掌握在你父子之手,我这么个大活人插在你眼皮底下,你会不知道?
  冯阁老又同他说了许多勉励的话,才放他离开。
  冯夙对着他离开的方向,一脸的不屑:“不成气候的小东西,爹也乐的跟他费这么多口舌。”
  冯阁老苍老的手颤颤巍巍端起茶盏,啜了口茶:“正因为不成气候,所以没必要得罪。”
  他已近致仕的年纪,耳背眼花,很是力不从心,可他不能退,更不能倒,他的儿子和一大帮人倚靠着他,他从不轻易为他们树敌,除非能一击致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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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差事
  从冯阁老的值房出来,徐湛长舒口气。
  “呦,状元公来了!”许攸脸上满是得意之色,笑容却是发自内心的,阴差阳错,他同是他们父子二人的座师。
  “学生拜见恩师。”徐湛恭恭敬敬的下拜行礼。
  许攸挥手示意他起来,端详他笑道:“仿佛回到令尊第一次站在我眼前的时候,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他还是左都御史,你却已经入阁了。”
  徐湛脸都红了,赶紧道:“恩师别拿学生说笑了,这也叫入阁的话,学生也太妄自尊大了。”
  许攸笑了几声,善意的提点他:“清醒是好的,不过也不必太妄自菲薄,你的调令是陛下亲自下给吏部的,没通过任何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是……是……”徐湛难得也有一脑袋浆糊的时候:“恩师,圣心难测,学生也不明白缘由。”
  “你呀,该聪明的时候反而糊涂。”许攸笑道:“不要觉得制敕房委屈,陛下是急于让你熟知政务,等不及放在翰林院里韬光养晦了。你是简在帝心的人,只要勤勉用事,自有你的前程。”
  “是。”徐湛躬身道:“恩师提点,学生谨记。”
  “行了,你去吧。”说着让他走,嘴上却又忍不住多叮嘱几句,与上司、同僚如何相处云云,循循善诱,不厌其烦。
  徐湛一一领受,他知道在官场上,师生关系远胜父子关系,老师是学生的后台和人脉,学生是老师的心腹和干将。座师有吩咐,学生应该义无反顾,学生糟了难,老师出面也是义不容辞,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未来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仕途,就算与许攸绑在一起了。
  与翰林院这样清闲的衙门不同,制敕房的事务繁杂忙碌,撰写诏册诰命、递送公文,要是逢年过节,还要给宫里写对联——没有什么是中书舍人不能做的。
  徐湛忙的脚不沾地,除了文书工作,还要时常周旋于内阁、乾清宫、各部衙门之间,每日回到家里,五叔嘲笑他,父亲打趣他,除了妙心心疼他外,没有一个人理解他的辛苦。
  人一忙起来,日子便过得飞快,转眼调任制敕房已有一个多月了,二哥林旭宁的奏章也到了。他将奏章收在值房中,犹豫是否要呈给皇帝。
  距小传胪时的奏对已经三个月了,温将军募兵的请求皆被留中,他不确定圣意是否有变,三个月可以改变很多事,他甚至隐隐感觉到冯氏父子久沐的圣眷也在悄然转移——朝廷的风向在变。
  就算圣心不改,改制这种军国大事也不该由他一个人微言轻的小小修撰再提。
  下午,制敕房掌印命他将贴了票拟的奏章送到乾清宫去,这几乎是他每日都要做的差事,便像往日一样接过托盘,准备往乾清宫去。
  走到门口时一个姓李的中书疾步进来,险些将他撞翻,好在只是上面的一份落在了地上。奏章的先后顺序依轻重缓急排序,若是全部散落,麻烦就大了。
  “等一下!”徐湛瞥到奏章中的内容,低声喊道。
  这人有些毛手毛脚,正蹲下身去捡,被他吓了一跳。
  徐湛紧紧盯着那份奏折,半蹲下身子,握着托盘的双手已有些微颤。
  “徐编撰,徐编撰?”
  徐湛回过神,解释说:“哦,有些头晕。”
  “是不是天太热了?”李中书捡起那份奏章,一抬眼,见他脸色不好。
  “天热,值房里又不透气。”徐湛报以苦笑,故作苦不堪言的神色。
  李中书劝他多吃些解暑的龟苓膏,熬过伏天就好了。他们错身而过,徐湛只听身后的掌印问他:“怎么慌慌张张的?”
  “外察结束了,明日廷议。”李中书一面脱去衣袍,拿起蒲扇,中单已经湿透了。
  “结束了?”众人纷纷惊叹:“这么快?”
  “新官上任三把火。”李中书说:“吏部那位周尚书,斩瓜切菜,两个月时间撸了大大小小的地方官员三百多人,谁的账也不买,赵侍郎弹劾他,还遭到陛下训斥。外察之后就是京察,诸位好自为之吧。”
  北京城的天儿是真的要变了,众人皆换上一副兔死狐悲的痛苦表情。
  往乾清宫的路上,徐湛抬头看了看阴翳的天空,仲夏的天气真是阴晴不定,忽然一记惊雷滚过,他站住了,下定决心似的,转身往文渊阁的方向加快了步伐。
  他的感觉没有出错,此刻手上端着的是接替李炜的新任吏部尚书周纶,弹劾浙直总督沈岳的奏疏,贴了内阁的票拟,放在众多奏疏的最上层。
  周纶是关穅参加武举时的座师,相当于许阁老和徐湛的关系,一路升迁全凭关穅的保举。周纶做事太狠,刚上任不久,就罢黜了十三省各级官员三百多名,一副要肃清吏治,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做派。
  沈岳是天字一号冯党,周纶对他恨之入骨,弹劾他敛财行贿,养寇不战,拥兵自重,以至倭寇围困杭城,烧杀抢掠。
  可沈岳是东南的屏障,在东南形势如此复杂的情况下,也只有他能权衡各方势力,让手下将领不至于忧谗畏讥,畏手畏脚。
  徐湛回到值房,将林旭宁那份奏疏揣在袖中,又捡起门后杵着的雨伞,果然,雨珠从房檐滚落渐渐连成了线,他深吸口气步入雨中。
  他改变主意了,他必须让陛下在看到周纶弹劾沈岳的奏章之前,先看到林旭宁的那份。
  来到乾清宫时,皇帝正在打坐,当值太监轻手轻脚接过他手中的奏章和雨伞。
  徐湛这才跪下行礼。
  皇帝虽闭着眼,却仿佛对周遭的一切了如指掌,他知道徐湛没走,也知道徐湛是有话要说。没过多久,便缓缓睁开了眼。
  太监将奏章端去他眼前的桌案上,皇帝拿余光丈量一下厚度,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看向徐湛,戏谑道:“怎么样,忙的头顶倒悬吧?”
  徐湛恭声道:“陛下圣明,勤政务本是臣的职责。”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皇帝笑骂:“你在翰林院的表现可不怎么样。”
  在别人听来,这绝对是一句很重的话,可徐湛挨骂挨得多了,也就习惯了,竟还能没脸没皮的狡辩道:“陛下明鉴,翰林院是为国储才之地,都是臣的前辈,臣再自不量力,也不敢在那种地方放肆。”
  皇帝手里的奏章险些扔在案上,没好气道:“巧言令色!有事说事,没事出去。”
  徐湛这才从袖中取出林旭宁的奏章,正色道:“陛下命臣代为呈送林承值的奏报,昨日到了,伏请陛下御览。”
  太监从他手里接过奏章呈给皇帝。
  徐湛瞧着皇帝先翻开了他的奏章,微不可查的吐出一口气,殿内闷热,他却出了一身冷汗,人都是先入为主,先听谁家的话十分重要——徐湛的目的达到了。
  林旭宁跟在沈岳身边,对东南大局了然于胸,对倭寇作战的优势劣势如数家珍,沈岳欣赏他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才能从这份逻辑清晰的奏章中就能窥见一二,他着重写此次倭寇包围杭城的原因经过,满纸生动而不失客观的表述就差写上几个大字:沈岳不容易!
  “辄自临阵,戎服立矢石间督战”,一个封疆大吏,常身披甲胄不惧流箭矢石亲自督战,置生死于度外。
  看完林旭宁的奏报,再看周纶的,外察刚过,吏部的奏章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以示内阁无偏私。
  两份奏章看完,皇帝面色凝重,半晌才想起站在殿内的徐湛,问道:“周纶的奏章和票拟你看过吗?”
  “臣不敢僭越。”徐湛道。
  “看看无妨。”皇帝示意太监拿去给他。
  徐湛的神色——就像嗑着瓜子看醉汉打架的市井妇人。
  皇帝冷笑:“沈岳是冯阁老举荐的,自然要回护着。周纶反对募兵,说沈岳、温之行居心叵测,热闹极了。”
  徐湛大致浏览,越看到后面越感到钦佩,这位周部堂真是个六亲不认的主,他不但反对募兵制,还诟病卫所制,将武官侵占屯田,贪污军费,吃空额等见不得人的勾当描述的淋漓尽致。
  当然,你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行你上啊。人家还真就列出了一系列解决之法,诸如清丈田亩,盘点户口,庄田、民田、职田还是屯田,按照国初的划分重新分配生产,严办欺隐田亩的乡绅、军官之类不胜枚举。
  徐湛此刻终于明白了周纶被重用的原因,这家伙太猛了,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事,他撸起袖子就往上撞,官员腐败了,那就连根拔起。
  “周部堂公忠体国。”徐湛额头见汗,硬着头皮道。
  “公忠体国。”皇帝玩味的念着这四个字,真要是公忠体国,怎会把君父架在火上烤?
  徐湛接着道:“只是此法耗费颇大,眼下南倭北虏滋扰不断,朝廷又值用人之际,依臣愚见还需谨慎。”
  徐湛知道,眼前这位绝不是秦皇汉武那一类的,这是个十分怕麻烦的皇帝,得过且过就好,千万不要给他找麻烦,沈岳、温之行要求募兵已经给他找了麻烦,眼下周纶找了个更大的。
  且皇帝最注重君臣之间的“默契”,有旨意但不明说,让臣下去猜,猜的对了就是君臣一心,出了问题也有人“背锅”。正如此刻,如果徐湛不说后面的话,皇帝必然心生不悦,从此将他弃之不用都是有可能的。
  此刻皇帝算是龙心大悦了,因为徐湛帮他找了个好借口——没钱。
  就算花不了多少钱,人力物力耗费巨大,牵扯面太广,眼下内忧外患,朝廷耗不起。
  徐湛抬眼望去,皇帝的脸色果然和悦不少,甚至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说:“明日廷议,又有架吵了。”
  “是。”徐湛应一声,恭恭敬敬的告退。
  “传三位阁老过来。”皇帝道。
  这是对传旨太监说的,与他无关,明日廷议,他要先将首辅次辅叫来——定调子。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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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请君入瓮
  事情如他所料,廷议上通过了募兵的条陈。
  许阁老将他叫到值房,语重心长的说:“内阁的差事难就难在离陛下太近,有些话本不该说,却碍于旨意不得不说,其中的分寸很难把握,是不是?”
  “是。”徐湛表示愿闻其详。
  “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吏部尚书掌管考满、京察,你考中进士不到三个月就把他给得罪了,以后的路怎么走啊?”许阁老循循善诱。
  徐湛叹了口气,一脸懊丧的解释:“学生当时只考虑两种兵制对剿倭而言谁更合适,没有考虑日后。”
  “你分明是骄横!”许攸说着,也有些薄怒,声音却更低了:“新科状元,圣眷正隆,背后有怀王、有令尊还有我,我们都会回护你给你撑腰,连吏部尚书都可以不放在眼里,是吗?”
  徐湛撩襟跪下:“学生不敢。”
  “澄言,你今后的路还长,有势可借是好事,但绝不能当做肆意挥霍的资本。”许攸叹了口气,拉他起来:“周纶的为人你看到了,这件事暂时只有我和两位阁老知道,但也不要指望他永远不会盯上你。今后无论在内阁还是宫里,少说、多听、多看,谨言慎行才是正理。”
  “老师教训的是。”徐湛十分诚挚的说。
  挨了训,回到值房,因为这两日总有些外出的差事,桌上的公文堆积如山,掌印主动安排其他人为他分担,抄抄写写的工作已被分走,稍微重要些的,徐湛也不敢假手于人,出了错误分说不清,还不如自己多费些精力。徐湛看了眼黄历,明日是旬假,要想睡个好觉,晚上怕是又要晚走一个时辰了。
  “徐修撰,许阁老一早叫你去,是说廷议的事?”有同僚向他打听。
  “不是。”徐湛手上奋笔疾书,还能腾出脑子来跟他们说话:“叫去挨骂的。”
  “啊?”好几人抬头看着他,目瞪口呆。
  “可你并无过错啊!”有人不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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