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湛摇头笑笑。
“昨日廷议,李中书去了的。”有人将话头转到李勉身上。
李勉肥胖怕热,正一手打着蒲扇,咕咚咕咚的灌凉茶,回忆道:“说到昨日,那真是一出全武行啊。周部堂弹劾浙直总督沈部堂,小阁老、赵部堂同他争得面红耳赤,后来又说起整顿军制,都督府的陆同知抄起砚台就砸了过去,要不是手下拦着……啧啧……”
“陆同知是侯爵,还在乎这仨瓜俩枣……”有人说笑道,旁人碰了碰他又看向徐湛,他这才住了口,武平侯与徐湛家的亲戚关系大家多少知道些。
徐湛心中微哂,周纶要查卫所人口,清丈屯田,这比小范围试行募兵制更加损害武官的利益,只是没想到,陆时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
“下月初五,赵部堂的生辰宴,给周部堂送了请帖的。”
“鸿门宴吧。”有人随口应道。
“休得胡言!”掌印训斥他们。
赵祺想做什么,谁也说不清楚,这个冯氏父子麾下的“急先锋”,是个从来不知节操为何物的人,前一日与你挣的面红耳赤,第二日脸一抹,诚挚的邀请你参加他的生辰宴,当然,第三日挖个坑把你埋了,也未可知。
晚上,武平侯夫妇来看老太太,酒过三巡,与林知望说起昨日廷议的内容,埋怨他不发一语。林知望却言辞恳切的奉劝他,那座逾制的宅子不要建了。
陆时哪里听得进去,仍在抱怨朝廷不公,眼下四海承平,除了抗倭没有什么仗打,朝廷没钱了,就拿他们这些武夫开刀,都是祖先刀山血海搏出来的家业,要是按照国初划分的屯田重新丈量,祖祖辈辈兼并的土地就都要收归国有。
林知望听他说得越来越过火,恰在此时,齐英、季怀安来了,也是就廷议的内容上门与他议事的,忙命徐湛扶舅公到客房歇歇,灌碗醒酒汤。
徐湛忙搀扶着陆时到客房,陆时嘴上仍然不停:“宁儿,我没醉!”
他错将徐湛认成了林旭宁。
“舅公,是我呀。”徐湛道。
“宁儿啊,”陆时粗壮的臂膀像抓小鸡似的一把将徐湛薅过来揽在怀里:“我跟你说,要是没有舅公,你们林家走不到今天!你大伯冥顽不灵,当年险些为了个女人陷家族于险境,如今又不听劝告,非要跟个什么……商贾人家结亲,唉,可惜啊……”
徐湛咬碎了牙,终于挤出一丝笑来:“舅公说的是。”
“可是那又怎样,眼看着周纶找舅公的晦气,还不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当年你祖父揍他,我还护着他,早知如此……”陆时浑身散发着浓重的酒气,愤怒的喋喋不休。
徐湛生咽了口气,奇怪的问:“舅公怎会将周纶放在眼里?”
一碗醒酒汤灌下,陆时摇摇晃晃的坐定:“你……你……你什么意思?”
徐湛道:“就算陛下倚重他,冯家父子也不会放过他,他要像搞外察那样搞京察,先问问满京城的官员答不答应。”
“唉,你小孩子不懂,冯阁老到了致仕之龄,圣眷难保了。”陆时道。
“舅公就如此肯定?”徐湛道:“冯阁老执掌朝政十余年,权倾朝野,也许有一日会被取代,但绝不可能是周纶这样的人。”
陆时喝多了,可脑子还会思考,冯家父子虽说贪婪,却也为皇帝遮风挡雨十几年,背锅无数,皇帝容忍他们不是没有缘由的。
徐湛笑道:“周纶再能干,也只是个工具而已,工具若是不受控制了,陛下会留着他?”
陆时咕哝道:“话是没错,可他还能造反不成?”
“那倒不至于。”徐湛道:“七月初五是赵部堂的生辰,京城里四品以上的官员多数会到场,听说赵部堂请了舅公。”
“同赵祺没什么交情,写个拜贴算了,不去凑那个热闹。”陆时口干舌燥,烦躁的摆摆手。
徐湛倒了杯热茶给他:“听说也请了周部堂,依周部堂的性格,明知是鸿门宴也会去,舅公,这个热闹,可不是一般的热闹。”
陆时顿时如醍醐灌顶,微合的醉目倏然睁开,透着阴毒的光。
因陆时醉的厉害,他们夫妇便宿在了林府,次日一早才离开。
林知望将徐湛叫到跟前:“你昨晚跟舅公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呀。”徐湛一脸懵懂。
“怎么一早起来找宁儿,非说宁儿回来了。”林知望纳罕道。
“昨日舅公拉着孩儿喊宁儿,想必是认错了。”
林知望狐疑的望着他,可那双眼睛太深了,深的不见底。
“去给老太太请个安吧,有些日子没去了。”他无奈道。
“是。”徐湛一如往常,恭恭敬敬,温驯和悦。
到了祖母处,方知太后再次宣曹氏母女入宫,曹氏体谅丈夫的苦心,推说襄儿身体不适,将她留在家里,让妙心陪着去了。意思十分明显,无疑是婉拒了太后提亲的意思。
被留在家里的襄儿有些魂不守舍,似乎是看到父亲决心已定,混没了早些时候的镇定。
老太太拉着襄儿笑问:“上个月来的那个小陈主事,见过了吧?”
“没在意。”襄儿冷声道。
“我听你爹的意思啊,这件事基本定了。”老太太笑容更甚,对身旁的老仆人道:“害羞了。”
“好孩子,陈家我听说过,同早时的林家一样,虽不是高门显贵,却胜在人口简单,勤恳厚道,陈阶的前途更没的说,翰林院庶吉士,清贵无比,又曾是你父亲的下属,你哥哥的同窗好友,必定能好好待你。你到了祖母这般年纪就会明白,夫妻和睦,公婆厚道,才是女人最大的福气。”
襄儿冷着脸,推说身体不适,失魂落魄的回房了。
“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往宫墙里钻,打小受不得半点委屈,宫里是她呆的地方?”老太太冷下脸来,转眼看到了徐湛,怒气更盛:“还有你!那么好的姻缘不要,非要娶个商籍女子,我听说去年闹出的事更离谱,还险些搭上襄儿,你们都瞒我这老太婆,打量我好糊弄……”
“老太太!”老仆出言阻止,惯会察言观色的她分明看到徐湛目光中的冷意,打岔道:“说着姑娘呢,怎么又扯上三少爷了?”
老仆姓方,是老太太从娘家带来的人,几十年如一日守在老太太身边,人们尊称一声方嬷嬷,很有几分薄面。在徐湛看来,这是祖母身边唯一有点脑子的人。
老太太闻言沉默,捶腿唏嘘一阵,对徐湛道:“一个个都不省心,戳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去劝劝你妹妹?”
徐湛恭恭敬敬的应声出去,方嬷嬷竟亲自送他出门。
“老太太年纪大了,为儿孙担心是难免的。”方嬷嬷对他说:“三少爷不要往心里去。”
“不往心里去,是不可能的。”徐湛面带笑容,却引得方嬷嬷戒备的目光。
“不过有些事放在心里也好,大家各退一步,相安无事。”徐湛接着道:“烦请嬷嬷多劝劝祖母,不在意孙儿和孙媳,也总该顾着点襄儿,顾着点林家的名声。”
方嬷嬷放松了些,颔首道:“那是小人的本分。”
“嬷嬷是聪明人。”徐湛道一声留步,信步走远。
离开祖母的院子,徐湛笑容尽失。
前院遣了个侍女来说,怀王府请他速速过去。
可他还有另一件事——院墙下的竹叶在风中簌簌作响,摘下一片绷在指间,吹了个简单的调子,揣入袖中拿去哄襄儿。
作者有话要说:
看徐湛是如何一步一步给陆时挖坑的~~
有没有人在看啊,没有评论没动力了。。
第173章 襄儿的婚事
襄儿拿着荣晋的手串把玩,梅花鹿在远处里吃草。
“小鹿更喜欢京郊的庄园里撒欢奔跑。”徐湛道:“这小院子对它来说,太拘束了。”
“可是,我想时时见到它,不想送到庄园去。”襄儿话中有话,又叹了口气:“三哥,你也是来劝我的?”
“我是来给你泼冷水的。”徐湛撩襟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日后他去封地就藩,无诏不得回京,你怕是再难见到父母兄弟了。”
襄儿垂头不语,沉着一张小脸满是倔强之色。
“假如他真的登上那个位置,你要怎么办?一国之母垂范天下,那不是人,是万人尊奉的典范。我不是危言耸听,男人再用情,也不会去爱一个没血没肉的楷模。”徐湛道。
“我可以不做什么楷模。”襄儿目光空洞。
“那就难办了,林家世代没有为妾的女子。”徐湛道。
襄儿有些愠怒,红着眼睛起身要走。
“生气了,说明你早就想过这些。”徐湛接着道:“父亲从下属中找个品貌出众的,把你娶回去供起来,不让你受半点委屈,这样不好吗?”
“我想过,早在得知他的身份时就想过。”襄儿道:“那又怎么样呢?恰好是他,不是什么陈主事张少卿,这是无法改变的实事。”
“可以改变自己的心意。”
襄儿冷着脸,决然道:“不可以,若是能改,我当初就不会放任自己。”
徐湛有些头疼的说:“那就只能改变父亲的了。”
襄儿抬头,满是疑惑又若有所思。
“我可什么也没说。”徐湛低声嘟囔一句,起身去了怀王府。
“你怎么才来啊!”荣晋等他多时了,徐湛很少见他这样急不可耐的样子,不等他行礼便拉他去塌上坐了:“襄儿没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徐湛调侃道:“如今臣的身份不比从前了,殿下要稍微避讳些才是。”
“是啊,如今飞黄腾达了,看不上我这小小的怀王邸了。”荣晋翻翻白眼,酸溜溜的说。
两人相视而笑,荣晋切入主题:“我听说廷议上吵得很厉害,周纶要整顿军制,险些当堂打起来。”
“臣也听说了。”徐湛反问:“殿下怎么看?”
“三年前阿史纳吉围困京城的时候,你也去视察过城防,但凡卫所军有些实力,也轮不到我们出城和谈,这样的军队,我很难想象放在浙直沿海打倭寇是个什么情形。温将军的募兵制可以小范围施行,可是从长远看来,整军是迟早的事,勋爵、军官、乡绅,这些人对屯田的兼并太严重,他们所占之田,是大祁的军费,是军户赖以生存的口粮!军户们缺衣少食活不下去,唯一的出路就是逃跑,逃兵却是那些百户、千户们最喜闻乐见的,因为他们可以吃空额。这些人把大祁的军防一步步吃空吃弱,几百个倭寇,可以追着我们上万军队跑,实在到了不整不行的地步。”谈到这些,荣晋有些激动。
徐湛却是一脸的无动于衷:“殿下说的这些……恕臣直言,恐怕只能指望后世之君了。”
荣晋一怔,下意识看了看大敞着的殿门,低声唏嘘:“你这也太直了。”
徐湛低着头,只有无奈的苦笑。
荣晋知道,经历了这么多事,徐湛早已不对当今皇帝抱有太多幻想了,事实上,他这做儿子的又何尝不是。
“冯氏父子和周纶必定有个较量,或许就在近日。”徐湛道:“殿下要保护自己,任何人问起,切勿轻易表态。”
两人一道用过午膳,下了局棋。
“我和襄儿的事……”
“打住!两不相帮已经是尽力了。”徐湛态度十分坚决。
“我是担心襄儿,怕她夹在中间难过,你帮我多安慰她一些。”荣晋叹息道:“我也知道林师傅的顾虑,不让你为难,明天是林师傅的课,我跟他谈谈吧。”
话音刚落,便有太监进来通禀,林家派人来叫徐修撰,说家里出了事。
荣晋倏然站起:“是襄儿出事了?”
徐湛也起身:“襄儿向来有分寸,殿下稍安勿躁,我回去看看。”
襄儿确实有分寸,她将分寸拿捏的非常好。
下人从她的柜子里翻出了男人的衣服——一件避雨的斗篷,偷偷交给了曹氏。
曹氏大怒,关起房门逼问她是谁。
襄儿缄口不言,急的她一边掉眼泪,一边来回踱步的骂:“你胆大包天了!瞒着爹娘都做了什么呀?你今天不说,所幸就不要出这个门了,咱娘俩一起死!养出你这样的女儿,就是死了,我也无颜面对两家的列祖列宗!”
林知望闻讯赶来,听到妻子在痛骂女儿,愤怒之余又有些心疼,忍不住推门进来。
曹氏泪流满面,口中不住的逼问:“衣服是谁的?”
“我的。”林知望脱口而出。
曹氏难以置信的看着丈夫,眼中满是失望之色:“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护着!”
林知望赔笑道:“你看,话都没说清楚,什么死啊活啊,不就是件衣服么,没那么严重。”
“林涉远!方主事家的小女儿,不过是接了男仆手中的一块儿饼便被痛斥,哭泣不止将自己活活饿死。看看你女儿,还像话吗?”
林知望也知道妻子真的生气了,否则是不会当着女儿的面称呼自己的表字的,不断给女儿使眼色,可惜后者低下头,视而不见。
“方家的事我也听说过,七八岁的小孩子,太可惜了。不过那方主事事后也说了,早知道孩子的脾气这么倔,真不该说那些狠话,悔之晚矣!你听听,悔之晚矣。”林知望煞有介事道。
“你少在这儿避重就轻的。”曹氏怒气不减,又不知如何与丈夫争辩:“我话说重了是吗?你就惯吧,要上天了!”
言罢,将衣服塞去他怀里,开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