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湛心里一紧,知道皇帝有心为难他。他说是,便有推卸责任的嫌疑;说不是,便是献媚逢迎,投其所好的弄臣;前者得罪怀王,后者得罪皇帝。
念及此,不假思索道:“回陛下,司马公曰:‘夫臣之事君,宜将顺其美,正救其恶。’臣奉圣上恩旨,为怀王殿下作伴,理应恪尽职责,匡正劝谏,因此殿下有过,罪都在臣,何况令殿下身陷险境,实乃微臣随护不利,绝不敢推诿搪塞,避重就轻。请陛下革去臣的官职,以正视听。”
皇帝点了点头,声音平淡的问:“这就跟朕撂挑子了?”
“臣不敢。”徐湛的呼吸越发急促,死命忍着喉尖的不适,身体也难以抑制的微微颤抖。
皇帝倒是没注意看他,转而问荣晋:“怀王认为要不要准其所请?”
荣晋刚想说否决,想到父皇的话,便又谨慎的回答:“擢黜之恩皆出于上,非儿臣可以置喙。”
皇帝脸上露出些不快,但没冲荣晋发作,又问徐湛:“真像你说的,要治你的罪,革职就完了?”
徐湛颤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听凭陛下发落。”
见他终于有了一丝慌乱,皇帝颇有些心满意足,回首吩咐王礼:“出去,换胡言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慌乱,瑟瑟发抖
感谢yangyang,康康宝贝妈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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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圣训(下)
皇帝倒是没注意看他,转而问荣晋:“怀王认为要不要准其所请?”
荣晋刚想说否决,想到父皇的话,便又谨慎的回答:“擢黜之恩皆出于上,非儿臣可以置喙。”
皇帝脸上露出些不快,但没冲荣晋发作,又问徐湛:“真像你说的,要治你的罪,革职就完了?”
徐湛颤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听凭陛下发落。”
见他终于有了一丝慌乱,皇帝颇有些心满意足,回首吩咐王礼:“出去,换胡言进来。”
殿内仅剩下君臣父子三人,荣晋轻声喊了句:“父皇。”
皇帝冷冷扫了他一眼,便盯上徐湛,语气平淡道:“你自己也知道今日所为,不罚不足以正视听,你此前开罪过王礼,朕不让他掌刑。”
“陛下……圣明。”徐湛受不住皇帝直穿人心的目光,冷汗顺着脖领淌进衣服里,冰冷的湿了一背。
胡言捧着藤条进入,眼睛肿的像两颗核桃,他跪地便哽咽着求情道:“殿下年纪小,贪玩儿,都是老奴失职没看住,皇上饶过怀王殿下,责罚老奴吧。”
“小?年后就要行冠礼了!”这话对胡言说的,却是看着荣晋:“他要是想跑,扔到诏狱里也未准跑不出去,你看的住吗?”
荣晋垂头不敢言语。
“你呢?你今年高寿啊,帮着怀王胡闹?”皇帝又转向徐湛。
徐湛也低下头,不敢说一个字。
“徐解元,皇上在问话。”胡言出声提醒道。
这哪里是在问话——徐湛硬着头皮道:“回陛下,臣今年十七。”
“十七……十七岁的解元,着实还算年轻。”皇帝似笑非笑:“胡言,先打他十七。”
胡言一怔。
“父皇……”荣晋目光中带着哀求,却被父亲如炬的目光横了过来,禁不住微微一个寒噤。
“徐解元,外袍除下。”胡言不敢迟疑,走过去轻声提示。
徐湛抬头看了眼皇帝,后者全然没有理会的意思,荣晋伸过手来推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犯倔,只好轻手轻脚的脱去外袍。殿内燃着火盆,倒是不冷,只是徐湛折腾过这一天,实在有些撑不住,单薄的里衣包裹清瘦的身体在颤颤发抖,显得格外虚弱。
胡言挥手一藤抽落,“啪”的一声响过,徐湛狠狠的打了个哆嗦,当着皇帝的面,胡言用力不轻,这一鞭像是咬在骨头上一样,接着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从身后袭来,疼的彻头彻尾。
徐湛未曾仔细看那藤条,不知是什么东西,打在人身上可以这么疼。
这一记的痛楚尚未消化,第二藤准确无误的带着风声抽落,正落在上一道伤痕之下。
“呃……嗬……”徐湛努力抑制颤抖调整呼吸,仍有痛苦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
荣晋心里一紧,他最知道这藤鞭的厉害,这么半晌过去,身后火辣辣的灼痛只增不减,徐湛本就文弱,又是淋雨,又是晕厥,又是罚跪,真不知能否挨得过去。可这也比廷杖好过百倍,藤条打人虽疼,却不伤筋骨,
“啪,啪……”
胡言尽量避免鞭痕重叠,一条挨一条细密的往下打,由胫至臀再至臀腿之间,热油滚过般的痛苦弥散开来,心中的恐惧更是难以抑制,徐湛几乎要支撑不住,狠狠咬着嘴唇,冷汗沁满额头,流进眼睛,螫的生疼。
喉间的血腥味越来越浓,徐湛生怕自己咳血的毛病在圣驾前发作,口中说着雷霆雨露莫非君恩,不过挨几下藤条便吐血了,世人会说皇帝刻薄无情,虐杀臣子,陷君王于不义,真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十七藤打完,胡言停住手,默默跪回怀王身后。
荣晋回身看着徐湛微微晃动的身体,只想像父皇求情放过了他,让外面的金太医给看看,鞭伤固然不要紧,可被白云观的炸*弹震飞出那么远,不知会不会留下内伤。
可父皇的脸色太平静了,君臣父子这么多年,他最知道父皇的脾气,越是平静,越是危险。
皇帝盯了徐湛半晌,声音中掺杂了疲惫:“怀王都跟朕说了,拿出来吧。”
徐湛缓缓从袖中掏出一沓纸张,是沈大夫写的关于太子的病历,声音微颤的对皇帝说:“启禀陛下,这是抄本,原本在殿下的寝殿中。”
边说着话,边有冷汗从鬓角滴落。
胡言将抄本呈给皇帝,皇帝坐下来,细细翻阅,脸色越发沉郁。病历中详细记录了太子急转直下的病情,他这做父亲的,却极少过问。
“父皇……”荣晋红着眼眶道:“请父皇保重龙体……”
大殿内静了良久,方听到皇帝长长的一声喟叹。
“令尊才是此案的主审,如此重要的证物,你藏它作甚?”皇帝问。
“此物涉及太子声誉、皇家颜面,臣不敢交诸于公,望陛下恕罪。”徐湛俯身道。
皇帝点了点头,对胡言道:“再打二十。”
荣晋吓了一跳,刚要阻拦,被徐湛拉住了衣袖,轻轻一扯。
徐湛冲他摇了摇头。
荣晋便眼看着他尽显孱弱的身体随着藤条的起落阵阵颤抖,那向来清隽从容的脸孔已经没了血色,冷汗在地砖上聚了一小滩,难为他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以免御前失仪。
“父皇……”荣晋顾不得揣测上意,焦急的恳求:“父皇,别打了,儿臣知道错了,徐湛想必也知道错了,以后绝不任性胡闹,惹父皇生气担忧……”
“父皇,徐湛身上有伤,他受不住的,父皇饶了他吧……”荣晋急的红了眼眶。
此时刑责已经过半,皇帝方抬了抬手,打断了胡言。
“抬起头来跟朕说话。”皇帝淡淡地说。
徐湛双臂颤抖,努力撑着膝盖直起身来。
“你姑妄一言,朕可不能姑妄一听,”皇帝冷笑,接着刚刚的话题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是怕牵连于他,便想隔过他查明原委再做决定。”
“臣……”徐湛刚想辩解,话到嘴边,却又改口道:“臣有罪。”
“你以为你爹会领你的情?”皇帝声音变得严厉:“倘若你今日真被革去了功名,父母族亲该何等失望;倘若在白云观葬送了性命,家人会作何感受,你可想过?”
徐湛当然想过,可这句话由一国之君对他道来,却重似千钧,压的他气都喘不上来,一瞬间眼眶发酸,眼泪便掉了出来,如何也忍不住了。
荣晋见他实在承受不住,不禁开言求情:“父皇,他……”
“他什么他,你还不是一样?”皇帝寒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尚且做不到孝,谈什么忠义?”
两人被斥的抬不起头,皇帝又看向徐湛,严厉的说:“自古忠臣不私,私臣不忠,这些小心思再让朕抓到一次,朕真就黜了你的功名,把你扔到云南守边去。”
“是。”徐湛哽咽着嗓音的答道。
皇帝这才语气稍缓:“朕这般治你,不是为了敲打怀王。一则你却有错处,小惩大戒;二则朕当你是可造之材,可以雕琢的的璞玉,正如你父亲对你寄予厚望——玉不琢,不成器,君父的苦心,希望你能明白。”
“谢陛下宽责庇护,臣定当谨记教诲,不敢再行差踏错。”徐湛喉管里呛了泪,哽涩的说。
皇帝听他这样说,便知道他聪明通透的很。这些个情状,换一个人,早不知被发配到什么地方充军去了,这样轻描淡写的放他过关,一是因惜才之心,二是他私藏病历的做法确实做到了皇帝心里,只是嘴上不说罢了,非但不说,还要责难,以防他滋生轻慢之心,此谓驭人之道。
“徐湛啊,”皇帝有些感慨道:“用功读书,实心任事,前程不可限量,明白吗?”
“臣明白。”徐湛忍着剧痛俯身道,心里却在揣摩皇帝的言外之意,如果说辅佐怀王是他的职责,那么他的前程,可否意指怀王的前程?
“但愿你发自真心。”皇帝说了这样一句,便已十分疲惫,荣晋穿好衣服,带领阖府恭送圣驾回宫。
“快去把金太医拦回来!”荣晋不顾一身伤痛,扶着眼前一阵阵发黑的徐湛起身,吩咐左右:“去林府知会一声,徐湛今晚宿在王府了。”
便有侍卫回禀他:“殿下,林府的马车在外面,已经等候多时了。”
“这……”荣晋为难道:“这样回去,让先生看见……”
徐湛拍了拍他扶着自己的手,浅笑着摇了摇头。
何朗和一个车夫等在端礼门外,面色焦急的向内张望,徐湛被王府的小轿送出,面色煞白。
“何大哥。”徐湛喊了一声,却像堤坝决了个口子似的,猛烈的剧咳倾泻而出。
何朗一手揽着他,一手帮他拍背,非但没有好转,反从喉间呛出一口血来。
何朗顿时有些无措,扶他靠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缓了许久,看他缓和一些,才道:“走,回家!”
徐湛用力扯了他一把,固执道:“送我去沈大夫那儿。”
作者有话要说:
哎,拍的好累。。。
第143章 怜子
“别使性子了,快上车吧。”何朗道。
徐湛摇头:“就说我宿在王府……我去沈大夫……那里待几日。”
“好端端的,你在跟谁赌气?”
徐湛涩声道:“那本日记是父亲命你偷出来……放到我抽屉里的吧。”
“……”何朗一怔。
“从你突然出现在……白云观时……我便猜到了,你根本就是……尾随我们来的。”徐湛极度虚弱,上下牙有些打颤,断断续续的说。
“你……你不要误会了,”何朗被人拆穿,目光有些游离,“大人的本意可不是要利用你……”
“他想教训我,挖了个坑给我跳……”徐湛打断何朗的话,神情恹恹的说:“我不要面子的吗,这样回去给他看见,他该更加得意了……送我去医馆!”
“别白话了我的小祖宗!”何朗为难的往马车上看了一眼,才道:“快,先上车。”
徐湛被他半搀半抱的登上马车,掀开厚厚车帘,看到车里坐着的人,便愣住了,然后回头狠狠的瞪了何朗一眼。
“愣着作甚,还不上车来?”父亲低沉的声音响起。
徐湛费力的钻进车厢,有些背后说人坏话被抓现行的尴尬,可他想起今日受的这份罪,便毫无愧色的上了车。
“能坐吗?”林知望问。
徐湛看了眼座椅上厚厚的鹅绒垫,便知道他有备而来,心中更加委屈,连声爹也不叫,便一点点试探着坐下。
外面传来何朗命车夫打道回府的声音,马车突然晃动,颠的徐湛五官都虬结在一处,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林知望只好扶着他侧身躺倒,让他将头枕在自己的腿上。
徐湛浑身长刺般的不自在,缓了口气便挣扎着要起。
“别动。”林知望冷着脸数落道:“看看成了什么样子,还往外跑,家里盛不下你吗?”
徐湛太过疲惫,半阖着眼睑含含糊糊的说:“我怕您看着……心里不舒服。”
“呵,”林知望颇有些小肚鸡肠的反问,“我不该得意吗?”
却没能听到徐湛的回应,低头去看,便见他半昏半睡的一动不动,额头烫手,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看的人又气又怜。
“何朗,”他一面将大氅披盖在徐湛身上,一面对探头进来的何朗吩咐,“把车驾稳一点。”
便是这么大的声音,也没将徐湛吵醒,直到马车拐进胡同,林知望才不得不叫他起来——回家了。
不知徐湛梦到了什么,猛地打了个哆嗦醒来,紧接着便是一通剧烈的咳嗽,声音沉闷,像要把肺咳出来似的,林知望拿手托着他的脸,就着昏暗的光线,可见满手都是他呛出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