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日江山——离儿
时间:2022-03-16 09:18:41

  第一天来学堂就挂了彩,如何对陆家交代。
  徐湛怒火中烧,走到先生的桌子后,拿起戒尺像惊堂木那样重重拍在桌上,喝道:“简直胡闹!”
  学生们住了手,东倒西歪的躺了一地。
  读书人论资排辈,先列成绩后序齿,徐湛纵然不是最年长的,却是学堂里资格最老的。当了官的人,别的没学会,学出一副不怒自威的官架子来。
  “学堂是打架的地方吗?”徐湛怒不可遏。
  “杨先生来了!”有个年纪小些的孩子喊道。
  杨老先生铁青着脸问缘由。徐湛刚要开口,就被骂了回来。
  “我没问你!”杨老先生自知他颠倒黑白的本事,抬手指了个最老实胆小的:“你说。”
  那人壮着胆子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徐湛当时就想找地缝钻进去,事情因他而起,可他岂是有意的?
  处理了两个打架的学生,散学后,将徐湛叫到家里狠狠骂了一顿,骂他骄傲自满,得意忘形,并要林知望亲自来领人。
  踏着一地月色,父子二人步行往回走,马车在身后拖拖踏踏的跟着。
  徐湛挨了骂有些没精打采,亦步亦趋的跟在父亲身后。
  “昨天是怎么跟我说的,今天就在学堂打架?”林知望问他。
  徐湛不知怎么有些想笑,抿嘴忍住,谁料父亲忽然驻足回头,他险些撞上去。
  “还有脸笑!”林知望瞪眼道。
  “我是无辜的。”徐湛小声咕哝。
  “你说什么?”
  徐湛又忍了忍,正色道:“我以后不敢了。”
  回到家里才知道,父亲之所以没追究他,是因为林旭白主动承认了过错。
  至少是个敢作敢当的孩子,徐湛心想。
  深夜,徐湛揣了盒点心悄悄潜去书房,林旭白正哭天抹泪的跪着抄书。眼泪掉在纸上,晕了一大片字迹,抄了半页的文章又作废了。科举场上,稍有水渍玷污的考卷都会被直接黜落,所以这样的字在父亲眼里绝对不合格。
  林旭白将纸张攒成一团扔进纸篓,越是如此,眼泪落得越凶。
  徐湛扳直他的身子,拿一方手帕递给他。
  “瞧你做的好事,罚你抄书还委屈了?”徐湛问道。
  林旭白哽咽着说:“三哥,父亲很少问我在学堂的课业。若不是因为这次连累了你,父亲也不会过问。”
  徐湛气笑了:“敢情都是我的错?”
  林旭白用力摇了摇头,忍着眼泪道:“父亲从未关心过我。”
  “胡说什么!”徐湛轻声斥责他。
  “他对大哥,对三哥,甚至对宁二哥都十分用心,对襄儿更是偏爱,唯独对我不闻不问。”林旭白道。
  “你”徐湛想骂他几句,却发现无从反驳。
  父亲关心大哥,是出于发妻长子的倚重和偏爱,关心二哥,是担心五叔慈父出败儿,关心自己,多是出于失散多年的歉疚。林旭白这个有爹有娘的孩子,反而最容易被忽略。
  “我的小少爷啊。”徐湛无奈道:“是大哥二哥不关心你,还是三哥对你不够好?你从小锦衣玉食,没吃过一点苦,你不爱读书,父亲从不逼你走科举仕途,只求你识文断字,修身明理,你幼时重病伤了身体,父亲让你习武健身,这才有了如今的神采。这还要哭天抹泪的抱怨,还想怎样啊你?”
  林旭白倒也听得进道理,这就止住了悲声,铺一张纸准备重新写过,可落笔的一刻依然觉得委屈,抽抽噎噎的又要掉泪。
  “旭白,看着哥哥。”徐湛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仍饱含稚气,他多么羡慕这样一双眼睛啊。
  “大哥英年早逝,二哥在东南抗倭,三哥迟早有一日也要离开京城,只有你可以留在家里,承嗣家业,奉养父母。”徐湛道:“你已经十四岁了,这副怨天尤人的样子,叫人如何放心?”
  林旭白睁大泪眼:“三哥你要去哪儿?!”
  徐湛神色黯然,含糊的说:“殿试过后,难免要外放的。”
  林旭白松了口气,揩一把泪:“三哥你吓死我了,你不必担心这个啊。以三哥的学问,就算进不了一甲,也考得上庶吉吧,可以留在翰林院观政的。”
  “是啊,”徐湛苦笑道,“但愿是我多虑了。”
  平淡的日子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年关,京城下了一场十年难遇的大雪,大雪封门,道路难行,学堂提前放假了。
  林知望结束了一年的繁杂公务,例假间,每日陪着徐湛泡在文山题海里,除了年夜饭、祭祖时,家里听不见爆竹声响,孩子们不敢在院子里嬉戏跑闹,连平儿跌跌撞撞掉进雪窟窿里吓得张嘴要哭,都被乳母捂着嘴巴夹在腋下抱走。襄儿从许家的园子里折了几支腊梅,趁父子两人回房睡下,才敢进书房插起来。
  第二日,徐湛望着绽开的梅枝出神。
  三圣庵的梅花开了吧。
  “累了就歇一日吧。”林知望看着他,不无同情的说道。
  “不累。”徐湛的声音很轻,仿佛任何一丝力气都要省下来用在功课上。
  徐湛看了眼墙上的黄历,正月十一了,该来了。
  心中盘算着,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敲响:“大爷,有人送拜帖,说是三少爷的同窗好友,从韫州来。”
  徐湛勉强抬了一下头,又伏回案间,不想理会的模样。
  “请至花厅吧。”林知望做主道。
  “父亲——”徐湛有些不快。
  “这个时候进京的,多半是赶考的举子,人家来拜会你,总不该闭门不见。”林知望半哄半劝,总算将他劝出了书房。
  回禀的门房还未离开,见徐湛出来,忙将拜帖奉上。
  “姓什么呀?”徐湛形容疲惫,看也懒得看一眼。
  “说是姓明。”门房道。
  “明?”徐湛终于睁开了眼睛,撒腿便往外院跑。
  “明玖!”徐湛跑到大门外,亲自将门外的来客迎进来,给父亲引见。
  林知望只见是个身长玉立的书生,二十几岁模样,穿了件洗得发白的皂色长衫,却相貌端正,彬彬有礼:“晚辈姓明,家中行九,故取名明玖。”
  “父亲,明兄是我蒙学时的同窗,相识多年了。来京这些年也没断了联系。”徐湛难掩喜色道。
  除了郭莘,林知望没听说徐湛在韫州有什么十分要紧的朋友,想来这明玖也算一个,因此笑着请他坐下,平易近人的问了些家常:“明公子家住哪里?”
  “吴新县永和巷。”明玖道。
  林知望有些诧异,永和巷明家,虽不比林家这样的世代簪缨的大族,至少也同徐家一样家境殷厚,怎么看上去如此贫寒?
  “父亲”徐湛有些尴尬的喊他一声。
  明玖却浑不介意的一笑:“不怕部堂见笑,明玖是外室所出,能读书应举,已是老爷夫人宽厚仁慈。”
  “哦,”林知望有些歉疚道,“是我以貌取人,失礼了。”
  明玖忙起身:“部堂严重,学生愧不敢当。”
  林知望摇手道:“既是湛儿的朋友,就不必拘束。你们聊吧,我去后面看看你祖母。”
  后面一句话是对徐湛说的。
  谁料徐湛追他到院子外面,有些腼腆的央求他:“能不能让明玖住在府里?”
  “理由?”林知望问。
  徐湛压低了声音:“他从小住在外面,不太被明家承认,有时还要帮母亲桨洗缝补贴补家用。沿路开销大,怕是剩不下多少盘缠了。”
  历来只有酸秀才,哪有穷举人,且不说官府的补贴供给,中举之后有几千亩田产的免税权,自然有乡里人争相投献土地,怎至于如此落魄?林知望疑惑道:“中了举,明家还不认他?”
  “认。”徐湛道:“为了几千亩的田税明家也要认,可他父亲生母早已过世,他又生性倔强,不愿意回去。亲族投献尚不接受,有其他乡邻投献,自然也不好接受,就这样生生耗着,好容易熬到了会试。”
  林知望叹了口气:“也算寒门贵子。”
  “是啊,”徐湛赶紧道,“他自幼聪慧,读书勤勉,若非家事拖累,怕还要早几年中举呢。”
  林知望点头:“找何明去安排吧。”
  徐湛笑靥飞绽:“谢谢父亲!”
  “回来。”林知望叫住他。
  徐湛当他要反悔,小心翼翼的蹭回来。
  林知望见他屏息凝神的紧张样,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的脸:“多学学人家的坚韧勤勉。”
  徐湛神色一僵。林知望只当他年岁大了不堪如此摆弄,不禁莞尔,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明玖是谁?前文出现过。
 
 
第147章 春闱日
  明玖在郭莘住过的客房下榻,他卸掉行李,四仰八叉的躺在了床上。
  徐湛插上房门,忽然扑上去跟他闹成一团,兴奋的低声叫道:“小舅!吓死我了!”
  “嘘。”明玖跳起来捂住他的嘴。
  此人哪里是明家的外室子,分明是徐老爷的幼子,徐湛最小的舅舅——徐铭久。
  “怕什么?”铭久得意的说:“你爹见到我时,我尚在襁褓,他认不出的。”
  徐湛坐去床边,沉默良久。
  “怎么?心软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徐铭久打趣他:“你父亲待你还是不错的。”
  立场不同,一句玩笑话都显得那么戳心。
  可生恩哪有养恩重,面对徐家的人,徐湛不能显露出太多难色,只有不动声色的摇头道:“这一趟,怕是要辛苦你了。”
  “我自小不受家里待见,是你娘把我抱在怀里,教我写字,教我念诗,这些是我情愿也本应该做的,你不用放在心上。”徐铭久安慰他道:“你只管安心考试,其他的交给我。”
  徐湛紧紧的抱了他一下,便什么也没有再说。
  正月底,林知望奉旨担任本届春闱的同考官,与主考官一人及同考官十八人一起被“关入”贡院,会试阅卷结束以前不允许离开。
  一入二月,天气稍稍变暖,徐湛的身体也逐渐好转,襄儿长大了,像其他应试举子的姐妹们一样,悉心为兄长准备考具、吃食、衣物、应急药品。
  怀王不再打扰他,只差人送来上好的笔墨,却不知这些价值连城的东西只能收藏,哪里舍得带去考场使用。
  有一日,徐湛读书辛苦,独自去后花园散步,听见襄儿和林旭白在窃窃争吵——这段时日为了他的考试,人人不敢大声说话。
  “这件事必须告诉三哥!”林旭白说:“若因此落榜怎么办?”
  “你也太低估三哥的学识了。”襄儿说:“回回有泄题的传闻出来,最后怎么样了,还不是一些文会上估的题目,告诉他,除了让他分心毫无作用。”
  “从来都是几十上百道的估题,这次不一样啊!”林旭白声音高了些:“第一场只有三道题,什么神仙敢拍着胸脯打包票,只压四道题。不管是泄题了,还是有人故弄玄虚,把题目弄来给三哥看看,至少不吃亏啊!”
  “三哥才不屑这样做……”
  孪生兄妹对此传闻争执不休,徐湛笑了笑,悄声离开。
  泄题的传闻每场考试都有,甚至他相信确有其事,只是真正的考题往往只在小范围泄露——一只手可数的范围。得到考题的人都是担干系的,谁会傻到四处宣扬。
  直到林旭白将四道四书题送到他面前时,他才真正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这一届的主考官叫李炜,是新晋的内阁大学士,学识渊博,考评俱佳。针对可能担任主考官的人选,先生和杨老先生分别为他压过题,而林旭白给他的三道题目,可以从这近百题中找到两道极为接近的,也就是说,这三道押题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三哥,四道题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你再忙也要看看。”林旭白十分认真的说。
  “知道了。”徐湛答应着他。
  假如真的有人泄题,怎么会如此广泛的传播,连林旭白一个半大孩子都能轻易得手。
  主考官李炜,是许阁老提携的人,同考官包括父亲在内,多半是许阁老的人,内阁仍由冯家父子把持,为何在春闱这样拉拢新秀的抡才大典上做这样不利于自身的安排?
  春闱由主同考官一同出题,实际上由主考一人拍板。主同考官从接到旨意起就被带入贡院,贡院有大量军士把守,完全与外界断绝往来,根本没有泄题的机会。除非在进入贡院之前,题目就已经泄露了。
  有人要做一个泼天大案,彻底整垮许阁老一派!
  这个认知将徐湛吓了一跳。
  父亲在考场内,只字片纸都递不进去,事到如今,以清流自居的许阁老一派,只有听天由命份了。
  二月初九,是春闱开考的日子。
  天还未亮,贡院前的广场上已经围满了人,来自两京一十三省的数千名考生顶着春寒料峭的晨风聚集于此,或忐忑不安,或踌躇满志。
  徐湛和明玖很快便与送考的林家人挤散了,事实上明玖根本不是来应试的,趁着与旁人走散之际,与徐湛打了声招呼,便躲去一家不起眼的小旅舍内。
  进入辕门,随着三声炮响,龙门大开。
  主考官带领众同考官聆听圣训、拜圣文宣王先师、拜关圣大帝、拜文昌帝君……一应礼数不能有丝毫偏差。
  此后,主同考官各自就位,考生分批入场,点名搜检。
  龙门前有验明身份和宽衣解带接受搜检的场所,至于手段,十分的有辱斯文。
  春寒料峭,就在露天甬道的墙根底下宽衣解带脱鞋脱袜,连携带的吃食都被切开检查,常年被读书人看不起的粗鲁兵卒往往趁此时机对他们极尽羞辱戏弄。举子们从小读的是儒家典籍,听的是圣贤道理,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人人对这般非礼的“侮辱”都带有抵触情绪,徐湛也不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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