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有了!”一名军卒难掩兴奋的拿着一个蜡丸喊道。
议察厅里走出一位担任龙门官的年轻官员,瞥一眼那被人揪着衣领体弱筛糠的举子,厉声道:“叉出去,站枷一个月示众,取消学籍,以儆效尤!”
那人哭天抢地,祈求大人网开一面,仍被人拖了出去。
众人心有戚戚,嗡声讨论起来。
“不得喧哗!”有个威严的军士站在龙门官身后。
徐湛这才远远看清,那龙门官竟是陈阶。
他暗暗骂了一声,连负责搜检的龙门官都是许阁老的门生,出了问题一并担责,被人下了这么大一个套还浑然不觉,老许是干什么吃的啊?
“方才那位的下场,诸君可都看见了?”陈阶负手而立,居高临下,“三场小考,三场大考,十年寒窗,多少人皓首穷经付出毕生心血,仍不能得一功名,当中辛酸旁人不知,本官与尔等皆有体会。”
只这一两句话,便有些熬白了头的老者暗自垂泪。
“但是总有一些人寄希望于捷径,企图投机取巧,夹带些不该带的东西进场,譬如方才那位,我知道,你们之中心怀侥幸企图蒙混过关的不在少数,本官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若有人准备不足,则重在参与,三年后再考也无甚损失,切勿因小失大,误了终身。”
便有人拿了个巨大的箩筐搁在围墙底下,陈阶命令所有军卒向后转身,道:“给你们半盏茶的时间,主动交出的,我不追究。”
言罢,自己也转过身去。
时间缓缓过去,待他转过身来,那箩筐已经装了多半筐各式各样的小抄夹带,誊在底裤上的,纳在鞋底里的,花样百出。
陈阶说到做到,这时方下令众人:“开始搜检!”
陈阶的手段大大缩短了检查时间,徐湛整好衣冠来到陈阶面前时,陈阶公事公办的板着脸问:“叫什么名字?”
“徐湛。”徐湛翻了个白眼。
“父讳?”
“林知望。”
“祖讳?”
“林贺。”
“曾祖讳?”
“林士弘。”
三代问罢,陈阶说:“进。”
“对一对箩筐里的夹带,要快。”徐湛经过他身边时,用极小的声音道。
陈阶看着他进场的身影,只是一愣神的时间,忙把名单交给随从的官员,亲自去墙根下翻看考生们主动丢掉的小抄。
人声嘈杂起来,大致在说龙门官言而无信,说好主动交出就不再追究的。
陈阶顾不上理会,因为他很快发现,萝筐里的小抄花样虽多,却有相当一部分的内容是重合的四道题,他们提前找枪手作文,做成小抄夹带进场。
头一次做守门官的陈阶有些失措。
“不过是些钻营科场门道的人估的题罢,下官司空见惯了。”手下告诉他。
“估的题?所有人估了一样的题?”陈阶问:“什么人有如此大的本事?”
“这……”那人哑口无言。
陈阶相信徐湛不会平白无故让他来翻箩筐。
从清晨开始点名搜检,到所有考生进考棚入座,已近黄昏。会试九天,每三天一场,第一天进场,第三天出场,真正的答题时间基本在第二天。
此时,整个贡院鸦雀无声,徐湛吃了两块点心充饥,同众人一样忐忑的等待考题,不,他比其他人更为忐忑——旁人无不企盼自己押对了题,而徐湛则希望自己杞人忧天。
千从卫将一只封了封条的木匣请进至公堂,里面正是今年的考题。
李炜亲自启封,放题:
第一题:中立而不倚,强哉矫。
第二题: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
第三题: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
三道题目被当场印刷成考卷,分发到每个考生手中。
徐湛脑子里一阵嗡鸣,完全没了主意。
守在龙门的陈阶拿着三道试题和一打小抄,比徐湛还慌,四道题押对三道,什么水平?说没泄题,傻子都不信。
第148章 泄题案(上)
陈阶首先想到了自己在都察院的顶头上司——林部堂。
“澄言进场时要下官对一对小抄和考题,这一对不要紧⋯⋯”陈阶将纸条蜡丸和满是字迹的内衣裤带尽数摊在林知望的桌子上。
林知望只瞥了几眼,便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会试泄题,要有多少人乌纱不报,多少颗人头落地?
林知望拿着物证穿过考巷去至公堂面见主考,远远的看了眼徐湛,徐湛坐在考棚内纹丝不动,既不点蜡烛看试题,也不像其他考生那样吃些干粮充当晚餐。他知道徐湛在思考对策,自己又何尝不是。
证物被呈现在李炜的桌子上,林知望直截了当的告诉他:“从龙门收检上来的夹带来看,本场考试泄题了。”
李炜大惊失色,腾然起身:“林涉远,你不要危言耸听。”
“下官是不是危言耸听,阁老看过便知。”林知望肯定道。
小抄字体太小,李炜只能拿着老花镜看,看着看着,额角便渗出汗来,自言自语道:“不应该,不应该啊⋯⋯”
“阁老,你我十九人如今在同一条船上,一旦案发,谁也别想逃脱罪责。”林知望撑着桌面凑近他:“到底哪个关节出了差错,连下官也不能说吗?”
李炜揩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小声道:“是许阁老。”
林知望一愣。
“许阁老家的二公子今年下场,许阁老在年前在府中请了几个人,我也在内。只是趁着酒意聊了几个出题方向,我当时并不知道自己会担任本届的主考,且怎么也没想到⋯⋯这种事也会张扬出去啊。”李炜懊恼不已。
许阁老糊涂啊!林知望恼恨的捶了一下桌子。他那二儿子的为人京城无人不知,说他是个纨绔都怕辱没了纨绔一词。
“事已至此,不如就压下来吧。”李炜说:“听说这一场查的严,该搜的都搜出来了,不会被他们抓住把柄的。”
“不可不可!”林知望打破他侥幸的幻想:“陈阶那个年轻后生,和一帮打了半辈子仗的老兵,也只能搜出这些东西了。至于什么⋯⋯显隐药水,砚台底座,笔管细缝,果饼蜡烛,发髻□□⋯⋯”
“行了行了,越说越离谱。”李炜心神不定的打断他。
“千从卫可是行家,巡场时随便转上一圈,泄题的罪名就座实了!”林知望道。
李炜撑着扶手坐回椅子上。
“事到如今,只有中止考试,向陛下请旨延后考期,更换试题。”林知望道:“会试结束后阁老再向陛下请罪,推说过年期间构思命题时不慎遗失了草稿,亡羊补牢,还不算酿成大错。若是千从卫抢先发作,必是一场惊天大案、血雨腥风!”
贡院内静悄悄的,天色更暗了,考生们纷纷点起蜡烛。
忽而有军卒敲响了铜锣,打破黄昏的寂静。
陈阶奉命至考场中央宣布:“本场考试有泄题之嫌,考试暂停,所有人不得离开考棚,不得交头接耳,不得随意走动,等待圣裁!”
全场哗然。
军卒们敲着锣满场呵斥,制止他们探头探脑,大声喧哗。七八名穿绿袍的官员游走在考巷里,逐一收回考卷。
徐湛长长松了口气,他生怕父亲一念之差做出息事宁人的事,陷入被动。
“慢!”关穅带着一众手执“乌云豹”的千从卫闯进考场,这些人身上无不散发寒气,场内的气压低的骇人。
关穅双目灼灼,看向陈阶:“谁下令叫停考试?”
“自然是主考官。”好在陈阶年轻气盛,还不至于被吓的不敢开口。
“理由呢?”
“本场考题外泄,须入宫请旨等候圣裁。”李炜从至公堂出来,身后跟着林知望。
“李阁老,人才啊。”关穅笑道:“我将贡院围的像皇城内院一般,如此都能有考题泄出,敬佩敬佩!”
“关都督,案情尚未查明,你休要含血喷人。”李炜道。
“哗啦”一声,外出请旨的官员和四名随护的军卒皆被五花大绑扔回了考场。
“按大祁律法,贡院开考后任何人不得离开。”关都督轻蔑的看了主考官一眼:“继续考试。”
留下一众凶神恶煞的千从卫,关穅便回到值房歇息去了。
“不公平!”鸦雀无声的场内忽然有人高喊。
林知望循声望去,竟是徐湛。
“不公平!”徐湛再接再厉:“考题已经外泄,我等考与不考有何区别!”
考生们的情绪如开闸的洪水般倾泻而出,纷纷高喊不公,在贡院内此起彼伏。这数千人中,知道考题的也不过上百,且他们担心买题的事情败露,不得不随大流跟着喊。
千从卫拔刀开始弹压,有人畏缩,更多的人则打开考棚冲出去跟他们理论,秀才遇上兵,一人一口唾沫险些淹死他们。
只有徐湛安然坐在考棚之中,林知望瞬间明白了他的用心。
“来人!”林知望咬了咬牙,狠下心来,他看着徐湛,道:“将这个煽动罢考的举子逐出场外!”
贡院开考后任何人不得离开,除非被考官逐出考场,至于后果,轻则再等三年,重则被革除学籍,终身禁考。
李炜诧异的看着他,怎么也料不到林知望为了挽回他与许阁老的过失,会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两名军卒打开栅门,押着徐湛往外走。千从卫头领高声喝止,却淹没在数千人的谩骂声中。
主考官将自己的令牌交给徐湛,命军卒道:“给他找一匹快马。”
事不宜迟,徐湛只能向李炜点头示意,并递给父亲一个安心的眼神。
他骑马在东长安街上疾驰,李炜的令牌足以让他对付沿街巡逻的禁军,可是宫门已经落锁,他一个被逐出考场的考生哪有资格入宫请旨?
他勒马驻足在怀王邸外徘徊了许久,终不忍心拖怀王下水。
他打马回府,打算求曹氏拿帖子拜宫,能见到太后也好。
“三少爷!”家里的人像撞见鬼一样:“您没去考试吗?”
“母亲在吗?”徐湛脚步不敢稍歇,他不知关穅发现他从贡院逃脱后,会不会恼羞成怒开始大搜检。
“夫人在花厅待客,长公主殿下来了。”何明低声道:“长公主与驸马闹了别扭,正找夫人哭诉呢,三少爷,你别去胡闹!”
“谢天谢地,祖宗保佑!”徐湛眼泪险些飞了出来,辗转往花厅而去。
徐湛风尘仆仆,不管不顾的闯进去:“母亲,母亲!大事不好!”
曹氏吓了一跳,定了定神见是徐湛,惊吓更甚:“小祖宗啊,你没去考试吗?”
“去了,可是——长公主殿下?!”徐湛做诧异状,跪地行礼:“不知殿下在此,臣失礼了。”
“你这孩子,没去贡院考试吗?”长公主正哭的两眼发红,仍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回殿下,主考官发现考题泄露,立刻下令中止考试,可入宫请旨的官员被关都督抓了起来,任何人不得离开贡院,父亲不得已将我逐出场外,我这才有机会脱身出来。”徐湛同样急的两眼通红:“会试是国之大典不容小视,求殿下带臣入宫面圣!”
夜幕降临,徐湛骑马跟随长公主的车驾来到皇城下,顺利叩开了宫门。
“可是赵延年那兵鲁子又惹你生气了?”皇帝在乾清宫召见了长女,点着驸马的名字劈头盖脸的问。
“没有。”长公主自幼恩宠加身,虽年近四十,在皇帝面前仍像少女一般娇憨,亲手从王礼手中接过参茶递到父亲手边:“儿臣挂念父皇了,谁知在进宫的路上碰见一人,伸冤无门急于面圣,便一并带进宫来了。”
“呵,”皇帝无奈的笑道:“得是多大的冤情,值得长公主亲自带到朕的面前?”
“进来吧。”长公主对着殿外道。
徐湛咬了咬牙,入内行礼。
“怎么又是你?”皇帝诧异的问。
是啊,怎么又是我?徐湛一阵窘迫,就听皇帝发出与旁人一般无二的质询:“你没去贡院考试?”
“回陛下,本场考试疑似泄题,考生数千人与看守贡院的千从卫力士发生了冲突,臣受李主考所托,特来请陛下降旨中止考试,更换考题。”徐湛拿出李炜的令牌俯身一拜:“望陛下圣裁。”
王礼上前接过他的令牌,交到皇帝手中,靖德皇帝看着令牌沉吟:“有这种事?”
“是啊,父皇。”长公主凑到皇帝身边:“儿臣听后心惊肉跳的,不敢擅自做主,只好将他带进宫来。”
“出了这等大案,自有主理考试的官员向朕请旨,你跟着起什么哄!”皇帝斥了他一句。
徐湛争辩道:“陛下容禀,关都督意图息事宁人,不许任何人离开贡院透出消息,考生怒而罢考,冲出考棚与千从卫争执不下,李主考万般无奈,只好将臣逐出考场。”
皇帝对王礼道:“着令李炜、关穅进宫对质。”
王礼领旨退下。
“林知望也叫来,定与他脱不了干系。”皇帝看着徐湛,仿佛洞穿了他,恨铁不成钢的骂他:“还万般无奈,怎么不逐别人偏逐你啊?”
正睁大了眼睛抬头看皇帝的徐湛目光一缩,赶紧低下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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