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人本是带笑来,不想一进来便撞见一个阿烛。
那样的面庞身段,叫她们如何能不生出一种极深的危机感?眼中不约而同的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狐疑计算。
同样的,阿烛也在不动声色的打量她们,暗自揣测:这样的衣着打扮,这样的神态行为,便不是通房丫鬟,也必不是会安分当丫鬟的。
然,
意泠扯一下阿烛的袖子,低声道:“她们为什么这么看着你?”
一副充满了敌意的样子。
“这我如何能知道。”
人在气中忘气,鱼在水中忘水,美人忘容,花之忘色。
很多时候美人是察觉不到自己长得有多好看的,更何况阿烛对自己还有着很清楚的认知——一个毁容的人——她更难想到这一层了。
但她如今穿着高领的袄子,风毛一遮,脸上的伤痕几乎被掩藏了个彻底。
乍一看见,谁会不多想?
那二人正打起十分的精神警戒,预备上前好好盘问盘问此人底细。
谁知阿烛同意泠说话时,微微侧过脸来,顿时下颌上的疤痕便从风毛里显露出来。
二人瞬间放松,甚至还从心底里油然而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真是…可惜啊!
于是赶着上来甜甜的笑道:“王爷已经进去了吧。姐姐们昨儿一夜劳苦了,如今这里有我们伺候,姐姐们只管去歇息着吧。”
看不见她脸上的伤痕时便拿她当敌人,一见她不会对她们造成威胁,便立即换了一副面孔,亲亲热热的叫姐姐。
这样的变脸速度,连意泠这样的闷葫芦都忍不住为之侧目。
阿烛心念一转,便解刚才这二人反常行为究竟为何,不由一笑,道:“既然这样,便劳烦你们了。”
“不知我们的住处在哪儿?”
她们的住处仍旧在院子里,就在正房边不远处。
小小几间房,还都搭着红绸。
门前竟还有两个不过十来岁的小丫头正在忙着烧水收拾。
一见了她们,忙上来笑道:“姐姐们回来啦…姐姐……”
阿烛疑惑的看着她们。
两人很快便垂下头,道:“热,热水已经在烧着了,姐姐们先去屋里歇着,热水一好我们马上就给姐姐送进去。”
“吃饭的话倒是还要等片刻,姐姐们若是饿,我们去端些点心来?”
俩没怎么见过市面的乡巴佬从来不知,原来真正的高门大户里,主子们的贴身丫鬟身边也都是有小丫鬟服侍的。
美其名曰跟着大丫鬟们学习服侍主子。
但其实就是大丫鬟们每日要贴身服侍主人家,自己的事情有时候没办法及时做,就安排个小丫鬟帮着洗洗衣服打扫卫生,烧烧热水之类的。
俩人昨晚陪着周清清用了点心,倒是不大饿。便只说要水,打发走了两个小丫鬟。
左右现在水还没烧好,意泠便不急着回去补觉,眼见左右无人,便忍不住打趣道:“平素看惯了也不觉得怎样,今儿倒是长了见识,原来你这张脸对女孩子也有这么大的吸引力,都看呆了多少人了?”
“这是骂我呢?”
意泠一笑,随即换了话题道:“昨儿都没来得及问你,你其实是知道王爷会回来才一直等着的吧?”
“嗯?”
“你在这和我装傻充楞?”意泠仍旧是那副老样子道:“我虽然想不太通这里面的关窍,但我知道,你不是个会做无用功的人。”
“你既然肯纵着小姐等一夜,想来不会叫她白等。”
阿烛笑了,“想知道?”
“嗯?”
“我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阿烛笑嘻嘻的道:“想知道,自己想去呀。”
没料到她这样说,意泠意外的挑眉:“你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那你呢?闷葫芦?”
“……”
意泠被她推出门外时,难得笑出了声:“你既然关了门,那这两壶热水,我便免为其难,全都受用了。”
“你敢!”
“不必谢我了。”
连轴转了一日两夜,阿烛这一躺下,一觉睡到忘了时辰的地步。
若不是被饿醒,她只怕还能接着睡上一个晚上。
揉揉眼睛,阿烛艰难的从床上翻起来。
入眼一片陌生的红色,阿烛恍惚了片刻才想起:哦,这里已经不是周府了。
这小屋里温暖的很,所以只是套了个坎肩起来喝水也不会觉得冷。
茶水放在保温的暖盒里,倒出来时还冒着热气。
一口水还没沾上唇边,外面就已经响起一个小丫鬟的声音,说:“姐姐醒了?”
嗯?
难道一直在外守着?
阿烛不大懂这些大户人家的习惯,也不好多问,显得越发没有见识。便只得装作若无其事,道:“醒了,可是小…娘娘那边有吩咐?”
“王爷和娘娘一个时辰前便起了,娘娘特意吩咐了不许打扰姐姐们呢。”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是酉时了。”
什么?!
一听都这个时辰了,阿烛赶紧道:“劳烦给我打些热水来。”忙忙的把茶灌进去,重新挽一挽头发。
打开门,那小丫鬟正好兑好了热水往她这里端。
一见她便又呆住了——这次可能是吓的。
阿烛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眼神,自己去接了过来,问她道:“意泠醒了吗?”
“啊,意泠姐姐已经在洗漱了。”
“多谢你。”阿烛赶着回去洗了脸,换好了衣裳。
也不知詹王现在会不会在陪着周清清,但估计即便是现在不在,晚间说不定也要来用晚饭。
这么想着,阿烛便翻出些脂粉来对着镜子稍稍遮掩些许伤痕。
“你这样,她要生气的。”
不知何时,意泠已经收拾好掀开她的门帘站在她身后了。
“她不喜欢你用这些东西。”
意泠只是提醒了一句,便不再多话,只是站在一边等着。
这块伤痕是小时候烫出来的,那时候时刻用好药好好的将养着,恢复如初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但可惜的是阿烛没那个好命。
周府虽然一直给她延医用药,却也并没能拯救她的脸。
不过好在那时候大家都还是小孩子,阿烛的恢复能力又好,伤口并没有太过恶化,虽然留疤,但要真下决心要遮掩,涂脂抹粉,也能遮个七七八八。
只是周清清怜惜阿烛,从来不肯叫她为了遮丑而去涂抹脂粉。
有时见了,还要生气。
久了,阿烛便也不挣扎了。
便是遮住了又能怎么样呢?反正也改变不了她已经毁容的事实。
但是今日,阿烛实在是不想因为这点伤痕倒了王爷和周清清的胃口——尤其是詹王,没见过、不了解,也不知是什么脾气的人。
虽说这伤疤也不是她自己乐意有的,但这样喜庆的日子,她最好还是不要触主人家的霉头。
天色将晚,正房里已经点上了十几支大红的花烛,在外面看都亮的耀眼。
才一进抱厦便正瞧见早晨那二位戏剧变脸艺术家。
一见阿烛意泠二人,那两人忙笑着赶上来叫姐姐,眼波流转间,仿佛不小心的扫到阿烛的脸,相视一笑,口内道:“王爷和娘娘在里面独自说话呢,姐姐们便不必进去了。”
又道:“娘娘怜惜二位姐姐昨夜劳苦,特意叫姐姐们好生歇息歇息的,不想姐姐们现在就来了。可是屋子冷睡不好?还是小丫鬟们服侍的不好,哪里委屈到姐姐们了。”
看到二人疑惑的目光,一人笑着道:“哦,周妃入府前王爷便已经吩咐将这院子里的事情都叫给我们姐妹二人打理。日后我们便随着姐姐们一起伺候娘娘了。倘或是娘娘觉得有什么不合心意之处,或是姐姐们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只管和我们说就是了。”
“只莫受了委屈也不说,到时候叫我们在王爷面前难做。”
一通连珠炮堵得两个人一句话都插不上。
可不知是不是她们的声音太大,竟引来正屋里两位主子的注意。
“外面怎么回事?”
那其中一个女子忙道:“是娘娘的丫鬟……两位姑娘休息好了,现来伺候娘娘的。”
阿烛:“……”
这就是高门大户之内的争斗吗?
阿烛和意泠一时间都有些哭笑不得:想来还是她们在周家过得太安逸了,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啊。
第8章
屋内传来周清清充满喜悦的声音:“阿烛,进来。还有意泠,都快进来。”
小小的一点眼药,可能都算不上,只是她们条件反射的行为,没能起到什么作用那二人也不气馁,反而笑吟吟的亲自为她们打了帘子,将她们送进去。
“有劳。”
道过谢之后,阿烛和意泠一起进去。
周清清笑迎上来,脸上都是被红烛印出的喜色。
也不知这一日间,二人之间是怎么相处的,她那压抑不住的欢愉喜悦都堆在了眼角眉梢。
詹王似乎也没了那许多的事情,含笑看着周清清一蹦一跳的跑到阿烛面前。
二人急忙行礼:“奴婢阿烛、意泠拜见王爷。”
“快起来快起来。”周清清笑着拉起她们。
詹王摸着下巴砸吧着道:“清清,意泠,倒似一对主仆的名字。只是阿烛…你主子闺名从水字,你如何偏偏和你主子的名字反着来?”
这便是有问责的意思了。
阿烛刚要张口辩解,周清清便已经笑着朝詹王嗔道:“你别吓着阿烛,她胆子小呢。”
詹王失笑道:“我不过是白问一句,你就护的这样。”
“我俩从小一起长大,我自然护着她。”周清清叹道:“她小时候便是因为家里遭了水灾才卖身到我家,原本也是随了我的水字,取名意润的。可是后来又遭横祸,被水烫伤,我爹娘便做主给她改了名字叫阿烛。”
“哦?她就是你说的那个脸上被烫伤了的丫鬟啊。”詹王起了兴趣笑道:“抬起头来叫本王看看是何等绝色,才能叫清清在本王面前那般叹息。”
周清清:“……”
阿烛缓缓垂下眼睫,抬起脸。
暖黄的烛光印着红绸的影子,打在她的面上。
说不出的容色摄人。
即便是见惯了美人,自诩不好皮囊,只求真心的詹王殿下也不由为之失魂。
“你…”詹王忍不住站起身靠近了些:“阿烛果然真绝色。”
“……”
“多谢王爷夸赞。”
“伤在哪?”
阿烛微微侧首,露出脸上的伤痕。
许是阿烛今日上了一点妆的缘故,也可能是屋里的烛火还不够明亮。詹王又靠近了些许才看见那隐藏在脂粉和衣领之下的伤疤。
“烫伤?”詹王垂目道:“怎么没有治?”
“老爷夫人垂怜,请大夫看过多回,说是治不了了。”
“真是可惜了…”
“奴婢不觉有何可惜的。”
周清清惊讶的看着阿烛,只见她依旧是垂目,一脸平静的回话:“老爷夫人买下我来,原是为了伺候小姐,我只是伤了脸并不是伤了手脚,于伺候小姐一事上,并没什么妨碍。既无妨碍,便不可惜。”
詹王这才从那摄人心魂的美色中缓缓回神,认真的看了阿烛一眼。
不是看她那因为残缺损坏而显得尤为可惜的脸,而是认真的在看她这个人。
“阿烛?”
“是。”
“是那个字?”
周清清忙接着道:“是烛影摇红的烛。”
屋中正燃着的数支灯烛,烛影摇曳,影影错错。
“好名字,就这么叫吧。”
.
大雪转为了小雪,可又是一日未见停。
深夜,詹王又被来自皇城的加急御令急召而去——说是某处又出现了很要紧的状况,皇帝急召几位心腹的王公大臣入宫面圣,商议对策。
一阵的兵荒马乱。
詹王那边自然用不着阿烛意泠上手,他自己的丫鬟听雨赏荷便已经够使了。但是阿烛她们还是要在,哪怕是周清清,都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等着恭送詹王。
等到送走了詹王,打发走了其他人,屋里便只剩了周清清主仆三人。
周清清披着狐裘,一个人坐在凳子上,直嚷嚷着冷。
知道她其实并不是想抱怨冷,阿烛闷着头往一个火炉里添了些炭,道:“冷吗?那快去床上躺着吧。”
“还冷的话?我去暖个汤婆子来捂着?”
她自己本也就只披了一件衣裳,忙前忙后的,鼻尖上竟隐约透出一点汗意。
周清清握着她的手道:“别去了,你也不怕冷。”
“意泠也别弄了,炭添多了睡的也燥。都歇着吧!”
“对了,阿烛和我一起睡。”周清清笑道:“汤婆子哪里有人暖和。”
“好。”阿烛扶着她上床,刚要解衣,便听周清清啊了一声。
“怎么了?”
“我原说今儿要给你们的东西,还没给你们呢。”
“在我妆盒里,两只很漂亮的玉簪子呢。”
阿烛只好又去找。
打开妆盒找了一圈也没见那什么碧玉簪子。
周清清也挺疑惑的:“难道是我给收起来了?你再找找屉子里?”
忽然一声东西乱倒的声音,意泠猛地翻身下床,一语不发的走到阿烛身边帮她收拾。
周清清在床上追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阿烛郁闷道:“头发没绑好,散下来扫掉了几支簪子。”
那边周清清还在回忆她的簪子放在了哪里,半晌方道:“我想起来了,叫她们收进螺甸柜子里了。”
“是独独放在一个小盒子里的。”
阿烛寻了出来,送到周清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