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着门框起身,忍着肋骨处的剧痛,握着玉梳的手,掀开珠帘,朝萧栖迟走去。
他的目光,不断在萧栖迟那张妆容精美的脸上逡巡,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女子,就是他连月来倾心以待的人。更不敢相信,这个身着婚服的女子,是几个时辰前,他还以为的上天给他的最好恩赐。
萧栖迟一言不发,静静欣赏着裴煜如灰般的神色,看着他缓缓来到她的面前,伸手扣住了她的双肩。
裴煜双唇微颤,那双眼中,包裹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问她。可到了最后,他薄唇微启,只问出一句:“为什么?”
这三个字,他问的干涩又艰难,萧栖迟眼中蕴上一层泪水,流出一丝心疼,轻声唤道:“裴煜……”
裴煜眼眶发红,捏着她双肩的手更紧,声音沙哑,“明明是你说,要对我们的感情有信心。明明是你先招惹我,明明是你先答应,你会为我们的感情努力,去想法子解除婚约。为什么?”
“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裴煜的眼愈红,听声音已是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要爆发,“你怎么能这么毫无征兆的忽然成亲?你的眼里,到底有没有我?是不是像我这样的人,根本得不到你的重视?既如此,你又何必招惹我?何必用那些话来逼迫我接受你?当初就让我死在小巷里不好吗?”
为什么要给他希望?若是从来不曾期待过,从来不曾盼望过,又怎么会有此时此刻的痛彻心扉?
听着裴煜一句句的质问,萧栖迟忽地失声落泪,手攥紧了他的衣襟,整个人脆弱的宛若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她哭着道:“对不起,是我失约,裴煜对不起。我努力了,我真的努力了,但是我没有办法。太后给我的压力实在太大,我根本无力反抗。我只是一个没有根基的长公主,我的命都攥在太后母子手中,我有什么能力去左右我自己的婚事?真的对不起……”
眼前的萧栖迟,哭得声嘶力竭,攥着他衣襟的手根根泛白。不知是因为心疼,还是因为眼睁睁看着他们的感情消亡,心中竟是痛到窒息。
诚如萧栖迟所言,纵然贵为皇嗣,但是他们根本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如果太后强硬,她确实也无法反抗。一时间,裴煜竟不知该如何继续责问,强压着心头的悲愤,只道:“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这么快?”
萧栖迟哽咽道:“其实太后一直在催,但是我知道温行玖有心爱之人,而我也为了你,一直在拖延。直到姐姐回来的那段时间,你日日早出晚归,我以为你要和姐姐走,要离开我,我真的很心灰意冷,再兼太后催得紧,我便应了下来。”
裴煜闻言,眉心深深蹙在了一起,不由垂下头去,他复又抬眼,沉声道:“我说了无数次,我和你姐姐什么也没有!甚至我为了你,和你姐姐断了所有联系,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
萧栖迟哽咽着摇摇头,“当时那种情形下,你让我怎么信?事已至此,说再多都没用了。但是裴煜,你信我,我绝不会和驸马有任何亲密之举!”
说着,萧栖迟抬手指向里侧空荡的房间,郑重对裴煜道:“我与驸马相看两厌。你看到了?今日大婚,但玉色楼只有我一人!我和驸马因太后的权力被绑在一起,我们已说定互不干涉,以后他会住在别的院子里,不会踏足玉色楼一步。”
说着,萧栖迟泪水复又涟涟落下,紧紧抓着裴煜的衣襟,痛哭道:“裴煜,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我也舍不下你。不过只是一纸婚书,不要在意了好不好?我答应你,我绝不会和驸马有夫妻之实。除了那纸婚书,我们还是我们。”
萧栖迟满含泪水的目光,紧紧锁在裴煜脸上,眼里满是祈求。裴煜见状,忽地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拉进怀里,紧紧贴着他,而后道:“给我!现在。给我便信你!”
里屋净室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条缝,许上云面容冷峻,神色似躲在暗处狩猎的野狼,他悄然抬手,从净室桌面上随手拿起的小香盒已夹在两指间。
说着,裴煜俯身便朝萧栖迟的双唇压去。眼看着躲不过了,萧栖迟本想生受了这次。怎知裴煜嗓中忽然一声闷哼,因俯身压到今日骑马而再伤的肋骨,痛到冷汗森森,松开萧栖迟,伸手撑住一旁的小桌,方才勉强站稳。
许上云见此,放下手,重新关上了净室的门。萧栖迟亦是松了口气,还好她有先见之明,早早换了裴煜的伤药,让他伤势一直不见好,不然像裴煜这样的人,一旦强势起来哪里压得住他?
萧栖迟忙俯身扶住他,急急关怀道:“你可还好?”
“呵……”裴煜却一声轻笑,满是自嘲。
这一刻,他当真是身心具痛。他方才深觉,命运对他的嗤笑,已如细水般渗透到了他生活的每一处。眼下就是想拥抱自己最爱的人,都这般不济。但凡他稍有些能耐,怎么会受这种伤?又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心爱之人嫁于他人?
裴煜手撑着桌面,看不到他身侧的萧栖迟,自是也没看到,她唇边那嘲讽且又满足的笑意。
“来人!”萧栖迟朝门外唤到,随即吩咐道:“快送六殿下回房,再将大夫也请过来。”
很快,一群人鱼贯而入,小心翼翼的将裴煜扶了出去。萧栖迟看了眼净室的门,不易察觉的轻叹一声,陪着裴煜一同下楼。
听着外头没了动静,许上云方才从净室中走出来。他的衣衫已经重新穿戴整齐,目光越过屏风,望着外间尚在晃动的珠帘,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先小虐下,怡个情,真正的大虐还在后头。
第41章
回了东厢房,一众婢女太监扶了裴煜在榻上躺下,大夫紧随而至,替裴煜看伤把脉,萧栖迟则一直守在塌边。
半晌后,大夫起身,萧栖迟忙问道:“他如何了?”
大夫行礼回道:“回禀殿下,按理来说,已两月有余,六殿下的伤怎么也该见好,不该因一趟骑马又伤重至此。但是眼下瞧着,竟没半点起色。”
萧栖迟闻言亦是蹙眉:“可是用药不好?什么药对他的伤最好,大夫你尽管说,我一定全部找来。”
大夫叹息摇头:“老夫的药和方子都没问题,许是六殿下身体底子差的缘故,我再加些补元气的药进去。”
说着,大夫便去一旁重写方子,萧栖迟补话道:“劳烦大夫。”大夫起身行礼,重新提笔坐下。
萧栖迟命众人退后些,自己走上前在裴煜身边坐下,而后道:“以后别再这么冲动,自己的身子要紧。你别担心,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
裴煜轻笑,将目光移去了一旁:“多谢公主殿下。”
听裴煜这般疏离的说话,萧栖迟眉眼微垂,示意众人退下,而后伸手握住裴煜的手,说道:“你还在怪我?”
裴煜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目光依旧看着别处,对萧栖迟道:“我如何怪你,你也有你的难处,我明白……”
他理解,在太后的威压下,她无力左右自己的婚姻大事。而这件事,也让他清晰的意识到,他和萧栖迟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说白了,她这样的身份,不是他这个如狗般的质子所能肖想的。他没有能力去改变她的人生轨迹,而她也反抗不了太后,他们之间的感情,近几年之内,都无法拥有一个圆.满的结果。
谁能接受自己心爱的人身边有别人?她毕竟已经成婚,以温家那样的家世,会不催嫡子吗?毕竟是夫妻,命运也会将他们绑在一起,他们会一同出入各种场合,一同生活。久而久之,还会相对冷漠吗?他不知道答案,也不敢去赌这个未知。
如果继续下去,他预见的到,以后的日子,对他来讲,每一日都是折磨。只要她片刻不在自己的视线里,他可能就会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跟驸马在一起。
分开,然后相互忘记,对他们来讲,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萧栖迟看着靠在枕上,望着房梁的裴煜,而后道:“你理解我,但你不接受是吗?”
“是。”裴煜回道。
萧栖迟忍住泪水,咬着唇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哽咽道:“无论你信不信,我不会与驸马有任何亲密之举。他有心爱之人,我同你说过。除却这纸婚书,我们还是我们,你为什么不肯予我半分通融?”
裴煜自嘲一笑,继续和她在一起,像以前一样?那他成了什么?外室?还是男宠?即便如今身陷囹圄,但他还不至于糟践这份倾心以待的感情。
裴煜深吸一口气,眼神如一片死灰,声音平静到毫无波澜,“这些时日,感谢长公主殿下相助,裴煜铭记于心,来日自当涌泉相报。待伤势见好,我自会回顺圣驿馆,愿公主千岁安康,无忧亦无惧。”
“裴煜……”萧栖迟伸手拽住他的衣袖,“裴煜你别冲动,你再好好想想。”
裴煜抬手,臂上稍一用力,从萧栖迟手中拽出了自己的衣袖。萧栖迟本欲继续说些什么,却忽然瞥见他手上的血迹,手里似乎还握着什么。
萧栖迟忙一把拉过他的手,问道:“你手怎么了?”
裴煜低眉,看了看自己还一直握在手中的玉梳,才发觉手心被玉梳未磨平的棱角划破,心底自嘲的笑意愈加浓郁。
“不劳殿下费心。”他正欲抽回手,却被萧栖迟牢牢握住,扳开他的手指,“你别这样,你手受伤了。”
怕那玉梳也伤到她,裴煜终是没忍心,松开了手,未完成的玉梳沾着他的血,静静躺在他手心中。
萧栖迟问道:“这是什么?”
裴煜侧头看着别处,没有说话。萧栖迟看到那翡翠的形状,忽地意识到什么,问道:“你这十几日不在,就是去做这把玉梳?”
裴煜没有说话,半晌后,方才抬眼看向她,说道:“对。我本来想,亲手做好这把玉梳,将它送你。眼下看来,殿下并不需要。”说着,裴煜复又将目光移走。
萧栖迟闻言,捧着他的手,忽地抬眼看向他,眼里盈上一层泪。
前世的裴煜,从不曾送过她什么玉梳。梳绾青丝,青丝缠人。缠得是心思缱绻,缠得是枕上娇酣。送梳于女子,送的是终身之约,是白首永携。
时至此时,萧栖迟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前世的裴煜,根本就不曾真心的想过一辈子只和她在一起。而现在的这个裴煜,才是真正的爱她。
思及至此,萧栖迟重新合起他的掌心,将他的手推回去,而后起身道:“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我先让大夫给你看手伤。”
裴煜闻言,苦笑着道:“不必了……殿下早些回去休息吧。”长痛不如短痛。
萧栖迟停下脚步,侧身转向他,问道:“你想好了吗?”
裴煜低声平静道:“想好了……”
萧栖迟复又看了他片刻,没有再多说,沉默着离开了裴煜的房间。裴煜听着房门关上的声音,伸手盖住了眼睛,喉结微动,泪水终是从指缝中滑落。
萧栖迟来到院中,望着漫天的长夜,忽地泪如雨下。
她竟不知道,前世的裴煜到底有没有爱过她。更不知道他最初说要娶她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为什么她那么爱他的时候,他不曾给予她这么一片真心?为什么前世那个全心全意爱着的自己,不曾得到过他赠与的玉梳?
而前世那个裴煜却再也找不到了,这就意味着她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为什么她做了这么多,也让裴煜一点点的痛彻心扉,可为何,那些死死纠缠在心的不甘和绝望,却不见一点点的消解,反而让她困惑越来越多?
她仿佛看到,那只恶鬼忽然变得更加嚣张起来,如鬼魅般从周围的黑暗里朝她爬来。
萧栖迟的眼神从寻常的悲伤,逐渐变得惊惧,如堕幽冥般开始左右逃窜。她越来越惧怕,忽地止了泪水,提裙甩开身边的人,跌跌撞撞,朝玉色楼许上云在的地方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