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骨——猫说午后
时间:2022-03-17 07:53:46

  裴煜怔怔的望着她。萧栖迟从未在一个人脸上,看过这么灰败的神色,他仿佛香灰塑成的人,一碰即碎。她满意极了。
  萧栖迟松开簪子,用力一把将裴煜推开几步,指着他疯狂大笑,整个人宛如摇摇欲坠的花枝,在暴雨中乱颤:“哈哈哈哈,裴煜你痛吗?你痛死了吧?我也好痛啊,心像被生生撕裂啊……裴煜你感受到了吗?今日你问我的每一句话,都是我曾想问你的,你绝望吗?绝望吗?啊?”
  裴煜听着这番话,看着萧栖迟歇斯底里的反应,面上的神色,从震惊专为困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爱你,你也放不下我,可你偏偏要将你我二人,逼到这般没有退路的境地里。你的所作所为,与疯子何意?你到底想要什么?”
  萧栖迟看着裴煜迷茫不解的神情,往事密集的冲上心头。那股平息不了的,永远气短一截的悲哀,终在此时裹挟着浓浓的不甘袭来。
  她万分悲伤的看着裴煜的脸,声音已是全然不受她控制的声嘶力竭:“我想要什么?当然是还你!你给的爱还你!期待还你!恨还你!绝望也还你,统统还你!裴煜,你曾给我的一切,我都还清了。可你终归是记不起那些往事,我也永远等不来,我想要的救赎。”
  她的声音,从嘶吼渐次低下,不甘和绝望,化作无法言喻的悲凉。自重生回来至今,她已是将裴煜对她所做的一切,都原原本本的还给了他,可她心里,始终还是缺着那么一块。
  纵然现在的裴煜爱她,被她伤害至此也放不下她。可他始终不是前世那个裴煜,不是那个高高在上,作践她的感情,又将她冷漠处置的人。
  她做的再多,都赢不回曾经那个裴煜的心,听不到他一句忏悔,等不到他一句我仍旧爱你。
  萧栖迟圈着自己双臂,几欲窒息的抽噎着,缩去了帐篷的角落里。
  裴煜怔怔的看着萧栖迟,这次见面后,她的很多话,都叫他觉得万分奇怪,听她这么说,喃喃问道:“往事?什么往事?”
  他忽然想起那些连续的梦,想起梦中经历过的一切,随即眉心一跳。
  她方才醒来的时候,问他是不是刚救下她,正和他梦中,他救下流放途中的她对上。
  还有她说她爱他,太爱他,也和他梦中,萧栖迟眼里只有他的情形对上。还有她骤然成亲,和自己梦中,自己瞒着她成亲有什么不同?
  在那些梦中,就是他迫切的想要萧栖迟回应他的感情,给她能给的一切,说女子最爱听的情话,让她以为他就是她此生最明亮的一束光。
  他深觉不可思议,可萧栖迟说他想不起的往事,那些梦中发生的事情,却能合理的解释,萧栖迟的一切行为。
  巨大的震惊将裴煜席卷,正在他犹豫,要不要和萧栖迟对一对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放开她,否则我杀了曾公元。”
  裴煜回头,正见帐篷门口处,许上云一身玄衣,浑身被雨水打湿,挟持着曾公元,缓缓走了进来。
  帐外其余人,都在雨中持剑围着,却忌惮许上云的身手和曾公元的安危,无人敢上前。
  萧栖迟一见到他,眸中闪过一片光亮,就好似坠井之人,见到垂下来的绳索,忙唤道:“哥哥!”
  许上云半个人都隐在曾公元身后,只余一双如狼般的眼,静静的望着裴煜。他的眸色沉着冷静,却又潜藏着势在必得的杀意。
  这个眼神……裴煜的瞳孔骤然紧缩!记忆深处,似有什么如噩梦般的回忆,蓦然惊醒。
  这个眼神,他见过!
  脑海中忽然清晰的出现一个画面,猎场上,他身着明黄色帝服,身边保护着许多人。
  一名玄衣蒙面的刺客,纵马跑在猎场的边缘,弯弓拉箭。每一箭,都精准的穿透人群的空隙,毫无虚发的钉在他的身上。
  猎场上那么多人,谁也拿他没办法,他就如梦魇般缠着他,直到箭囊中的箭用完,他方才纵马逃离,且全身而退!
  那天,蒙面的黑布之上,就是这双眼睛,用这眼神,死死的盯着他。
  这一刻,那些沉淀在梦境中的片段,忽然全部串联起来,连同一些不曾出现在梦中的画面,也都如潮水般向裴煜脑海中涌来。
  他什么都想了起来,巨大的震惊和满腔的怒意同时涌上头脑。裴煜忽地拔剑,指向许上云,厉声道:“杀我的人是你!”
  前世,他和萧栖迟分开后不久,他便登基为帝。怎知两年后的秋猎,猎场上忽然闯进一个刺客,身手出神入化,足足往他身上射了十几箭,箭箭避开要害。
  无论身边的人怎么相护,无论他在猎场中怎么躲避,他的箭总能追着他而来。
  他永远忘不了那天,似噩梦,似凌迟。
  刺客逃离后,百官请来了太医,方才知晓,箭上淬毒。虽然救回了他的命,但他毒入骨髓,拖着缠绵的病体,在半年后离世。而那个刺客,他到死都没有找到。
  当初缠了他半年之久的噩梦,和着愤怒,在此刻化为强烈的恨意,他忘了自己腿上的伤,提剑便朝许上云刺去。
  许上云剑一横,顺手抹过曾公元的脖子。
  曾公元双眸微睁,伸手去捂,可鲜血已如泉涌般而出,下一刻他便栽倒在地。
  许上云随即身子下沉,侧身一扫,一脚踢在裴煜的伤腿上,裴煜吃痛,膝盖砸地。
  顾不上许多,裴煜紧着便转身,却见许上云已冲到萧栖迟身边,一剑划开帐篷,拉着她闯入了茫茫大雨中。
  众人匆忙围来,救曾公元的救曾公元,扶裴煜的扶裴煜。
  裴煜指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眸中怒意似熊熊烈火:“牵马,追!给我追!”
  缰绳递到他的手上,裴煜翻身上马,驾马追去。
  雨打湿了他的脸,也灌进了他的眼中。两世的回忆,如潮汛般,逐一袭来。
  今生她给他的所有撕心裂肺,都清晰的在心尖上凌迟。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原来当初的她,竟是这般的痛。
  而他后来,竟还怪她,始终放不下他成亲的事,害他们的感情,消磨在后来的那一次次争吵中。在当初的他看来,此事木已成舟,又何必总记挂着。
  可萧栖迟放不下,她说那些日子,像吃着裹了细针的蜜糖,再甜都有绵密的痛。这种绵长的折磨,自她成亲时,他便懂了……
  前世遇到她,是他二十四岁那年,与今生相差的这六年,当真拉开了极大的差距。
  十八岁那年,他险些死在裕和郡王手上,后来为了活下去,他丢掉自尊,丢掉脸皮。
  与人相处,都成了有技巧的行动,久而久之,他便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无法真实的去共情。
  他没有设身处地的,去考虑过萧栖迟当时的感受,只用自己善用的技巧,让她哑口无言的留在他的身边。
  直到后来,太子妃有孕,她决绝的要离开他。恰好贤妃出事,他便请萧栖迟帮他一个忙。
  他笃定,萧栖迟离开他活不下去,她迟早得回来找他。
  所以,用死囚从天牢里换出她之后,他都没有亲自去送她。
  他知道,他不用去送,也不用去找。无论是感情还是生活,她都离不开他,她会自己回来。
  可直到他被那刺客刺杀,她都没有回来。再看看现在的她,她原是这么恨他。
  前世便给了他毫无保留的爱,今生又因为放不下对他的爱恨,让自己陷在如此歇斯底里的痛苦中。
  她说的没错,是他欠她的,他不该从她身边离开。
  是他错了……今时今日遭遇的一切,是他的报应。他竟是将那颗全然爱着他的心,伤害到这种地步。让她从过去的单纯善良,高贵典雅,变成了如今这幅歇斯底里,心狠手辣的模样。
  裴煜万分的心疼,也万分的自责。前世为质的经历,让他看重权势胜过一切。
  他自以为,自己做了当时处境下,最好的选择;自以为掌握了人心,知道如何讨好他们,也知道如何打压控制他们。
  可是到头来,他爱的人被他伤害,爱他的人如今恨他入骨,最后他自己,也惨死在许上云箭下。
  这一世,记忆缺失,想来便是上天给他的惩罚。有幸见到这世间最美的梦,可最终的结果,却是这么惨烈。被欺骗,被戏耍,最后还断送了大梁。
  他这前后两世,半生的挣扎,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方才裴煜和萧栖迟的对话,许上云在帐外听完了全部,许多事,纵然觉得离奇,却也在他心中,有了个大致的轮廓。
  裴煜方才说,是他杀了他,可他分明活得好好的。当裴煜说出和萧栖迟一样莫名其妙的话,许上云便知,自己的揣测是真。萧栖迟和裴煜,死而重生,经历过一段截然不同的人生。
  纵然离奇,可除此之外,无法解释萧栖迟的性情大变,以及种种奇怪的举动。
  他紧紧拉着萧栖迟的手,另一手握着剑柄摸去腰间,正欲放信号烟花,才发觉烟花已被雨水打湿,失去了作用。
  许上云回头看一眼身后,隐隐看见雨中,有一些追踪的身影。
  他忙四下搜寻,终于找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岩石靠山的侧面,有一处可以藏人的空隙。
  他忙拉着萧栖迟朝那边跑去,抱着她躲了进去。
  若是能躲过便也罢了,若是躲不过,他便是死,也得给萧栖迟杀出一条逃生的路来。他轻声安抚道:“别怕,我会送你出去。林外有我带来的人,你出去就找他们。”
  萧栖迟爬在他温热起伏的胸膛上,伸手攀上他的脸,摇头道:“我们一起出去!你怎么找到我的?梁靖城夺走了轻骑营,又调开了你,我无论怎么给你送信,都送不出去。”
  许上云闻言一惊,轻骑营被夺走,难怪她会被挟持。他忙问道:“汴京发生了什么?你和裴煜之间,到底还有什么恩怨?”
  萧栖迟泪水根本控制不住,那些绝望的回忆,再次袭来。脑海中的惧怕,和这些时日剧烈的冲击,让她已经顾不得再去考虑太多,全然忘了说出实话,许上云会怎么想。
  她颤声道:“梁靖城让百官给我施压,他想让我孤立无援。就像前世我在雁京时一样!我当初听信了裴煜的话,送了你离开。可是没多久,贤妃残害皇嗣,勾结朝臣的事,就被梁帝发觉,梁帝将她打入了天牢。而裴煜能成为太子,都是贤妃的功劳。”
  萧栖迟摸上自己的脸,哭声愈发不受控制:“他看我和贤妃样貌相似,便让我救一救贤妃。我想着那是我的姐姐,裴煜又与我有恩,我便去了。他们承诺等风头一过,就会用死囚换我出去。可是他们没有!我在牢里受尽酷刑,双手被烙刑揭去皮肉,被打残的双腿,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寒冬腊月,连骨头都看得到。最终……我替贤妃上了刑场,我到死,都没有等到他们来救我。”
  萧栖迟靠着他的肩头,失声痛哭,和着外面倾盆的雨声,生生撕裂了许上云的心。
  所以,她会那么怕冷,会那么怕老鼠。所以,她会费那么大力气,制造贤妃自尽的假象,就是为了毁掉她的脸。所以她性情大变,原本高贵又单纯的她,变成了这般宛如恶鬼缠身的模样。
  她说的那些画面,她那时的惨状,都随着她的描述,清晰的勾勒在许上云的脑海中,他无法想象,经历那些痛苦的她,该有多难过,多绝望!
  素来泰山崩于前而不改于色的许上云,身子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双眼怔怔的望着地面,大颗的落下泪来。
  他不自觉牙关紧咬,连带着额角青筋根根突起,眼底深处,漫过一丝从未有过的狠辣恨意。
  耳边依旧是她悲痛的哭声,她紧紧的抱住他的脖颈,在他耳畔道:“大周覆灭,毁在了陈太师手上,谢非复宫变登基,萧氏成了阶下囚。我在流放的路上,被裴煜救下,带去了雁京。我原以为,他是我终身的依靠,可怎知,他亲手把我送进了地狱。我囚.禁皇帝,暗杀太后,拉拢谢非复,逼反陈太师……是因为我知道,一个失去家国的公主,连畜生都不如!我上辈子最大的错,就是送走了你。你答应我,跟我一起走,再也别离开我。如果今天你死,我便跟你一起死,好过落在裴煜和梁靖城的手上。”
  这一年多来,在萧栖迟身边看过的一切,随着她的讲述,终于完整的连成了一条线。他终于明白,萧栖迟这一年多来费心筹谋,到底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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