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是有心了,劝得如此苦口婆心,似乎她已对白泠如今的处境了若指掌。
她的话听起来字字句句满满的都是诚意,但白泠这一惊却非同小可。
依她的分析,这个女人太半是岐赟派来套乐忻的话,而他却已晓得自己的魂魄并未消散,还苟延残喘着,且打算回来找他报仇了。
想来乐忻上山时不意将她从无间地狱归来的消息走漏了风声,传到岐赟耳中,遂他才将乐忻捆了关在此处,想从她口中探得自己的下落,然后斩草除根。
只有这个推论,才能解释他为何会囚禁乐忻,也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证实他为何对乐忻只囚不杀,他留着活口,无非就是想将她揪出来罢了。
算盘打的噼里啪啦,真够响的。白泠佩服。
不过,兹事体大,似这般要紧的大事,他应当秘密进行才为妥当,而今却给她知晓了,他本可抢占的先机这会丢了,未免可惜。
白泠暗想,那正对乐忻不厌其烦大费唇舌的女子所言太半都只是瞎蒙的,岐赟目下虽知她未死,即将回来找他晦气,但也仅此而已,他并不知她而今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况。仍是他在明,她在暗。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她只消逮到机会,就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给予他致命一击,结果了他的小命。
那女子仍滔滔不绝的说真些有的没的,幸而乐忻这丫头旁的地方都软得一塌糊涂,唯独这张嘴十分坚硬,始终三缄其口。白泠点了个头,看在她在这里待了这么多时候,居然没有把她给卖了的分上,今日说什么也要带她离开。
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了,白泠正要举步入内,猛然想到里头那个女子不知是何方神圣,底细都没搞清楚,如此冒冒失失便闯进去,万一她不似外头那几个无名小卒那般好对付,以阿瑚这具肉身的修为撂她不倒,那可大事不妙。急忙刹住,隐身术一掐,将自己藏妥当了,这才小心翼翼的蹑进去。边蹑手蹑脚边一喟三叹,感慨一声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她白泠什么时候进个牢房探个监也要这样躲躲藏藏,怕这怕那的,真是叫人贻笑大方。
她努力让脚下不发出声音,又得留意里头女子的动静,一心二用,进展十分缓慢。本来片刻间便能抵达的路程,硬生生花了半柱香的时辰。
她站在柴扉之旁,就见乐忻被关在最里头的那一间,整个人窝在稻草堆里,形容憔悴,面目枯槁,仿似有几日几夜没合过眼了。想来也是,她一个胆小如鼠的小姑娘,被囚在这里,整天担惊受怕,当然睡不着觉。
心疼了这个小姑娘一会儿,白泠转而将目光放在那兀自喋喋不休的女子身上。但女女子面朝乐忻,留了个背影及后脑勺给她。白泠只见她一身大红裙子鲜艳夺目,尊贵无双。裙摆拖在地下,染了满身灰尘。
从这个背影乍一看就知道她是个颇有身份的女人,除此之外却已看不出别的什么来。白泠望着她,莫名其妙生出一种异样之感,灵魂颤得更加厉害,几乎有点不受掌控,想要脱离阿瑚这具肉身,扑到那女人身上去才肯罢休,太没来由。
白泠顿了一下,直接绕到那女子面前。反正她而今隐了身,旁人见她不到,有恃无恐。
哪知一见到那女子的真容后,她彻底瞠目结舌,惊恐万状了,好半晌没缓过神来。
难怪……
难怪她适才甫一靠近大牢便心神不宁、魂魄震颤,难怪灵魂控制不住欲往她身上撞。
原来只是因为……
这是她的肉身!
只见这女子那张棱角分明长得跟个男的似的脸,同她魂魄的面容一模一样,根本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虽说她已多年未曾见过自己肉身的脸了,但经常以魂魄之体对镜感慨,也时常临水自照,自己长什么样,她还能不知道?
而那女人的五官面相,分明同她魂魄别无二致。
她晓得自己的面庞不太淑女,眉眼之间颇有英气,故此隐约有三分男相,从前还穿过旁人的男装,在人堆里走一遭,旁人都道她是个眉清目秀的俏郎君,根本看不出她其实是个黄花大闺女。
而眼前这女人,头上梳着奇形怪状的发髻,那头发挽的,只怕足有两尺,几乎比脸加脖子还要长上几分,似乎是想跟天比较谁更高一般,再配上那张英姿勃勃的脸,满面嚣张跋扈的形容,看得白泠直想挥掌抽她一个耳刮子。但一想到那是自己的身体,答在上面痛也是痛自己,哪里下得去手?
而且,她往人家面前那么一站,却成功令那女人住了口,她似乎察觉有人在窥测,左右望了望。
白泠赶紧退后。
她怎么忘记了,既然这具身体是自己的,那么里面自有她从前勤修苦练多年得道的修为,凭她当年那身法力,哪容隐身术这种小把戏在面前放肆。只消法眼一开,一切障眼法统统无所遁形。
以眼前的情况来看,她的肉身同阿瑚这具一样,被旁的魂魄寄居附身了,但究竟里面住的是什么人却看不出来。
那女子对着牢房一通扫视,没扫出个所以然来,大约是发觉自己疑神疑鬼了,一圈扫过变不再扫,转而再望乐忻,但乐忻此时已闭了眼睛,不去理她。
白泠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看来这女的虽然附了她的身,却似乎不能完全使用她的法力。否则适才只需开个法眼,她哪还能幸免?
哼,也不想想她何许人也,北荒尊主岂是浪得虚名的?即使得了她的躯壳,又怎能得她修为?要是这样轻而易举便给旁人掌控了,她威名何在?
虽然她昔日的威名也没剩多少了……
“我的话你好好想想,替白无恨,也替你自己考虑一下。尊主留你,也是想探听白无恨的消息,可你也如这般始终嘴硬,他可没我这么好说话,指不定一气之下便将你杀了,你自己衡量罢。”
她说完,便也没再逗留,转身缓步走出大牢。
白泠本是求之不得,她目下的主要任务是拯救乐忻,旁的事情容后再说。
可这过分的是,这女的临走之前,居然还设了道结界在牢门旁边。
白泠敲了两敲,这结界灵力淳厚澎湃,犹如铜墙铁壁,虽不能同无间地狱的寒冰结界相提并论,可以她目下的法力却是破不开的。而有这么一道结界堵在这里,她既不能越过它进去与乐忻相见,也无法使用传音辱密之类的术法与乐忻交流。
白琢磨片刻,解了身上的隐身术,在外面张牙舞爪一番,只盼乐忻一抬眼眸,终于能够看到。哪知乐忻虽睁开了双目往这边瞅了一眼,却丝毫没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白泠明白了,这结界不仅能困人,还能迷惑里面被困之人的视力。想必乐忻在里头根本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这种结界,是结界之道里头较为高深的一类,修为不到一定火候是造不出来的。以阿瑚肉身这点修为,自是远远不够,只有束手无策。
难怪岐赟这么放心将乐忻关在这里,原来一切都安排好了。
白泠让在一旁,目睹她渐行渐远,心中纷乱如云。
有这面结界横加阻拦,乐忻暂时是救不出来了,她得想办法提升一下自己的修为,以及……
查清一件事。
她躯壳里面究竟是什么人?岐赟曾打算将她的肉身炼成傀儡,但显然并没有那么做。不过,这女子对岐赟一口一个尊主,恭敬有加,应该是岐赟的心腹无疑。
找个可靠的魂魄来操控肉身为他所用,比直接将之炼成傀儡舒坦得多。毕竟魂魄附在尸体上,相当于将已死的尸体复活,同常人无异;而傀儡就不一样了,虽然忠心,毕竟是个没头没脑没思想的死人,用起来当然不方便。换做是她,她也会这么做。
白跑一趟,只得无功而返。
虽已是月上柳梢头的子时,但这会岐赟估计还在茅厕里蹲着,进进出出少说也有两三趟了。一想到他目下那副狼狈形状,白泠便忍俊不禁,乐得不能自已,故此,这一夜她睡得分外安稳。
还做了个美梦。
在梦中,她荣获无上修为,从天而降落到招摇山,一剑砍在岐赟肩头,将他斩得满身鲜血淋漓,匍匐在她脚下半天爬不起来。她将他五花大绑,用了车裂之刑,送他上了西天,她站在高山之巅,仰天长笑。
笑着笑着便笑醒了。
梦醒之时,天已大明,不仅大明,且日上三竿。
白泠恋恋不舍的从床上爬起来,心满意足的伸了个懒腰,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琢磨半天,总算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掐指一算,不偏不倚,刚好巳时末,马上就到正午。
她听得心头咯噔一声。
昨天从大牢回来之后她便径直会周公去了,对岐赟交待的事情似乎抛之脑后了……
这声咯噔尚未咯噔得稳妥,大门又吱嘎一声被人推开,竟是瑧到了。
她满面怒气冲冲,一来就是一通劈头盖脸:“你怎么还在睡觉,这都什么时辰了!”
白泠一脸懵。
她是谁,她在哪,她身在何处?
是不是还大梦没醒?
怎么谁都敢对她大呼小叫的。
瞥眼之间,对面的小姑娘一张瘦瘦小小的鹅蛋脸,可不就是瑧那丫头吗。从前在太玄灵宫,她白泠虽是个阶下囚,还是个死翘翘的阶下囚,但也轮不到她来颐指气使的吧……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拔了毛的凤凰简直不如一只麻花老母鸡。
见她呆着不动,瑧一张小脸涨成了紫红色,煞是好看,就是说出来的话有点不太中听:“你还发什么愣,尊主发话了,喊你过去。哼,你不守规矩,我看免不了一顿重罚。”
想到目下自己这副悲惨境况,白泠觉得一定要忍辱负重,将脾气按捺住了没发,不解问她:“呃,就算是重罚,罚的也该是我。我这厢都还没哭鼻子,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她不说话还好,一开口,惹得那厢瑧儿更不开心了,她指着她鼻子跳脚:“还说,都怪你。昨晚要不是你偷懒,我何至于大半夜爬起来忙里忙外,又是羹汤又是晚膳的。这就算了,看在你是初犯,我也不来同你计较,可……可现在都这个时辰了,你还在睡觉,早点竟又要我亲自动手……尊主是叫你来做事的,不是偷奸耍滑的!”
……又是一顿狂风暴雨,白泠听得心尖儿一抽一抽的,就怕自己克制不住跳起来一掌将她拍出门去。还初犯,还偷奸耍滑,敢把这些词儿用在她身上的。小丫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个,要是曝出名头,估计够她心惊胆战个百八十年了。
白泠在心里想入非非,刚好她想完瑧儿也说完了,留下一句:“洗漱好了赶紧过去,尊主正在书房批阅折子,可没耐心等你。”
白泠鼻腔一哼,从前当北荒尊主时,没人敢对她有半分不敬,后来流浪到无间地狱,那些个牛鬼蛇神们虽各怀鬼胎,背地里干的都不是什么好事,但起码脸上也做足了样子,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小丫头,真有本事。
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目前招摇山是岐赟做主,她要想混下去,便只得屈服。
哼,等着吧,机会一到,她定要将这些悉数奉还。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不过,既然已经被认为偷奸耍滑,诚然她也确实偷奸耍滑了,左右岐赟那里还有一通脾气等着她去接,不如干脆耍个过瘾。于是乎,白泠慢吞吞的梳好头发,再慢悠悠的洗了把脸,最后才优哉游哉前往尊主的书房。
瑧儿诚不我欺,岐赟果然在书房。
且不止是他,还有个人杵在一旁。
见到岐赟,白泠暗中鄙视了一把,可一见到那人,她愣住了。
可巧,旁边那位正是昨晚在监狱里狭路相逢的那位,占了她肉身的那位。
只见那女的操控着她的躯壳,站在岐赟身旁。岐赟正执笔作书,她便在一旁磨墨端茶,红袖添香。
这一幕看上去十分温馨和谐,男才女貌,可谓天作之合。白泠在外头看得呆了,她竟没想到,“自己”与岐赟站在一处时竟如此般配……可一想到她肉身里屈居的却是别人的灵魂,她胸腔里便一阵郁闷,堵得慌,想即刻进去站在他们俩中间,将二人隔开。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听到脚步声,岐赟抬起头来,将手中羊毫一搁,朝白泠招手:“怎么这么晚?”
那女子也望向了她。
白泠顶真一双眸子两对四目光只眼睛挨进去。只见岐赟虽仍风采依旧,可是眉梢眼角颇有倦意,眼皮下头黑着一大圈,看来昨日那顿大餐将他整得够呛,目下喊她来,自然是要兴师问罪了,于是连忙装出锤头搭脑的局促模样:“尊主有何吩咐?”
尊主还没开始吩咐,一旁红袖添香的女子已先叫了起来。
“你……!”
就一个你字,里面诧异震惊不可置信……诸如此类的情愫包罗万象,应有尽有,让白泠不知道她这个“你”是几个意思。
女子一对妙目瞪如牛眼,像是在跟人比较谁的眼睛更大似的。但她“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白泠无视她的你,只对岐赟装模作样的伏了伏身子:“奴婢侍奉来迟,望尊主恕罪。”
岐赟似笑非笑:“你也知道你来迟了,那你该当何罪?”话是这么说,可他面上却始终有些笑意,仿佛并不是在处罚她,而是逗弄。
白泠不知道他那笑意是从何而来,难保不是怒极反笑,或笑里藏刀之流,接下来肯定还有后手等着她。想到这一层,白泠心中警惕,全神戒备,哪知岐赟只问了一句:“昨晚睡得可好?”
嗯?
白泠困惑了,他堂堂北荒尊主,怎么会关心一个奴婢睡得好不好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这其中有什么玄机?
参详半天,参详不透,白泠只好如实答:“很好,有劳尊主关照。”当然好啊,昨晚那么整治了你一通,别提睡得多香了。
她好,旁边却有人觉得不太好,那女子忽然插口了。
第十章还看今朝(2)
她嘴角扬起冷笑:“到这个时辰才起来,那必定是睡得酣畅淋漓了,尊主这是明知故问了。”
白瞥眼一瞪,哼,小贱人真是没眼力,尊主同人讲话,哪轮得到你来指指点点?敢用这种语气数落她,你怕是嫌命太长。
可岐赟却似乎不以为忤,问她:“那依王后的意思 ,这奴婢懈怠偷懒,伺候不周,该当如何处置?”
白泠愕然。
他叫她啥?
王后?
有没有搞错,还是她听错了?
这个顶着她肉身哼哼唧唧的女人,是他的王后?
如果不是附在阿瑚身上,旁人压根不知她就是白泠,她觉得岐赟这是故意在当面羞辱她。
那王后闻言,英气勃勃的眼睛闪过危险的光芒,往白泠面上一盯:“依我看,这姑娘只是欠管教,不如将她调到我身边来伺候,让她做我的贴身丫鬟,让我亲自来□□。”
白泠忍不住挑了眉毛,□□她?贱女人口出狂言,也不怕闪了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