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赟和煦一笑:“王后说的正是,那就依了王后的意思,这丫头就交给你了。不过……嗯,毕竟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王后管教之时手下须有分寸,凡事过犹不及。”
这他前头那两句无甚毛病,可后头的……不是活生生的警告吗?
王后那厢脸上表情五花八门轮流着转,白泠也比她好不了多少。
不过就是个奴婢而已,这个身份在白泠看来已是低贱得无与伦比了,岐赟什么时候善解人意致斯了,居然对她这么维护?连这种话都特意谆谆交待?
她暗自揣摩,估计正如她之前猜测的那样,岐赟同他的这个王后只是一对纸糊的夫妻,旁人看来情深义笃,其实各怀心思,谁跟谁都不那么对付,所以就是处置个奴婢也夹枪带棒的暗含深意。
她觉得这个猜测合情合理,应当如此。
“不过。”岐赟站起来甩了甩衣袖,脸色凝重起来:“观心海的探子来报,据说常普老儿近日暗中招兵买马,蠢蠢欲动,似乎打着联合青渊犯我北荒的意图。今天本座打算亲自前往观心海看看,瞧那老儿究竟有何手段。”
白泠一惊,观心海,常普?
东黎族之灭,这一派也出了不少力气,常普同岐赟自此便结下了梁子。而今岐赟执掌北荒,统领魔道,与那些修仙的名门正派自然势不两立,玉公于私,这老匹夫都是岐赟的大对头,势必要拼个你死我活。
可巧,这老匹夫树敌太多。他不仅是岐赟的对头,也是乐忻的仇人,白泠记得当年在无间地狱她便答应了这丫头,借她肉身用时让后替她将这档子事解决了。如今是个兑现承诺的好机会,她何不利用岐赟同观心海的过节,来一出借刀杀人,借岐赟之手,来替乐忻报仇雪恨?
最好是悄悄摸进观心海内部,暗中将常普老儿做掉。干掉这个心头大患之后,再故意搞出动静,让观心海的弟子发现有敌人突袭,然后把岐赟卖在那里。虽然他修为了得,但双拳难敌四手,他单枪匹马的,再厉害也是寡不敌众,铁定会被乱刀分尸。这样一来,刚好一举两得,也就无须大费周章了。
虽然这样做她自己也免不了给他陪葬,但她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再死一回又有何惧?她白泠什么时候贪生怕死过?只要能结果岐赟的小命,大不了陪他共赴黄泉。
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两个人死在一处,必定是一同被砍成肉泥。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再怎样都是分不开的了,也算应了当初拜天地时发过的誓言,终究是做过几天夫妻。
她心中的如意算盘打的噼啪作响,那厢王后闻言却是一骇:“什么?,尊主你要亲自前往观心海查探敌情?咱们派出去的探子办事得力,那常普老儿的动作是逃不过他们的法眼的,你大可放心,又何必亲自以身犯险?”
岐赟却没拿正眼看她,只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常普老儿这厮一向老奸巨猾,诡计多端,为免出什么纰漏,我必须亲自去一趟。何况本座此行也并非全是为了侦查观心海的动作,更有一桩要紧的私事要办。”
王后还待动嘴皮子,岐赟抬手叫她免开尊口:“你不必再说,此事已定,本座即刻启程。这一去少则数日,多则数月,我不在山上这段时日,你须将一切打理妥当,不得有误。”
王后低低应了一声。
白泠觉得该自己出场了,毛遂自荐:“启禀尊主,您此行路途遥远,且查探敌情必定凶险重重,不如让奴婢陪你一同前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岐赟挑了眉毛,又笑:“你?”是反问的语气,还有点轻蔑的意思在里头,仿佛在说“你怕不是在开玩笑”
他顿了一顿,才道:“不必了,本座此行需对外保密,不宜劳师动众,人越多越是容易暴露行踪,打草惊蛇。”
王后也在一旁冷嘲热讽:“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你是想去拖尊主的后腿吗?尊主此行是有大事要办,你这个包袱去凑什么热闹?”
白泠偷偷瞪了她一眼,也不知谁才是那名副其实的“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哼,她当年睥睨北荒之际,你这小贱人只怕还没打娘胎里出来。抢她肉身用倒也罢了,今日居然敢说她是包袱,唔,有胆魄,有能耐。
对于拖后腿这个认为,她也有点不服气。虽说她目下是今非昔比了,可当年岐赟还只不过是她日行一善捡回去的,如今时来运转,大权在握的却换成了这个被她捡回去的,真是让人无法甘心。
这笔账白泠悄悄记下了,他日逮着机会,必定要叫这个抢她肉身的贱女人体验一下她目中“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尝尝她的雷霆手段,让她晓得她今时今日说的这些话全是无稽之谈。
反观岐赟,他虽一言不发,但脸上似乎憋着笑,有种当旁观者看热闹的味道,显然默认了他的王后所说,表示赞同。
不知为何,白泠心头忽然很不是滋味,许是被人轻视的感觉辱没了她的颜面,且还是被一双人轻视,让她这个昔日的上一任北荒尊主情何以堪?
她大声为自己抗辩:“王后可不要小看奴婢,奴婢当年修炼之时,早已过了三百八十九劫。”她大放厥词:“不是我瞎说,纵观招摇山,除了王后,还有哪个女子的本事能强得过我?”
她可真没有自吹自擂,魔道之路,比起仙道更为难修,尤其是女子,魔族根骨与生俱来便不如男子。旁人修个一年半载能抵达的境界,女子没有三年五载铁定是办不到的,虽也不乏能够同男修并驾齐驱的女汉子,但毕竟是凤毛麟角,难得一遇。她当尊主那些年,也没见过几个天赋好的女修。就算是她,以前的资质也委实一般,幸亏承蒙上苍眷顾,让她得了不少机遇,又荣获贵人相助,才有后面的福泽可享。
王后嗤笑一声:“尽说大话,你连端茶送水的琐事都做得乱七八糟,还能有本事歼人杀敌?倘若真叫你去了,莫帮不上忙,还须劳烦尊主腾出手护你。尊主要顾全大局,哪有余暇护你?”
再次被人轻视,白泠心头更不爽了,几欲脱口怼上一句“你那么大一双眼睛,怎地便如此能看低人?莫不是夹着门缝了看的?”
但她晓得这句话一说,无论如何都无法达成目标了,只好慎言。
岐赟下了最后通牒:“行了,你们都无需再争。阿瑚,你有这个心思本座很欣慰,但这一趟危机四伏,困难重重,你跟着本座一路上确实有诸多不便,到时候万一要同对方交手,我也未必顾得到你。你就安心待在山上,将分内之事做好也就是了。”他用的是毋庸置疑的语气,再死缠烂打估计也没辙了。
但白泠却十分在意他最好那句。
什么叫将分内之事做好就行了?他的意思是,她没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哼,她的分内之事就是干净利落的把你脑袋拧下来,要这么说的话,这个事她确实没做好。不仅没做好,似乎还越做越是做不好了。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不是不做,是时机未到。你既那么积极的想她把分内之事做好,为什么又不给她创造机会?真是想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白泠在心里嘀嘀咕咕,口中却不情不愿的应了声是,又问:“尊主何时出发,可有什么要奴婢帮忙准备的?”既是去打架,当然不能空手去,起码得备把剑啊刀啊什么的。
“未时启程,没什么好准备的,你且退下,候在外头,随时等待传召。”
这就妥了?
白泠有点意外。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按理说她偷奸耍滑,该当严惩不贷才是,但岐赟竟就如此轻易便放过了她,怎不叫人受宠若惊。
换成是她这个急性子,手底下有人偷懒误事,哪怕是一杯水端得慢了,她也要呵斥教训半天方才罢休。岐赟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心慈手软了?他不是该狂拍桌子,怒骂立威吗?
她居然能全身而退?
而且,昨晚那顿大餐,自然令他受了好一通折磨,现在眼睛都还黑着,岐赟竟对此只字不提,若是死要面子,不能当着旁人的面谈论这种尴尬,大可屏退王后,但他并没有。
甚至都没发怒。
这还是岐赟吗?还是当年那个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东黎三太子?
莫非沧海桑田,饱经风霜之后,他已收敛了锋芒,开始秉持以和为贵以德服人那一套了?
可这也不对,如果是这样,他就不会有观心海之行了。
这些疑难杂症没有人能够解答,唯一能给到答案的当事人又无法启齿相问,白泠只好揣着满肚子问题退出房去。
但她哪里会老老实实的去外头侯着?当然要先蹲一蹲墙角再说。
她挨在窗下,侧耳倾听,首先是王后不满的声音:“尊主,她不过就是个小小的洒扫奴婢,你何以对她如此上心?”这语气,大约是起了一般女人都会起的嫉妒之心。
白泠仔细一想,也难怪,她觉得岐赟对自己也有点过于宽容了,虽然于她而言这种宽容百利而无一害,但异于寻常,终究难免起疑。
身为女人,且还是一个有夫之妇,看见丈夫对旁的女子有些不同寻常,心中自然不会乐意。毕竟她也是当过有夫之妇的,当初听闻岐赟竟然还有个妃子,也就是那青渊国公主芙幽,也险些没按捺住脾气,心中凄风苦雨的酸了好一阵子。
“王后是觉得本座有什么不该吗?”这一句语气有点冷,似有愠意。
听得白泠心头一寒,怎么片刻之间的功夫,岐赟这口吻转变得这么快?她前脚刚出来,他语气一下子变得不那么友善了。他的魔怔不是已经痊愈了吗?现在的性子不是应该和蔼可亲吗?还是说,他的态度是因人而异,那为何对她说话时笑意岸然,同自己的王后却冷言冷语?
还是说,她多疑了?多心了?
王后的声音道:“臣妾不敢,臣妾只是觉得,尊主出使观心海的事情应慎重而行,这丫头才来招摇山没几天,昨日又盗了长生令,还抵死不认,可见其心有异,这件事给她知晓了,保不准会出什么岔子,万一传到常普的耳中,后果不堪设想……”
她那厢还在有条不紊的分析利害,岐赟却已不耐烦听了,冷言打断:“行了,这些事本座自有考量,你不必理会。”这一声比前头那几句更寒了几分。
叙事却没到此为止,王后刚低低应了声是,他又道:“阿瑚之事全权由我定夺,她在你那里服侍,一切不必太过苛刻,她若任性也不必计较,你那殿中丫鬟奴仆不计其数,也不差她一个伺候。”
屋子里再没发出动静,这次王后是气得连应都不想应了。
白泠听罢,胸腔里像柴米油盐姜醋茶都搅和在一起了,五味杂陈。
岐赟到底是什么用意?怎么突然之间对她如此关怀备至了?这简直到了过分的程度,心上人意中人都没这么优待的。
难不成岐赟这厮有怪癖,喜欢与众不同的姑娘?
她自上山来,先是盗了他的长生令,他明知她是在瞎掰,他的宝贝其实并未损毁,还在她手中藏着掖着,他却没有开口索要,也没必她非交还不可,只是让她做个洒扫婢女。
可这婢女也当得有名无实,她偷懒懈怠,他也没放在心上。她对他胡闹,预谋“大餐”,害他腹泻,让他夜不能寐一整晚,他也全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而且,她每次搞完事情,他面上便多一分笑意,他若不是有自虐癖,那便如她所想,看上她这个冒牌货了。
只因大家均知他是北荒尊主,敬之畏之惧之,曲意逢迎、百般讨好,只有她胆大包天,一再与他作对,还干出惊人之举,种种异于常人之处让他对她产生了兴趣,觉得这个丫头真是与众不同,又有个性,与其他小姑娘小妮子都不一样。
而且,阿瑚这具肉身,长着一张精准漂亮的瓜子脸,颜色着实不错,并不比什么国色天香的大家闺秀差,也不亚于那些妖娆妩媚风情万种的青楼女子,站着一堆胭脂水粉之中,确实有点显眼。美女人人爱,好色的男人更爱,不好色的男人也爱,当君王的男人最爱,都好这口。
她还不知道岐赟是什么货色,是什么德行?
太玄灵宫的芙幽,卖主求荣的芊女。脸蛋是一个塞一个的好看,姿色一个比一个鲜艳。而当时的她,成天不是舞刀就是弄枪,灰头土脸的,站在这些水灵灵娇滴滴白花花的小姑娘面前,尊容的确有些不够看……
直觉告诉她,她的这些猜测虽然无凭无据,但委实可靠。
理清这层缘由,白泠摸着下巴琢磨片刻,觉得可以改变一下主意。
倘若岐赟当真对这具肉身产生了些许兴趣,那么观心海这一行就非去不可。
虽说才相处没几天时光,甚至话都没说上几句,就是有兴趣也不见得有多浓厚,但招摇山距观心海隔着十万八千里,途中,她可以想办法加深同岐赟的交情,让关系更进一步,让他的一点点兴趣变成兴趣盎然。如果有机会,最好是演几出戏,假装自己已经被他出众的才貌折服,已全心全意为他倾倒,对他情根深种。无法自拔,不能自已。
在抵达观心海之前,她要取得他完全的信任,让他彻底放下警惕,趁他毫无防备之时,悄悄从背后给他一刀,干净利落的结果了他。
就算没机会,那便如适才所想那样,诱导他进入观心海内部,她随机应变,设法拖着他一起死,大家同归于尽。
白泠在心中拟了两条计划,似乎不论走哪条都是十拿九稳。
至于乐忻……虽然是她将这丫头推到招摇山,害她进了监狱,沦为身不由己的阶下囚,理当先将她救了出去再做打算,可是岐赟出发在即,她已没有多余的时间去顾及那许多了,总之最后替她解决掉常普,报了这血海深仇,将答应过她的承诺兑现,也就无愧于心了。
如果她能在路上就结果岐赟,那么她便跑一趟观心海也无妨;倘若不能,她同岐赟齐赴观心海,先杀常普再谋杀他也无不可。
一切事宜盘算妥当,白泠转身去了藏宝库。
藏宝库位于山巅之东,距南殿有些路程,是建来专门储藏各种天材地宝神兵利器的,里头包罗万象,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武器一应俱全,应有尽有。她的卧房一般只挂合乎自己心意的,有些是因为外观奇特,长相中看,又或是名称深得她心,威力却并非绝对顶尖,而藏宝库中的利器却样样是精品,件件是奇珍。
以岐赟修为之强,一般的普通兵刃决计伤他不得,唯有藏宝库的利器才能捅得动他。这次她抱了必杀之心,当然要做好万全准备。
似这般重地,自然有专门的走卒把守,还有阵法护持,一般人甚难闯入,即使闯进去了,也势必闹得天翻地覆,还没将东西拿到手便给人群起而攻之、刺成筛子了。
果不其然,白泠隔着老远便望见宝库前有似名壮汉守着,都是修为不错的高阶魔休,倘若硬碰硬的强闯,以阿瑚这具肉身的这点修为,对付其中一个尚且吃力,何况四人?无论如何抢不过去。
但白泠在路上便已思虑周详,阿瑚修为不济,可它白泠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活的,她勤修多年,对付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只需一招隐身术就搞定了。
隐身术其实不过就是一门雕虫小技罢了,藏得住形藏不住气息,捉弄一般的小鱼小虾绰绰有余,稍微有点修为的便无能为力。但她当年德贵人传授,所修的乃是此道之中最上成的术法,不但形迹可以藏得不露痕迹,就连气息都能化为虚无,消弭于无形,就是岐赟这种登峰造极的境界,不开法眼也看不出端倪,对付这几个小喽啰自是小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