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从头顶洒落,水珠滚到脸颊,茶叶落在下巴,然后滴滴答答掉在地上。
周身一片狼藉。
狼狈之下,易辞洲毫无波澜,任由易宏义破口大骂,“逆孙!小晚那个孩子到底得罪你什么了?要你这么作践她?!她挺着肚子,你居然把她一个人留在蓝湾!”
是啊,得罪他什么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
易辞洲恍惚地扯了扯嘴角,说道:“爷爷,当初如果不是你威逼利诱我娶她,我也不会对她那么深恶痛绝……”
谁才是始作俑者?
说不清也道不明。
易宏义被一句话怼得半个字都说不出。
他生养的子孙,一个比一个顽固,一个比一个疯魔,甚至一个个都在和他作对!
易辞洲扶着一旁的椅子,摇摇晃晃站起来,他现在什么心思都没有,只想马不停蹄地去找人。
可是世界那么大,她如果有心要走,他又要去哪里找呢?
她一个聋子,听不见声音,也不敢说话,万一被人欺负了,他不在身边,会不会委屈害怕得哭呢?
只一瞬,易辞洲就发现自己多想了。
他不在她身边,她怎么可能哭?
她只会笑,笑得停不下来;除非他死了,她才会哭,而且是喜极而泣!
骂够了,易宏义步履蹒跚从办公室走出来,员工们皆低头不语,生怕董事长一个盛怒,把他们都裁了。
易辞洲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后,红着眼睛,呆滞着怔了许久。
封况拿着电脑,左思右想小心试探道:“易总,今天下午和韩方代表的会议……?”
他想都没想,“让沈特助去吧。”
封况点点头,没再多说。这种时候,一会儿还有警方要来调查取证,谁还会有心思处理公司的事情呢。
中午的时候,警方准时来到公司。
经过现场勘察,确确实实是由于电路老化引起的火灾,蓝湾物业或将承担所有责任。
蓝湾地产的董事长亲自打电话过来,语气低下乏力,似是知道无力回天了,只求做到最大的金钱赔偿。
易辞洲却根本不想跟他们谈任何补偿方案。
他的阿晚不见了啊。
再多的钱,换得回她吗?
接连几日,他都没有走出办公室,更没有回一品兰亭,那里,是他最后放浪形骸的地方,他回不去,也不想面对。
沈特助几乎包揽这几天所有的公司事务,在总部和分部之间来来回回,奔波不断。
看着易辞洲整日整夜不吃不喝就干坐着,付沉终是看不下去,他敲门进了办公室,给他倒了一杯水放在边上,“易总,不吃东西,总要喝点水。”
易辞洲斜睨轻瞥,抿了抿干涸的嘴唇,“她喝水了吗?”
付沉:“……”
“嗤……”易辞洲无奈嗤笑一声,“我问你做什么?”
付沉作为保镖,只尚武力却不善言辞,想安慰,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站在旁边干瞪眼地看着。
这时,封况着急进来,将门一关,凑到他耳边:“易总,那个沐沐来了,说有急事……”
易辞洲抬眼:“让她进来。”
封况应声,转身出门,不一会就把人带进来了。
一见到易辞洲,沐沐就眼眶湿润。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过来,然后楚楚可怜道:“我怀孕了。”
易辞洲一听,手掌倏地握拳,脸色铁青。他是个极其谨慎的人,却不想还是有人喜欢暗度陈仓。
他眼中狠厉一闪而过,几乎咆哮地怒道:“打掉!”
沐沐吓了一跳,她想步步为营,却没想到一步棋都没走就满盘皆输。
她一时间怔在那,怎么也没想到他连想都不想,就要打掉一个活生生的胎儿,关键就是,她说了这是他的啊。
这男人,仿佛操控着撒旦视角,断绝了一切可以让她一步上天堂的路。
易辞洲将她的验血单狠狠丢砸给她,“给我生私生子,你还不够格!”
付沉冷眼在旁边瞧着,这一次,他没有再听从指令,直接走过去冷声说道:“这位小姐,你是自己走还是……?”
他加重了“小姐”二字,指代分明,言简意赅。
话音刚落,沐沐掉头就朝门口走去,然而还没开门,她顿住脚步回首,“易总,我怎么也算是陪过你,酬劳不说,我打胎也是需要钱的……”
不等她说完,易辞洲厌恶地拉开抽屉,随便拿出一叠厚厚的现金朝她扔过去,“滚啊!”
沐沐虽吓着了,但也没耽误。
看到钱,她赶紧趴在地上把钱一张一张捡起来,数都来不及数,一秒钟都不再多待,转身就走。
见到这幕,付沉恼怒,她前脚刚走,他“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易辞洲怔了几秒,阴着声音道:“付沉,你亲自带她去,看着她打掉,别给我留后患。”
付沉绷紧脸,用力点头,“好。”
说完,他转身大步追了出去。
偌大的办公室,又变得死一般的沉寂。
许久之后,天塌下似的,易辞洲的心房彻底崩塌。
他把脸埋进双手,搓得眼眸通红,眼泪鼻涕分不清从哪里流出,满手狼藉。
他的爱人,他们的孩子。
都没有了。
就这么从白天到傍晚,从泪水到干涸,易辞洲如同一尊蜡像一般坐在办公室里,不吃不喝一动不动。
临近黑夜,付沉终于回来了,他一进来,便低声直言道:“易总,已经打掉了,根本不用盯着她,这女人往医院跑的速度,比我还快。”
他说着,将沐沐的病例,小心翼翼放在他的面前。
易辞洲漠不关心地“嗯”了一声。
不过一个芝麻大的胚胎,是不是他的都尚未可知,他才懒得去管。
付沉站了会儿,镇定思量,犹豫道:“易总,有件事……”
易辞洲哑声问:“什么?”
付沉:“是关于那幅画的……”
易辞洲闻言,眼神遽凛,“说。”
付沉咬着下颌,沉声道:“您有没有想过,太太画的那个人,可能不是以前的小少爷?”
他疑惑,“不是他?”
她口口声声说的小时候见过的那个男孩,不是以前那个易辞洲,那还会是谁?
付沉磨了磨嘴皮,道:“我不止一次听沈特助说过,您和那个早亡的小少爷长得很像……”
易辞洲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他阖了阖眼,烦躁道:“同父异母,长得像不是很正常吗?”
他不耐烦地抬眼,正对上付沉看破不说破的双眼。
长得很像?
是啊,他们本就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啊。
易辞洲愣怔了两秒,然后从办公椅“噌”地站了起来,大步一并跑向停车场,开上车就径直驶向一品兰亭。
他冲进舒晚之前在这里的那间工作室,推开门,里面被收拾得零零乱乱,连原先一直屹立在窗边的画架都散在了一旁。
就是这个!
他仓惶奔向画架,将盖在上面的防尘布掀起来。
那张画,在夕阳余晖下映着淡淡的光泽,仿佛颜料刚刚涂上,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他凝神仔细看着,每个细节都不放过,在这张画上一点一点逡巡着。
除了那张熟悉的脸,正面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易辞洲心底一颤,又将画纸翻了过来。
看到那三个字的时候,只那一刻,他忽觉如大寒之时高崖坠落,狠狠砸向了冰封的湖面,一点一点破碎的时候,整个人都灌入了冷冽的冰水。
没有气息。
没有温度。
更感觉不到任何声音。
因为画纸的背后,写着“易边城”。
第62章
◎只要能离开他,我跟着你,当你的女人。◎
舒晚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里了。
记忆里,她仅存的意念就是求生,她还带着个孩子,她需要活下去。
她艰难地睁开眼,入眼就是刺眼的日光,顺着窗户的边沿缓缓斜射进房间里,晃着四面的白墙。
喉咙痛得厉害,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发现浑身的乏力和左脸烧灼般的剧痛让她动弹不得。
见她有了动静,立刻有一双手扶着她坐了起来,帮她戴上了助听器。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意料之中的,就看见廖霍那张焦急的脸,在她眼前倏倏忽忽。
他赶忙端来水杯,凑到她嘴边,“来,喝水。”
舒晚深吸一口气,撇过头去,用尽全力问道:“我的孩子呢……?”
廖霍愣了一下,嘴唇抿成一条线,缄默不言。
她又问了一遍。
廖霍眼神闪躲犹豫了片刻,在她目光的审度下,抵着下颌沉声说道:“你伤得比较重,为了保你,医生说必须终止妊娠。”
从二楼摔下来,没有任何保护,也没有任何遮挡,能保住她自己的一条命已经很好了。
孩子,还奢望什么呢。
舒晚怔了好一会儿,平淡地“噢”了一声,接过他手中的水,低下头一口一口地喝着。
本以为她会以为失去孩子而失声痛哭,却没想到她淡然处之,甚至平静得可怕。
廖霍顾不得许多,伸手扶住她的肩,将她揽入怀里,低声道:“哭出来吧,这样好受些。”
哭出来?
眼泪早就在火光冲天中被烤灼殆尽,她还有什么可以哭的?
舒晚靠在男人的肩头,没有反抗,依然静静喝着水,就着杯中倒影,她似乎还能隐隐约约看到自己左脸颊压着厚厚的纱布。
胀麻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她怔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我的左半边脸,应该是彻底毁容了吧?”
廖霍沉默着,思忖了许久,道:“有点严重,医生选择保守换药治疗,等创口完全好了之后,我就带你出国去做整容修复。我问过专业的医生了,可以修复得看不出来。”
舒晚波澜不惊地听着,抬手轻轻摸了摸脸颊上的纱布,整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以色侍人。
她轻轻阖了阖眼,嘴唇颤抖,“能告诉我,我现在在哪吗?”
床头的繁体中文和英文已经昭然若示,可她依然选择问他。
廖霍凝视着她的双眼,实话实说道:“澳门。”
舒晚点点头,默了片刻又问道:“怎么把我带出来的?”
他直言不讳:“私人飞机,自有办法。”
廖家她略微了解一二,上个世纪在葡萄牙华人区白手起家,回到澳门后便发展赌场行业,现在在港澳两地黑白两道通吃,有那么点歪门邪道也不足为奇。
舒晚平静地看着他。
而廖霍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看久了,这个年过三十的男人竟然露出羞赧,“你看我干什么?”
舒晚垂下头,嘴角淡淡一扯,极小声地说道:“没什么。”
她说完,敛了敛眉眼,又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她是假寐还是真睡,廖霍屏气凝神把她平放在病床上,然后略坐了会儿,轻声说道:“你睡一会儿吧,等痊愈后,如果你想,我送你回去。”
他径直朝门口走去。
还没开门,舒晚忽地叫住他。
她依然闭着眼,看不清神色,语气格外平静,“我不想。”
廖霍:“不想什么?”
舒晚睁开眼,看着他,情绪些许波动:“不想回去,不想回千城。”
廖霍凝视片刻,听得她这番话语,表情还算平淡,他缓缓道:“不想回千城的意思是……?”
舒晚闭了一下眼睛,“不想回到他身边,我想离开他。”
那是个牢笼,也是个枷锁。
困了她两年,她再不逃离,恐怕会疯。
廖霍静静看着她,眼底倏忽有光,他朝她勾了勾唇,神情耐人寻味。
他不是个悬壶济世的郎中,也不是个悲天悯人的善人,更不是普度众生的活佛,所以,他需要的是她的态度和回报。
换句话说,他要从她这得到些东西。
舒晚浅浅一笑,美目清澈见底,虽然左脸颊压着厚厚的纱布,但露出的右半边脸,依然美得犹如晚霞。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只要能离开他,不被他发现我还活着,我跟着你,当你的女人。”
也许是那场火,将她的心烧死了,又也许是这两年的那些刻意凉薄的冷待让她心灰意冷,她再也不想看到那个男人了。
从她知道他一直在骗她的那一刻起,从他把外面女人带回来的那一刻起,从他把她一个人扔在蓝湾别墅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永远不会复活。
心都死了,就只剩下一具躯壳。
既然只剩下躯壳,那么跟着谁都无所谓。
可以是廖霍,也可以不是廖霍。
她甚至很庆幸是廖霍,因为他是易辞洲的发小,跟他在一起,那种报复的快感会强百倍。
廖霍听着,面色平静如水,他没逼她,反而问她:“真的跟我?”
舒晚点头:“是。”
廖霍微微皱眉,“我没有逼你。”
舒晚平缓地说道:“我知道你没有逼我,是我自愿的。”
廖霍心口一紧,面不改色地抿了抿唇,难得放缓了声线,沉声道:“过几天,我给你弄个新身份,以后就跟着我,谁也不会知道你以前是谁,更不会知道你曾经是谁的女人。”
阳光透过窗户散进来,舒晚垂眼看着眼前一片白芒,不觉自嘲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