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您总算是醒了,快回去,仔细受了风寒。”青竹颤抖着嘴唇,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沈谣却兀自走到她跟前,苍白着脸,望着她:“起来,跟我回去!”
青竹却不肯走,摇了摇头,宽慰道:“奴婢说错了话自当挨罚,姑娘且回去调养好身子,奴婢待会儿就回去了。”
沈谣哪里不知这是哄骗自己的话,见她不肯起,她弯下身子,伸手去拉青竹的衣袖,这般羸弱的身子哪有力气拉扯,青竹不肯起她便用蛮力,却被青竹错估了力道她踉跄着跌倒在地,身上披着的狐裘也落在了地上。
院子里青铜鎏金的鹤喙衔了焰火,笼着少女清瘦的一抹影子,好似折断了腿的白鹤,纤细的令人不敢置信。
青竹青禾二人忙将她扶起身,少女气息单薄,眼角眉梢似乎还笼着一股死气。
“谁让你起来的?”周氏的声音自屋内传来,青竹忙又跪倒在地。
沈谣越过她径直入了屋内,也不知里面说了什么,不多时沈谣便出来了,“走吧,母亲让你跟我回去。”
青竹忙朝着主屋磕了个头,“多谢夫人!”
一行人方才出了院子,蔡嬷嬷便引着大夫向周氏汇报病情。
直到听见“时日不多”这几个字,周氏方才惊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大夫被吓了一跳,忙跪地道:“小人学艺不精,治不好姑娘的病,您不妨请孙神医来瞧瞧,兴许还有救。”
周氏愣住了,大夫后面说了什么她也没听进去。一直以来,她都觉着沈谣这病多半是装出来的,目的便是博取怜爱。
便是方才在屋子里,那丫头仍是不肯向她服软,甚至威胁她。
女儿从来不怕背上不孝之名,难道母亲也不怕落下刻薄亲女的骂名?
蔡嬷嬷听闻沈谣病情之后也是大惊,没想到六姑娘这般羸弱的身子,竟还不远千里来了青州,她心中也生了几分怜悯之心,小声问道:“夫人可要请孙神医来给姑娘瞧瞧?”
周氏沉默半晌,忽然问道:“你是否也觉得我刻薄?”
蔡嬷嬷哪儿敢说实话,忙跪下道:“夫人说哪里的话,先不说别的,便是您院子里的下人哪个不夸夫人心善。”
“我当年生她时败了身子被侯爷不喜,调养了数年才又有了身子,自那时起我便不大喜欢她。我心中也明白这事儿怪不得她,可每每见到她便会想起那段以泪洗面的艰难日子,总是忍不住心中生怨。偏这丫头性子也冷,对我也不甚亲热,天长日久这心中的怨不见没得纾解,反而愈发冷淡了……”
周氏说了许多,也不指望蔡嬷嬷真与她说体己话,只是心中一时被沈谣的病情镇住了,不知该如何应对。
最终周氏答应让人给孙神医传了消息,不过一日,孙神医便亲自来了沈府。
见到沈谣的病容,孙神医险些不敢认,两年前他将人送到沈府时,小丫头还是活蹦乱跳的,不过去了一趟京城怎就熬成了这幅行将就木的凄惨模样。
“丫头,不过两年而已,你怎么……”下面的话孙神医实在说不出口,他为沈谣把了脉,这一把便是一盏茶功夫。
以孙不弃的医术寻常病症甚至都不需要把脉,便是需要把脉也不过几息之间便能确诊病情,又何至于似今日这般诊了又诊。
沈谣收回手,淡淡道:“生死有命,师傅不必介怀。”
自上次落水之后她便屡屡感到精神疲惫,手脚有时甚至不听使唤,那时她便有了预感,自己怕是时日无多了。
孙神医无奈地叹了口气,终是没再说些什么。
数里之外的,青州碧波之上,陆炳轩将手中的一封密信看了又看,眉头紧锁低喃道:“到底是传还是不传?”
一旁蹲着鱼汤的鱼佬瞅了一眼道:“啥事儿把你愁成这样?”
陆炳轩将信递给鱼佬,蹲在炉子旁吸了吸鼻子道:“沈家的小丫头生了重病,也不知能不能扛过这年关?大人临去时嘱托非十万火急之事不可传信与他,以免泄露了踪迹。”
鱼佬快速扫过信笺又将信还给他,兀自笑眯眯地在鱼汤里撒上葱花。
陆炳轩等了半晌也未听得鱼佬高见,很是不乐意,不满嘟哝道:“我瞧着大人对沈六姑娘也不大上心,上回六姑娘落水,大人都不乐意下水救人……还有大人事后还敲诈了六姑娘五千两银子,这哪是对心上人该有的态度,我估摸着沈六姑娘在大人心里还没我分量重……”
他絮絮叨叨地讲述姬如渊与沈六在京城相处的点滴,越说越是笃定自家主子除了对钱是真爱,对旁人都是虚情假意。
鱼佬吸了一口鱼汤,悠悠地叹道:“当局者迷啊!年轻真好!”
“那这消息是传还是不传?”陆炳轩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简直比查案还费脑子。
一月后,青州沈宅。
星辉如银,月映轩窗,一栋红漆绿瓦绣楼屹立月下,伴着风吹叶落,似风姿绰约的美人不盛秋凉。
镂刻着缠枝如意纹的碧纱窗发出一声极轻的声响,一抹浅淡的影子没入轩窗,月色寂寂,了无生息。
睡梦中的沈谣呼吸微弱,安静的不像个活人,一只略显粗糙的手缓缓伸至鼻端。
“谁?”沈谣猛然惊醒,梦中有一只手紧紧地扼着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睁开眼茫然四顾,好一阵喘息方才平复了心境,正要歇下,一阵凉风透窗而来,她骤然大惊,临睡前她亲眼看着青竹关紧了轩窗。
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她一时惊惶,不知自己是该装作不知道,还是喊人进来。
正犹豫间忽然听闻身后有人说道:“不是说快死了吗?我看这不好好的。”
沈谣听出了声音的主人,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将心重新提起。
“所以你是来看我死了没有?”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急速跳动的心口,以沈谣的聪慧也猜不出姬如渊深夜到她闺房有何目的。
她抑制住心中的不安,缓缓转过头。
迷离月色爬上青年沾满了疲惫的脸庞,素来姣好的面容竟许久未曾打理,眼下一片青黛,下颚长出了一层细密的胡渣。
耳畔传来一阵轻笑,他道:“垂死病中惊坐起,看来是不甘心死了。”
沈谣最讨厌别人说她垂死挣扎,姬如渊这番话好死不死地戳中她痛脚,腮帮子鼓了又鼓,终是咽不下这口恶气,觑了他一眼,冷笑道:“看来这些年姬大人私底下下了不少功夫,都会吟诗了!”
姬如渊眉心直跳,自他成了锦衣卫北镇抚使已有很多年不曾有人这般讽刺他没文化了,同样被戳中了痛处的姬如渊状似无意地拿起桌上的青瓷茶盏,手用力一捏,青瓷转瞬化作齑粉,他张开手瓷粉飘散在风里,他眉梢一挑,咬牙切齿道:“你再这般说下去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把你吟成一首悼亡诗。”
沈谣背脊一阵发寒,似乎浑身骨头发出细碎声响,转瞬便要被捏碎了。她缩了缩脖子,往床里头挪了挪,将自己整个人埋在被子里。
一阵静默之后,气氛变得很是古怪。
沈谣摸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敢再触怒这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打了个哈欠问道:“你受伤了?”
“恩。”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响。
沈谣眼中闪过一缕精芒,淡淡道:“你若许些诊金,或许我可以帮你治伤。”
“多少?”
沈谣忙道:“五千两。”
姬如渊的呼吸明显重了几分,不悦道:“那还是让我死了算了。”
“呵呵,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便是人死了,钱还没花完。”沈谣深知姬如渊一毛不拔,没料到这人要钱不要命。
姬如渊同样呵呵一笑,磨着牙冷笑:“有些人她虽然活着但马上就要死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沈谣懒得再跟他说话,捂着被子背过身不再搭理他。原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知后半夜竟睡得意外的沉,连他何时走的都未觉察。
清早沈谣起床发现床头放着一沓子银票,她数了数恰好五千两,正是前次被姬如渊敲诈走的那五千两。
她不由嘴角勾起一抹笑,眼中也有了几分笑意。可以想象昨夜姬如渊将银票取出又放下时那难舍难分的模样。
大方扔下五千两银子的姬如渊此刻心如死灰,他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将辛辛苦苦敲诈来的五千两银子给了那傻丫头,此刻捧着自己爱吃的蜜汁鸡腿都不香了。
他在心中思量,反正那丫头也快死了,等她死了,他再将银子取回来,也没损失什么,遂开心地啃了几口,但一想到那丫头要死了,又有几分食不知味。
姬如渊便在这反复的悲喜交加中吃完了早饭。
总之,他对这次的青州之行很是悔悟。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那日看了陆炳轩捎来的密信得知沈六病重,他竟没心思再与燕王周旋,匆忙布置了假死之局,带着江小北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那日跳崖时明知是假死然而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沈谣的脸,少女微偏着头,霞光汇于鼻尖,身后川流不息的人群皆化作泡影,独她与光同在。
迫不及待到了青州,打探她的消息,站在绣楼外却有些近乡情怯。
没有人知道他将手放在她鼻端试鼻息时内心是如何的忐忑,便是少年时被北鲜军队俘获杀头之时也未曾有这般恐惧。
江小北被他安置在了药王谷,他自个儿只草草包扎了伤口再次启程赶回京城,这一路注定是腥风血雨,不知是生是死,能在临去前见她一面亦是无憾。
孙神医费尽心思为他调理了一个月这才险险拉回她一条命,待他身子好些了能行动自如后便要回药王谷,借助山中的两处天然药泉调理身子,再辅以针灸疗法,如此这般也得半年方能恢复如常。
第68章 救美
从她幼年始,师傅时时观察她病症,潜心钻研医术总想着将她治好,如今十年过去他已有了成熟的治疗方案,原是打算将她身子慢慢温养至最好状态后着手医治,哪知她去京城一年多伤了元气,此时提早施术,效果却打了折扣,再无根治的可能。
孙神医为此劳心劳神,见了她总是唉声叹气。
沈谣很是内疚,尽最大努力治自己的病。但药王谷之行周氏却是不允的,毕竟沈谣世家嫡女身份,又到了议亲的年纪传出丁点风声便会影响魏国公的声誉。药王谷在民间无论多高的声誉,在高门世家眼中也不过山野之地。
然而林家兄妹的到来帮她化解了难题。
周氏曾为林锦玉寻了门亲事,但未婚夫吕良犯了杀人罪,林家兄妹特来退婚,原本林周氏只遣了长子林泽熙前往京城退婚,谁知动身前听闻了沈家二姑娘被许为太子妃之事,林周氏忙又重新准备了贺礼,林锦瑟又在周氏面前软磨硬泡一番,得了林周氏允准一路跟着兄长到了京城,拜见过长辈后方知魏国公府人在青州老宅养病之事,姨母不在府上,两人也不好逗留。
林泽熙原打算回去,林锦瑟却不肯,只说既知晓姨母病重之事岂能不亲自探望,未免显得林氏刻薄寡思了些。
去青州路途遥远,林泽熙不肯去,一路上林锦瑟却拿话哄他。
林锦瑟扬唇问道:“二表姐生得如何?”
沈慧是未来的太子妃,林泽熙自不敢有丝毫轻视之意,忙端正了神色道:“自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林锦瑟挑了挑眉道:“若说二表姐是花中牡丹,人间绝色,那么六表妹就是月中姮娥,仙界姑射。”
林泽熙张大了嘴巴,惊叹道:“那得美成什么样?世上真有这样的人?你莫不是唬我陪你去青州?”
林锦瑟白了他一眼,嘟嘴道:“你爱去不去。”
林泽熙好美色,见了美人便挪不动腿,更何况是沈谣那般清丽绝俗的病西施。林锦瑟早就摸透了他心思,一路上马不停蹄地往青州赶,临到青州地界他却不直接入府反倒寻了处客栈竟自己一顿收拾,打扮得宜之后方才动身前往青州府。
林氏接了两人拜帖很是欣喜,早出了二门迎接,见到兄妹二人倍感亲切,成日冰冷的一张脸终于有了温度,入内院的这一路对二人嘘寒问暖,比之亲生女儿还要亲,林锦瑟瞧见林氏身后仆妇成群,衣饰华丽并无半分落败的样子心中挂着的忧虑终是落下了,只要姨母不失势,她便能靠着姨母嫁入官家。
一行人行至中庭,林泽熙不经意抬眸,忽睹一女子雪衣素裳,映窗而立,心中怦怦直跳。
林锦瑟最先发觉自家兄长的异常,偏头瞧去见一素衣女子缓步而来,罗衣从风,长袖交横,微微屈膝施礼,盈盈姿态不盛姌袅。
少女飞雪长衣,腰如束素,簪花半鬓,丽眉连娟,皓齿朱唇,似广寒仙子月中出,姑射雪里来。
盈盈水眸不经意的一瞥,却似一道儿闪电瞬间摄去他了的心魂。
林泽熙在这一瞬间终于明白了何为美人,他觉得自己一生怕是都难以从这一汪剪水双瞳中脱身。
如此直白大胆地注视便是傻子也能看得出来,沈谣蹙了蹙眉,不愿与他二人接触,只淡淡道:“母亲这里有客,女儿稍后再来。”
林氏也不爱看女儿的臭脸,挥了挥手便让她下去了。
林泽熙自幼跟着父亲在外行商,早混成了人精儿,一打眼便知这位小表妹不讨姨母的欢心,趁着林锦瑟与姨母说话的当儿对自己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悄悄退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小厮又回来了,林泽熙偷偷溜出屋子,小厮忙将自己打探出来的消息告知了主子。
林泽熙听闻事情始末,对小表妹很是心疼,入了屋后绞尽脑汁讨周氏开心,时不时将话题引至沈谣身上,果然在周氏说出沈谣之请后,林泽熙在旁一阵游说周氏隐隐有松口之意,他不停向身旁的妹妹使眼色,林锦瑟却装作看不见。
待二人回了自己的院子,林泽熙不由埋怨道:“我方才不停朝你使眼色,你怎么不回应?”
林锦瑟不搭理他,兀自整理首饰。
“你再不说话我明儿就走了。”林泽熙对这个妹妹很是没辙,她生得貌美嘴巴又甜,很得父母宠爱,便是他这个哥哥说的话也时常不听。
林锦瑟白了他一眼:“你舍得吗?”
林泽熙回想起沈谣弱不胜衣的羸弱模样,心中很是怜惜,瘪了瘪嘴却无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