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阿玖,你们方才可瞧着我小郎了吗?”
江幸玖月眸笑弯,跟着箫夫人走上前。
箫夫人上前坐在床榻边,俯身拨了拨襁褓,瞧着里头熟睡的小脸儿,眉眼慈蔼。
“瞧见了的,你吃苦了,眼下别急着照顾孩子,自有乳母和屏禾她们照看,先得养好自己的身子,日后才能更好的照看他。”
箫莲箬抿嘴一笑,扯着薄被躺好了,声线有些柔弱。
“我知道,方才乳母喂过,刚刚睡下,我就看两眼。屏禾,将小郎抱去吧,别吵着他。”
屏禾低低应声,小心翼翼将孩子抱起,轻手轻脚离开了。
屋里静下来,江幸玖扶着腰坐到一旁的软榻上,听箫夫人低轻开口。
“亏得屏禾机灵,撵了人去传话,我们来的快。”
“那贱婢若是送出府去,不说你不好再提这件事,你那婆婆也不会心虚没理至此。”
“邢家人咱们是动不了,如今邢大人已经答应了四房分出去,这时候也不好做的太难看,但将你欺负成这样,也不能就让她们侥幸撇过去了,那个贱婢,必须得处治。”
她内心里气成这样,江幸玖瞧着,心下才笑了笑。
“是得处治。”
她看向箫莲箬,温声软语,“今日瞧着是息事宁人了,我可看清了那邢大奶奶多尖酸眼低,对什么人,就得用什么法子。”
“你跟姐夫搬了出去,大房是一辈子也不会分家的,朝夕相处,你婆母能被邢大奶奶挑拨一次,就能挑拨两次三次。”
“经历了这一出,咱们若是当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过了这阵子,她们反倒真的就不当一回事了,时日久了,就该忘了她们曾把你气到这样惊险的地步。”
“当事当清,趁热打铁,让她们牢牢记住,日后再不会动给姐夫塞人的念头。”
箫夫人点点头,“阿玖说的对,既是一次不能忍,那就得一棒子打消了她们敢再生的念头。”
“那个贱婢,留不得,你眼下身子弱,姑爷又正心疼你,就不必出面。”
“人我带走了,想你那婆母和大嫂,也不敢当面为个见不得人的通房,再与我箫家叫板。”
箫莲箬抿着唇,笑容苦涩,“母亲,这不是给我婆母下马威吗?依我看,四郎既然没心思,就够了,将人发卖了就是,日后搬出去了,她们手也插不到我府里去。”
箫夫人没有沉静,不以为然。
“我就是下马威。早些月你那婆婆也不是没试探过,可也没敢像这样似是,做事敢这么横冲。不就是觉得三郎如今闲势了,瞧着不受重用了吗?”
“我箫家再不济,三郎还是高居一品,府上还是三个诰命夫人,过去捧着你过的门,知道是高攀,就得捧着你一辈子。”
“捧高踩低?那不能够。”
为一个通房再跟箫夫人争执,理亏的邢夫人自是拉不下脸。
任由箫家人将人带走了。
等人一走,邢修远急匆匆回了自己的院子。
屋里静下来,邢夫人气苦的跺了跺脚。
“这还没完了?错也认了,家也由着他们分了,临走还非得搞得我这么没脸,这也太仗势欺人了!”
邢大奶奶抿着嘴垂着眼,也是一脸的憋屈怄气。
邢大人肃着脸,很是没好气。
“活该!还不都是你自己作的!”
邢夫人瞪眼,只觉得委屈的要命,“我……”
“你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自打先帝薨天新帝继位,箫平笙不掌权不受用,你就开始终日对四郎媳妇吊脸子看不惯,鸡蛋里头挑骨头横竖看不顺眼,大郎媳妇一蹿火,你就更来劲!”
“别忘了,你儿子能官升两级仕途平步,都是依仗他妻舅!”
这话,邢夫人听了就心里膈应,“外人这么说也就罢了,你嫡亲的儿子,连你也这么埋汰他!”
“我埋汰他?”
邢大人拍桌而起,吹胡子瞪眼,“你放眼看看这帝都城,也就是江太傅那千年老狐狸,一手提拔的儿孙一个比一个登的高,别人谁有这个能耐?
哪个府上不是竭力而为,顶多也就是捧出一个顶门楣的。我为了让大郎仕途顺遂,耗费多少心力?一个不慎,他说入狱就入狱,说贬官就贬官了!”
“我拉把大郎一个,都费力!哪有功夫管四郎!没有箫平笙,四郎这辈子也起不了势,再大的能耐,后半辈子都得依仗他大哥拉扯!”
他说着气的喘粗气,抬手一指邢修济夫妇。
“还有你们俩!四郎娶了好媳妇,箫平笙提拔他,那是看在他嫡姐的面子上!四郎未来过得好,你们也眼红不着!他好了,才有能力拉扯你们!不比他一辈子不出头,在后头拖你们后腿要强?”
“我巴不得他出息,巴不得他能一肩担门楣,才能跟你们两口子携力光耀我邢家!”
邢修济蹙眉垂眼,“父亲说的是。”
邢大奶奶扁了扁嘴,心有不甘委屈嘀咕。
“公爹说的是有道理,我们都懂,可四房要分出去了,到底没有在一起住着近不是?再说,那箫平笙如今不得势了,怕是日后也提拔不了四郎了……”
“说的什么混账话!”
邢大人厉声呵斥,吓得邢大奶奶一个激灵,话算咽回去了。
邢大人虎目圆瞪,一字一句咬着。
“分出去了,他也是老子嫡亲的儿子!你们要敢兄弟阋墙,看老子打断你们狗腿!”
邢大奶奶白着脸,缩着脖子往自家郎君身边躲了躲。
邢修济面皮抽了抽,连声道,“不能够,父亲,我定是和四郎走的最近的,嫡亲的兄弟,哪能生分了。”
邢大人这才脸色缓和,冷哼了一声,眯着眼默了默,半晌沉声开口。
“别看那箫平笙而今是闲赋了,此人文武双全能力卓斐,他与镇国王素来走得近,娶的可是江家唯一的嫡女,江家那一门儿孙是何等权贵。他的造化,还大着呢。”
“好好敬着四郎媳妇,绝不能远了箫家这门亲。”
第184章
你问我嫁给你父亲可曾后悔过?无时无刻不再后悔
从邢府出来,箫平笙弃了马,与小娘子乘一辆车回府。
到了这个时候,江幸玖才像是舒出口气,她眼睫轻掀,看着身边的郎君,贴着他手臂小声问他。
“我撞见那几个下人时,是猜测的多,一时气急了,原本是想,若莲箬姐姐突然早产,果真是有缘由的,邢家人装傻充愣起来,好叫她们无话可说,可将人带到院子外,我就后悔了。”
箫平笙凤眸里墨色微动,揽了她在怀里,“后悔什么?”
没等江幸玖接话,又自顾自说下去。
“后悔怕因此闹得太僵,阿姐和邢修远之间也会落隔阂?”
江幸玖干巴巴一笑。
“不瞒你说,我真怕来着。”
箫平笙无声失笑,抚了抚她纤细的手臂,眼睫低垂,视线落在她腹部。
小娘子身形娇柔纤小,这么坐着,近五个月的身孕瞧着格外显眼。
他脑中思绪万千,一手轻轻抚摸她圆润的腹,口中清淡道了句:
“邢修远不是那等掂量不清的人,真当面撕破了脸,阿姐九死一生替他生了儿子,他也不会偏向邢家人。那贱婢交给母亲了,你便不要过问,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江幸玖点点头,“等莲箬姐姐满月那日,母亲和我再给邢家做做脸面,总归能和解,还是要上上心的,那邢大奶奶不是个省油的灯,回头真分家那日,要拿捏着这事再生是非,也怪恶心人的。”
拖家带口的,原本独立门户,是吃亏的事。
若是还要被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大房给恶心,那岂不是更没理说了?
“邢大人倒是个讲道理的,想必也不会让莲箬姐姐他们吃太大亏,身外之物上咱们也不说太计较,但也不能差太多……”
她犹自嘀咕了半晌,发觉箫平笙一直没接话,不由话头顿住。
略略侧头,瞧见他眉眼冷峻面无表情,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视线一低,看了眼抚在自己腹部轻轻摸搓的那只大手,她樱唇翘了翘,轻轻抵他一下。
“在想什么?可是瞧见人家添了小郎,也眼热了吗?”
抚摸孕肚的大手缓缓停下,箫平笙低垂的眸光微微闪烁,再抬眼看向身边眉眼如画的小娘子,心里软的厉害。
“玖娘……”
他嗓音温醇微暗,听得江幸玖一怔。
“我今日在堂里坐了许久,只觉得阿姐是在受千刀万剐之刑,她生下那孩子,我松了口气,竟是一点都不替她高兴。”
这话里,多少透出几分犹豫,低闷,茫然。
江幸玖心尖儿一颤,静静与他对视片刻。
——他是,在担心她吧?
江幸玖抿唇咽了咽喉,素手轻轻伏在他手背上,语声轻细柔软。
“箫郎,阿姐是因着早产,不是每个人……”
“小孔说了,好在她自幼习武,身子骨结实。”
箫平笙低低打断她,抽出手,勾住她腰肢,将人整个拥入怀里。
“你生下来就娇养着,别说骨架子多硬气了,我捏你一把,都能青红几日,你若是受这等苦,倒不如挖了我心出来。”
说完这句,箫平笙的嗓音已是暗哑无边,尾音带了丝微不可查的颤意。
郎君的怀抱宽阔温暖,靠在其中,安稳归属感顿生。
江幸玖眉梢眼角溢出的笑意十分柔软,温顺的靠在他怀里,回抱住他腰肢,一下下抚着他结实的后背。
“喜结连理香火延续,这是每一个幸运的人都要经历的嘛,这是你的孩子呀,他定然与他的父亲一样,是最心疼我的,不会让我受苦。”
箫平笙抿紧的唇角翘了翘,笑意涩然,没再说什么。
回到府中,将小娘子送回劲松院,亲自伺候她宽衣解带,将人安置在床上歇着。
高大的郎君屈身蹲在床边,拎起被角掖好,语声沉柔:
“折腾累了,你好好歇着,我去趟泰竹院,晚些时候回来陪你用膳。”
这会儿晌午过半,离用膳还有两个时辰。
这么久的时间,江幸玖心知他是有事情要做,便月眸浅弯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
泰竹院;
箫平笙进院门时,正瞧见苏嬷嬷带着几个婆子,将从邢府带回来的那女人架出去。
瞧见他,苏嬷嬷摆手让人先离开,自己留下低声见礼:
“将军……”
“嗯……”
“夫人审过,的确与姑爷无关,倒是邢家大奶奶撺掇了些话。夫人交代,人交给文叔,要好好安葬,她身后事也……”
“不必与我说。”
箫平笙淡淡点头,台阶上了长廊,掀帘子进门。
苏嬷嬷站在原地,想起早前去邢府前,屋里这母子俩正在谈话。
她犹豫了一瞬,又返回廊下守着,避免有人来打扰。
堂屋里不见箫夫人的人影,箫平笙环视一眼,径直抬脚往西侧的屏扇后去。
屏扇内隔开的小间儿里,供着香案和佛像,箫夫人背对着他,正盘膝坐在蒲团前。
站在原地静了一瞬,箫平笙踱步上前,站在她身侧,清黑的眸色幽暗深邃。
他薄唇轻启,未等出声,箫夫人先开了口。
“佛说: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你问我嫁与你父亲,可曾后悔过。”箫夫人眉眼温婉,笑意柔涩,“后悔……”
箫平笙薄唇紧抿,缓缓侧目,眸底的墨黑如深洞无边,看不出丝毫情绪。
“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箫夫人吸气亘长,又徐徐叹出,眼帘闭合,指尖的佛珠平缓捻动。
“箫家世代为将,在大召国内,战功赫赫威华无边,是世家大族中最受敬重的门庭。你父亲十岁带兵,少年英才孔武不凡,帝都城内想要与箫家结亲的门庭,数不胜数。”
“他大约是痴迷兵法与沙场,没什么儿女情怀,又冷又硬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年轻的姑娘们对这样的儿郎,都是敬畏远之,不敢靠近的,大多都比较偏爱风流倜傥霁月清俊的儿郎。”
“我与他的婚约,原本都是一场误会,他误以为我回信的人是他,便耿直的来提亲,温家自然是又惊又喜,满口应下。”
“当日,乔家正被皇室猜忌,姓乔的处境不宁,我又发觉自己有了身孕,既担心又害怕,后来传出那人与陵氏私奔逃回陇南,我知谣言多半虚假,定有隐情,但到底每日惶惶不安忧虑交加,心神已乱。”
“你外祖母发觉我身子的异样,又心知孩子不可能是你父亲的,便主动去箫家退亲。”
“你父亲是说一不二不容置喙的人,他自然要与我问个明白,便亲自来找我对峙。”
“我从不想瞒他,告诉他一切都是因缘错乱,他误会我情衷于他,本是这场错乱里最无辜的人,我也不可能揣着别人的孩子,嫁给他,这对他更不公平。错原本是我犯下的,无论孩子留不留下,都与他无关。”
“可他那个人,就是犟极了,瞧着面冷无情,其实心底是最纯稚仁厚的,兴许是可怜我,也兴许是念着与姓乔的那几年浅薄的兄弟情义,他说不在乎孩子的时候。
我虽知他不是因着心中爱我,可在当时的绝境里徒劳挣扎了那么久,担惊受怕忐忑不安,他就仿佛递给了我一根救命的稻绳,我出于本能的便抓住了。”
箫夫人闭着眼,泪水从眼角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