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佐椋沉思了片刻：“与我西月国而言，自然是希望镇国大将军。今日在广场上，皇上也看到了，我西月国的人对大将军颇有些敬佩。
若是由大将军出面调查，我西月国人必然心服。况且，镇国大将军的谋略智慧也是顶尖的，若是他参与，必然能很快查明真相！”
“奥。”南帝应了一声，再次看向南安，“大将军，你意下如何？”
南安走到南帝的跟前，俯身拜下了：“臣自当竭尽全力。”
毕佐椋见是这样的结果，倒是有几分满意。
南帝却是不满意的，甚至愤恨，待毕佐椋离去后，他沉下了脸。
“小小西月国的使臣，竟是敢这般与朕说话！等哪天，朕灭了北国，必叫他付出代价！”南帝这般说着，看向南安的脸色也不善，“大将军，在西月国人眼中，你比朕有分量。
与北国而言，你也比朕重要得太多。否则，他们为什么不刺杀朕，偏偏要杀你？”
这些话，南安无法回答。
他沉默片刻，再次跪在了南帝的跟前。
“皇后要杀你，私底下，怕是已经对你下手了吧？你是如何回击的，叫她对你如此忌惮，甚至不惜赌上南国的未来，也要与北国联手？这些事情，朕都不曾听你说起过。想来，大将军藏得倒也深！”南帝走到南安的跟前，幽幽地说着这些话。
南安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大将军，朕请你给朕解释。”南帝又道。
南安抬起头，皱眉问：“倘若臣与您说，皇后对臣下手，您会出面吗？”
“那你也该与朕汇报！这样重要的事情，朕为什么从来不曾听何清与何华说起过？”南帝的眼睛眯了起来，“大将军，朕是该说，你心思深沉，瞒过了何清、何华，还是你太有手段，收服了他们？”
南安还是沉默。
南帝自上而下地俯视南安，只道：“你若是不说话，朕先处置了他们。”
南安迟疑了半响：“若是臣说话，您也是要处置他们的。”
南帝呵呵笑了几声：“你说得倒也在理。你要是替他们说话，朕会以为，你收服了他们，才会要护着他们。大将军，是一个有担当的人，不是吗？”
“臣不愿意牺牲任何无辜的人！”
“是吗？在对抗北军的时候，大将军也没少牺牲无辜的将士。这会儿，便又成了不愿意牺牲任何无辜的人？”
“您是叫臣承认，臣是护着何清与何华的，叫臣承认，他们是被臣收服了？若是如此，臣便承认了。皇上，您怎么处置，都可以，臣不在意。”
南安一口气说，说完又自顾自地脱下朝服，裸露出伤痕累累的上半身，“自然，您想怎么处置臣，也都可以。
臣不想再与您周璇了。
您叫臣做的许多事情，臣也直白地告诉您，臣不会做。
比如说，您要臣处理战功赫赫的安国侯，让他身名俱裂。
又比如说，您要臣处处维护太子的名声，替他善后。在臣的眼里，太子殿下好色、昏庸，还草芥人命，不是合适的天子人选。”
第159章
小心你的脸皮
这一番话，南安说得大逆不道。
南帝一脸不可置信。
“你说太子不是合适的天子人选？这是在质疑朕的决定？还是说，你觉得朕也是昏庸、草芥人命？”
南安沉默了片刻，点头：“您从来不在意别人的生死，不在意百姓的苦难。”
“朕若是不能随意取他们的性命，如何能显示皇权的高高在上？百姓若是不经历苦难，又如何能衬托朕的优越？
他们生来的目的，便是为了皇权，为了朕服务。朕为什么要在意他们的生死，要在意百姓的苦难？”南帝反问。
“所以，您残暴！”
南帝忽地笑了出来，是被气笑的。
“朕想过许多可能，却是没有想到，你会这般质疑朕？这些话，大将军藏在心里很久了吧。以往，从不听你说起，为何今日却是说起来了？你意欲何为？”
南帝甩袖，在殿中来回走了几步，怒气冲冲地盯着南安。
盯了一会儿，他烦躁地脱去外套，往地上一甩，走到南安的跟前，抬起他的头，用力地甩了一个巴掌。
南安的头被打得侧向一边，嘴角又溢出些许血。
他也没有擦，只是又抬起头来看向南帝。
南帝怒火中烧，反手又是一个巴掌。
「啪」的声响，回荡在空空荡荡的内殿之中。
南帝用劲很大，正反两个巴掌打得他手生疼，好似要裂了一般。
他摸了摸手心，深吸了一口气。
被一巴掌打偏的南安，已经恢复了跪姿。此时，正抬着头，等着南帝下一波抽打。
南安的眸子清冷，好似一汪死水，看不出情绪。
而他左右两侧脸上，迅速隆起五指印，很是肿胀。
南帝愣了愣，恍然想起第一次想要打南安脸的情形。
他问南安：你敢反抗？
南安握住了他的手，却是说：臣不敢。您昨日当着满朝文武说要跟臣秉烛夜谈，天亮后臣若是脸上带伤出现并不合适。
那时候，南安是替他着想的。
南帝的神色黯然，喃喃地道：“以前，你不会叫我打你的脸。”
“臣，由您处置。”
“你不愿意维护朕了？”南帝开口，声音略有些沙哑。
南安沉默着不语。
南帝的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炭火烧得很旺，将内殿熏得暖洋洋的。
南帝坐在宽大的椅子上，一手扶着椅，却有些冷。
他一连深吸了几口气，才又将视线落在南安身上。
这个人，就这样跪在地上，裸露着上半身，伤痕累累。
他的脸颊也是肿胀不堪，嘴角挂着血。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跪在地上，也是挺直着腰背。
“这份倔强，与她真像！”南帝恍惚，眼前又浮现出木月沁的脸来。
南帝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想起她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出现在他眼前的脸，越来越模糊。
而曾经强烈的恨意，似乎也淡化了不少。
唯一没有淡化的，大约是她临死前的那一幕。
她举着剑，笑盈盈地对他说：“你不用揣测，你想的，都是对的。他死了，是你逼死了他，我便去陪着他。”
没有淡化的，是明晃晃的剑，殷红的血。
还有那一句话：我解脱了，你呢？
是啊，自己呢？
南帝的眼眶微红。
他怔怔地望着南安，半响，问道：“你也要离我而去吗？”
南安的身子晃了晃，倒在了地上。
他的嘴角，还挂着鲜血。
南帝的身子一软，跌跌撞撞地跑到南安的身边，将他抱在怀中，焦急地问：“你怎么了？”
南安半睁着眼，满脸倦意。
他的脸色，又变得苍白。
他抬了抬右手，似乎想撑着站起来。
手触到地上，南安轻呼了一声，然后便放弃起来了。
“臣……我……不想再周璇了。您怎么处置我都好。
今日，我受了内伤，有些难受。
我……累了……请您允许我，休息片刻。您想想怎么处置我，想好了，再叫醒我，好不好？我真的有些累了……”说完这些话，南安闭上了眼睛。
南帝望着南安苍白的脸，颤抖着伸出手，放到南安的鼻子下。
呼吸还在……
南帝松了一口气。
他想了想，对着昏睡过去的南安轻轻地说了一个字：“好……”
南帝亲自抱起南安，将他放到自己休息的床上。
又遣杨公公去请了御医，替南安处理伤口。
御医来的时候，被南安脸上的肿胀吓到了，身子不由得抖了抖。"
南帝瞧他战战兢兢的样子，冷笑了一声：“你最好不要提脸的事儿，要是提了，朕剥了你这张真脸皮。”
御医这回彻底被吓到了。
他慌忙低下头，替南安处理了伤口，又仔细地把了脉。
南帝坐在床边，急切地问：“如何？”
御医偷偷观察南帝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回皇上，外伤不碍事。”
“内伤呢？”南帝催促。
“内伤有些严重。皇上，大将军他……”御医支支吾吾的，半天没有说出来，倒是噌地激起了南帝的火气。
他暴躁道：“赶紧说！要还支支吾吾的，小心朕弄死你！”
御医的身子又抖了抖，慌忙道：“大将军的身体不大好，血气也还是不足。他到底是血肉之躯，需要好好调养。尤其是受了这般重伤，这些时日，卧床为宜。”
南帝点了点头，等御医开了药方，便叫他下去了。
在御医临走前，他又警告了一句：“小心你的脸皮！”
御医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内殿。
南帝坐在床，打量着南安。
看了一会儿，他低低叹了一口气，替南安掖好被角，顺手，又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
南安躺在床上，被南帝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了，眼皮不由得一跳。
南帝大约没有想到，南安并没有昏睡过去，不过是装睡罢了。
此时的南安，有些许不可思议。
这几天，他一直在琢磨，如何叫南帝放松警惕。
为此，他还悄悄地看了林无澜写的小说。
小说上一个女子想要劝回一个走入邪道的男子，就去寻了那男子，对他说：“你的心结是我背叛了你。我若说，我没有背叛，你大约是不信的。我想了一个办法，或许，能叫你回头。我不确定行不行，试一下也未尝不可。”
说完这些话，女子便当着男子的面，自尽了。
男子抱着女子的尸体，对她说：“我恨你恨得这般刻骨铭心，说明当初爱你也是爱得死去活来。只要你示弱，我便能回头。可你……没了你，叫我如何活下去？”
南安不大懂这些。
唯一能想明白的，南帝也恨他，他或许可以通过示弱来叫南帝放松警惕。
第160章
臣没有关系
内殿中，南帝又叹了一口气：“杨公公，朕是不是太苛待他了？”
杨公公不敢真顺着南帝的话接说南帝的不是，迟疑了片刻，倒还是替南安说了话：“皇上，大将军这样要强的一个人，几时示弱过？
他对您，怕是真的竭尽全力了。”
“他当真对朕竭尽全力吗？”南帝问，晒然一笑，又自顾自地说，“他确实是受了太多的苦。要是换一个人，怕是早就撑不下去了。
如御医所说，他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既然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总是有弱点的。
朕看到了他的弱点。
刚才，他不自称臣了，而是说「我」，也不叫朕为皇上，只唤作「您」。他的心底，也还是渴望亲情的。亲情，朕确实从未给他。”
杨公公躬着身，给南帝倒了一杯水。
南帝摆了摆手，拒绝了。
“朕不渴……朕有些难受。杨公公，你说，他会背叛朕吗？”
这一句话，杨公公接不下去。
好在，南帝也不是真问他要一个答案，他没有回应，南帝也不介意。
他沉思了片刻，只道：“逸儿不会背叛朕。他要是想背叛朕，就不会与朕说，太子不合适做未来的天子，不会指责朕不在意别人的生死，不在意百姓的苦难。
他应该还是和以往一样，什么都不说，低眉顺眼。
他这样聪明、这样隐忍，如何会打草惊蛇？
杨公公，其实朕不怪他指责朕，他说朕残暴，朕不生气。
不但不生气，还有一些高兴。
当初，朕也希望沁儿和朕说话，她骂朕也好，指责朕也好。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解释。她就这样默认了朕的猜测。她背叛朕了，她不但背叛朕，还是与朕的兄弟一起背叛！朕……”
说到激动之处，南帝忽地住了口。
他张着嘴，喘着粗气。
内殿之中，陷入了沉寂。
南安，也就是南帝口中的逸儿，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
按着书上写的做，效果是显著的，他有些满意。
满意的同时，也真的累了。
与蓝胖子的这场打斗，消耗了许多体力。
南安放下心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后了。
那会儿，天已经完全黑了。
殿中，掌了几盏灯，有些昏暗。
他睁开眼睛，发现南帝还坐在床边。
南帝的头发花白，脸上爬着不少皱纹。
他一手支着脑袋，眼睛里没有焦距，单薄的身子，被笼罩在昏暗的烛光里，竟是有些苍老。
南安算算，过了这个年，南帝已经五十八了。
他似乎与以前不一样了。
“皇上。”南安叫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南帝回过神来，怔怔地看着他，开口就问：“你不会背叛朕的，是不是？”
南安哑然……
“是不是？”南帝又问，目光灼灼。
南安无法面对他的追问，转移了话题：“您始终相信，她骗了您。既是如此，也是不会信臣的。
您不信臣，也好。臣这一生，不指望能活多久，也不指望有什么好的结局。只希望哪一天倒下了，也是一个人，安安静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