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施宛仿佛看见一只大型杜宾犬,训练有素地跳上了椅子,坐好。
陆韵诗接着说,“我这是你南哥,我是Sammy姐,你讲该叫什么。”
“阿姐。”陆津南蹙眉。
阿凤尴尬地笑笑,对黎施宛温柔地说:“都可以,叫我凤姨也好啦。”
“好啊。”黎施宛笑,露出不太明显的小虎牙,“凤姨的广东话讲得很好啊。”
“是吗?”阿凤不好意思地捋了下头发,“我之前做导游的。”
陆韵诗接腔,“是啊,苦练广东话嘛,然后遇到我老爸。”
“还吃不吃饭?”陆津南皱眉说,“等会Joe仔就回来了,难道要让Joe仔天天听你们这么讲话?”
陆韵诗抿了抿唇,轻抚陆津南手臂,“好啦!发什么脾气,开玩笑嘛。”
吃过早餐,雨停了,陆孝文便让阿凤陪他去公园走走,陆津南开车去麦凯文家接侄子。
黎施宛同陆韵诗去市集大采购,路上问起,Joe仔是不是要开学了。陆韵诗说:“是啊,又要天天送他去幼儿园了。今年还要去小学面试,不知道能面到哪所学校,这个捣蛋鬼。”
“Joe很调皮吗?”
“何止,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过了会儿,陆韵诗随口问,“你之前说在念书的事情,不会也是唬我的吧?”
“不是。”黎施宛咬了下嘴唇,“我上学期记录不好,这学期可能很难申请奖学金了。所以……”
“啊。”陆韵诗表示了解。
从对方眼中读到深深的同情,黎施宛有点不舒服。
他们这样的人,只有骗人的时候才想要利用别人的同情人,而不想真正被同情、可怜。
回家的时候,陆韵诗把黎施宛拉进便宜的服装店,给女孩买了三件七折的连衣裙。
“在店里帮手,不好总穿那些体恤衫嘛。”陆韵诗鼓励黎施宛收下。
“多谢Sammy姐。”黎施宛没有拒绝的余地。
两人回到咖啡店,陆韵诗要上楼准备午餐,迎接在爸爸身边过了半个暑假的儿子。便让黎施宛帮忙做开店准备。
黎施宛做过餐厅服务生之类的兼职,不算生疏。先拖地板,然后把扣在桌上的椅子放下来,再擦椅子和桌子。给绿植洒水,回到吧台整理杯子,最后预做咖啡。
咖啡豆磨成粉,压成饼放进咖啡机。等它出意式浓缩的时候,黎施宛抬头,看见玻璃门窗外渐渐明朗起来的天气。
这几天应该就开学了,大家都在进行开学测试吧。她念Form 5,这一学年就要参加会考了。这样下去,会毕不了业吧?(Form 5:相当于高二)
咖啡香气弥漫,黎施宛看着吧台旁的鱼缸,任思绪跟着水草浮动。
偶尔,她会生出死的念头。可比起自杀,她更想杀人。
“……没办法了,她就是那个性格,让你帮我说好话不也没成效,她谁的话能听去?”
门推开,铃铛响。陆津南和麦凯文走进咖啡厅,然后一个背梦可宝背包的小男孩一头冲到了吧台。
“妈咪”没说完,他愣住了,困惑不已。
“你是新来的店员吗?我妈咪呢?”
黎施宛站起来,踮脚去看小不点,“你就是Joe仔?”她转头朝走近的陆津南说,“好可爱啊。”
“Joe仔,叫人。”陆津南揉了揉麦家章的脑袋。
“姐姐好。”麦家章抿唇不笑,害怕缺的门牙让漂亮姐姐看见,“姐姐好靓。”
陆津南失笑,“Joe仔到底像谁,像你吧,凯文哥。”
麦凯文没应声。他指了指黎施宛,“这是……”
陆津南点头,“她没地方住。”
麦凯文蹙眉,睨了陆津南一眼,正要说什么,麦家章将此打断。他依依不饶地问妈咪在哪,黎施宛指楼梯口,他便像失控的遥控飞机,闷头直奔上楼。
“Joe!”麦凯文对陆津南露出一个欲言又止的表情,追上了楼。
黎施宛看了看陆津南,低头把做好的一杯冰美式端到台面上。
“给你的。”
“哦。”陆津南有点意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相顾无言,他忽然想起什么,说,“很不错啊,阿姐教你的?”
黎施宛也在这时出声,“那是……?”
“我姐夫。”陆津南注视黎施宛,“O记麦Sir。”
黎施宛神色似乎有一瞬紧张,陆津南不动声色。
“你们一家子警察啊,好厉害。”她说。
第十三章
O记麦Sir,他们这些街头飞仔飞女皆有所耳闻。黎施宛知道得更多一点,因为黎家那边的一个小叔因走私罪案被捕,刑讯过程中暴毙,负责案件的就是麦Sir。
冤家路窄,他竟是陆Sir的姐夫。
似乎没注意到黎施宛表面下的紧张,陆津南端起冰美式,“谢谢你的咖啡。”然后走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翻看报纸。
阿凤下楼说,如果店里有什么需要帮手的就叫她,Sammy走不开。
“好。”黎施宛朝阿凤笑了笑,透过荧紫色的鱼缸,偷偷看陆津南。
陆津南是警察,这么短暂的相处,一点眼泪,没法让他完全信任一个案子牵连颇深的人。
还需要时间。
可时间愈长,是会暴露愈多还是……她为这不确定性而忐忑。
接近晌午,咖啡店迎来几桌吃早午餐的客人,黎施宛原想去叫阿凤,但陆津南说没事,他搞得定。
给客人们上齐餐点。麦家章噔噔噔跑下来,喊舅舅和漂亮姐姐吃饭。
黎施宛无端想起早餐桌上的一个问题,照辈分,小不点得叫她阿姨才对。
可到底没能说出来,她说:“我就不去了,这里需要有人看店。”
“那怎么好。”陆津南说着,就见麦家章跑到身边来拽他的手。他想了想,对她说:“我给你盛饭下来好吧?”
“好啊,”黎施宛露出笑意,“多谢南哥。”
陆津南抬眉,领着麦家章上楼。
厨房飘来清蒸鲈鱼的香气,阿凤在摆桌,看见舅甥俩,笑说:“阿宛呢?”
“她看店。”陆津南拍了拍麦家章的背,让小孩自己去洗手。
麦家章一溜烟儿跑不见了。
客厅露台上,麦凯文吸了口烟,语气平静,“Sammy,你应该明白,这不是你能阻止的事情。这么多年了,老爸可以有新的生活。”
本该和阿凤一起摆桌的陆韵诗站在他对面,眉宇间蕴藏怒意,”你见过阿凤几面,了解多少?且不说这个人到底怎么样,你觉得她和阿爸岁数差这么多,在一起合适吗?”
“你做过律师,就比平常人更加明白,刻板的俗世印象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为什么不合适呢?只要老爸喜欢,老爸觉得这是他想要生活就够了。”麦凯文说,“Sammy,没有人可以活在过去。这一秒的我们不能回到上一秒的我们。”
陆韵诗定定地看着麦凯文。
曾几何时,他向她求婚,说的这句“这一秒的我们”是多么浪漫,可如今他竟然随便把这句话有用在这里,告诫她作为女儿,要接受一个年轻的继母。
“你真的不可理喻。”陆韵诗说。
麦凯文意识到什么,说:“我不是说我们。我们……”
“你不要讲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看来这几周的分居让你想清楚了,我们确实是分开比较好。”陆韵诗轻松的耸了下肩膀,转身进屋。
麦凯文无言,长叹了一口气。
阿凤刚来的时候,陆韵诗和麦凯文还好好的。
见阿凤坐在陆孝文左手边,那个一向空出来的母亲的旧座,陆韵诗急忙将位置抢了去。
丈夫不理解陆韵诗对阿凤过于敏感的态度,发现座位这一细节更是奇怪,问你有恋父情结?
陆韵诗翻了个白眼,我恋任何老男人也不会恋我老爸!
这是实话,自小街头飞女,目睹有钱没钱得意失意的老男人将小女孩生吞活剥,吃得骨头都不剩,她抵触太过年长的男人。
至于父亲,不同于任何老男人,伟岸英雄。但母亲过世那天,这一形象便烂在她心里了。
陆韵诗和先生是小学同学,一群小孩在香港逼仄地界骑单车乱跑,热热闹闹,不知道哪天为什么就散了。
去英国念法律,回来进律所工作,她偶然遇到几乎不记得了的小学同学。
Sammy?
啊……Kevin?
香港地界小,尤其中环人挤人,森美遇到凯文不是什么稀奇事。
凯文有事先走,隔日却又找来,说要请森美吃晚餐。来不来电,一眼就知道,森美应承了。
凯文说有个问题,小时候就想问,韵诗明明很美,为什么英文名要叫森美?
太男性化,你怕讲出去会让人误会你在搞gay?陆韵诗笑。
餐厅楼上就是酒店房间,夜已深,陆韵诗穿上衣服要走,一扫方才性感火辣姿态,紧张地说无论多晚都得回家,否则老爸家法伺候。
这么恐怖?凯文自觉床上表现不俗,不至于吓跑对方。
你不知我爸?陆韵诗诧异,像全世界都该知道她父亲大名。
我爸陆孝文啊,西九龙陆督查你冇听过?
不一定全世界听说,但本埠警察不应不知,即使是不同辖区。何况,麦凯文这位新丁,心心念念的就是去重案组跟着陆Sir做事学本事。重案组不似其他部门负责单一领域,凡重大案件,都有机会接手。
麦凯文最后也没能调去重案组,去了O记扫黑。不过不紧要,他经过陆Sir狙击-枪般危险的目光考验,成为了陆Sir的女婿。
重案组和O记日久积怨在他们二人间消融,陆孝文和麦凯文比和陆津南还如父如子。
陆韵诗曾经想问,你到底是恋我还是恋父?
如今麦凯文问起同样问题,她却已然忘记那时甜蜜的烦恼。
时光就像夏日暴雨夜,白色飞虫一簇簇涌向的破灯,让人毛骨悚然。睁大眼睛目睹,甜蜜流逝,只剩下烦恼。
明亮灯光中,一家人坐齐了。
除了麦家章,似乎都各有各的心事要想。也好在,至少有麦家章,小家伙实属话痨,十万个为什么,问个不停。
陆津南慢慢给他解释,照顾他吃饭,尽力让饭席间流动和谐的氛围。
这时,陆孝文敲了敲碗,表示有话要说。
陆韵诗一下子犀利地看过去,其余人看见陆韵诗的反应,亦跟着紧张起来。
“阿凤来我们家也快有两个月了,不管是家里和咖啡店,都有了个帮手。我呢,很幸运能遇到阿凤,剩下的人生不知还有几多,我不想等了,所以……”
陆韵诗出声说:“阿爸!”
陆孝文没有停下,“我和阿凤已经去婚姻登记处登记了。”
“我反对!”陆韵诗猛地起身。
本埠律法规定,新人需要律师拟一份结婚通知书,递交婚姻登记处。
通知书在婚姻登记处公开展示至少十五日,在无人反对的情况下才可以签下《婚姻登记官证明书》。
而当日有一个简单的仪式,需要有年满十八岁的见证人签署作证,最后由律师签署和打上印鉴,即可领取证书。
所以听陆韵诗这么说,屋子里气氛一下严肃了起来。
Joe仔还小,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麦凯文显然支持岳父;一家人就只有陆津南没清晰表态。
“阿南。”陆韵诗看向陆津南,认为他怎么也该站到她这一边了。
“阿姐……”陆津南微微蹙眉。
他暧昧不清的态度让陆韵诗大失所望,她点头呵笑,“好啊,你们都开明,我是老古板,说到底,你们有谁在乎这个家,在乎阿妈啊。”
陆津南微微摇头,轻声说,“我们都在乎你啊。”
“阿南,不要和她说了。”陆孝文动了气,显露出往日强硬的陆Sir模样,“我一味迁就,到头来她还是不明白。结不结婚,我说了算,你反对也没有用!”
“是啊,我是不明白,这个女人有什么好啊,把你迷成这样?今天我就讲了,你知道剩下日子不多,就不知道人家是图你早死——”
“阿姐!”
“Sammy!”
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喝止。
陆韵诗握成拳的手松开,摔筷子,转头走出饭厅,径直下楼。
“妈咪……”小不点懵然,想要跟着母亲离开,却被舅舅一把抱住。
“让妈咪一个人待一阵。”
“可是……”
“嗱,你最钟意的咕噜肉,你妈咪给你做的。把这碗饭吃完,妈咪才会高兴,好不好?”
麦家章瘪嘴,“真的吗?可是妈咪为什么这么生外公的气?”
麦凯文说:“我来吧,你去看看你阿姐。”
陆津南想也好,把儿童椅搬到麦凯文座位旁,邃下楼。
店里还剩一桌客人,黎施宛躲在吧台角落吃饭。陆津南走过去,敲了敲吧台面,“看到Sammy姐没?”
“在外面吸烟。”黎施宛站起来,往窗门外一指。瞧见陆津南有些忧虑,她问,“怎么了,Sammy姐和文伯吵架了?”
陆津南一顿,“你怎知?”
“猜的啊。”黎施宛抿了抿唇上油光,“今天去集市,Sammy姐虽然没说太多,但也表达了一点不满。她真的很不喜欢阿凤。”
陆津南叹气,“你觉得阿凤怎么样?”
“我?”黎施宛努了努唇,“说实话,我觉得很好啊。一家子人为了一件事情吵吵闹闹,你们觉得很头疼,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就连这样,也是很多人难以企及、梦寐以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