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津南有一会儿没说话,他走出店外。
一支烟燃完,陆韵诗正要进店,转身就撞上陆津南。
“干什么。”她语气不善。
透过窗玻璃,黎施宛看见他们说话,陆韵诗转过头来看她。想必陆津南把她的话当做一种观点,借以劝慰陆韵诗。
黎施宛觉得陆津南也蛮会利用人心的。
是啊,他当然会利用人心,没有蛋糕就用钵仔糕,没有蜡烛就找来花火,她好久没过生日了。事实上她不喜欢生日,过去是因为阿肯待她好,她陪他玩闹。
陆津南不会知道,他随随便便给她过的这个生日,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遗憾的是,她没来得及在花火燃尽之前许愿。
第十四章
“你休息吧,我先守着。一会儿店员也要来了。”陆韵诗走进店里,对黎施宛说。
中午的最后一桌客人要走了,陆韵诗为他们结账。然后抬头,让陆津南上去把饭吃完。
黎施宛便端着碗,和陆津南一道上楼了。
“整日上上下下,你是不是觉得好无聊?”她问他。
“当做运动。”陆津南好像知道她要说别的,问,“你有别的看法?”
“嗯。”黎施宛说,“店就在家楼下,走上楼梯就能回到家,看见家人,所以工作的时候很安心吧,对Sammy来说,她接手这间店,是不是因为,这里就间店和这个家就是她全部的寄托。如果是这样,换作我也会很难接受多了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
陆津南没接腔,黎施宛上前半步去瞧他的神情,“你明白吗?”
“明白,阿姐可能……不完全是你说的这个原因。”
“哦。”黎施宛没有追问到底是什么原因。
让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接受另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作继母,本来就是谁听了都会瞠目结舌的事情。
他们走进住家,来到饭厅。陆津南掀起绿珠帘,珠子轻轻荡开,碰及了黎施宛额头与手臂。
她抬眸,看见他漂亮的肩线,和脖颈上微不可查的汗珠。
她感觉到炎夏空气里,荷尔蒙逐渐释放。她舔了下嘴唇,压过那还很陌生的遐想。
饭桌上只有麦凯文还陪着儿子吃饭。陆津南问老爸与阿凤呢,麦凯文说,阿凤偷偷抹泪,两个人就进房间了。
陆津南想起方才在店外劝慰陆韵诗,陆韵诗嘲讽说,阿凤一定扮可怜,马上就要掉眼泪,这下好啦,我彻底成了坏人。
陆韵诗微哂,又叹息。
“我来收拾碗筷。”黎施宛朝麦凯文客气颔首,有些尴尬似的。
她收起桌面空的碗筷和Joe仔不再吃的菜,陆续传去厨房,然后系上围裙洗碗。
陆津南本来要一起做事,但麦凯文叫住他,单独到窗边说话。
“怎么了,从刚才起你就怪怪的。”陆津南感觉到什么,可内心抵触听到坏消息。
“你不觉得让她住这里很不合适?”
陆津南说:“经费还没拨下来,只有这么做。”
“我提醒你一句,她是证人还是嫌疑人共谋,还没有定数。黎耀明和施勇之间有很多事情是我们还没证实的,当年我亲手逮捕了黎耀明的胞弟,现在我们的人查到,其中可能就有施勇的‘功劳’。另外,黎耀明和‘和胜’的关系,也不止是欠债还钱这么简单的。”
陆津南望向厨房,横幅的窗玻璃中,黎施宛的背影很有一种易碎感。
“我知,”他说,“我不会因为她可怜,就影响判断。”
自台风过境后,人们返工返校,生活恢复如常,黎施宛总觉得时间过得比原来快了。
周末,陆韵诗带着儿子去浅水湾散心,也叫上了黎施宛。她换上新的碎花连衣裙,挎一个红色的小包——陆韵诗旧时的,和红色玛丽珍鞋很相配。
陆韵诗连连说好可爱,问Joe仔,阿宛靓不靓。Joe仔清脆应,靓!
午后,白云厚而蓬松,漂浮在空中,阳光照耀海面,闪烁着金粉。
海滩上有好些一家出游的,小孩跑着闹着,惹得大人们又恼又觉得好笑。
黎施宛过去很讨厌这般场景,她希望他们统统消失,不要出现在她眼前。原本,她才不会主动到这种将“幸福”这个词密集呈现的地方来。
陆韵诗看见这些阖家欢乐的景象,难免也有些伤感。那边和丈夫分居,这边在家又和父亲冷战,虽然是听了陆津南的劝,默认父亲和阿凤结婚的事实,却也因此不太想理会陆津南。
本来不轻易向人敞开的内心,忽然迫切需要一个倾听的对象了,她说:“当时怀上Joe,我其实蛮苦恼,不在计划中你知道吧,我还想再工作几年。我们做了措施,还是意外有了……”
黎施宛“嗯”了一声,不管怎么说,突然听别人讲起私事还是有点尴尬。
“又舍不得,只好生咯。生下Joe,我就离开律师楼,做了全职主妇。人呢,一旦已婚已育,就和以前不一样了,同事朋友,联络得不像以前那么勤,有时候好不容易约上了,不放心Joe,或者他生病发烧出状况,走不开,去了也可能中途就要离开。多几次,别人就不叫你了。”
陆韵诗说,“状况实在有点糟糕,但别人不能帮你,你自己要想办法对不对,所以我接下茶餐厅,做了咖啡厅。原本以为,我有自己的事业,这样就解决问题了,可是生活总有更多问题等着你……阿诗阿文,诗文成章,麦家章。多好的名字啊。我真的不知道这个决定会给Joe带来怎样的影响,我做妻子已经失败了,好怕做一个不负责任的妈妈。”
黎施宛不知道怎么接话,陆韵诗到底也没将她当做够理解并给予贴心安慰的朋友,她还很年轻。仅仅有人倾听就很好了。
陆韵诗长叹了一口气。
黎施宛说:“Sammy姐,可是我会很羡慕Joe有你这样妈妈,你在为他考虑不是吗?在做妈妈之前,你是Sammy啊,你也要为自己考虑,所以只要做你觉得正确的决定就好了。”
这么多年来,家人友人多少不理解她在不满什么,她相信眼前的女孩也不明白。然而却能够站在她这边,说出这番足够抚慰人心的话。
陆韵诗不想让气氛就此变沉重,玩笑说:“有人说过你很聪明吗?我现在相信你是能拿全额奖学金的了。”
“又有什么用。”
黎施宛垂下眼睫,阳光照耀她脸庞,在眼下投下一层浅淡阴影。
陆韵诗忽然被触动,激起了一点恻隐之心,“吃刨冰吗?走,去买刨冰啦。”
“我就在这里看住Joe仔。”
“那好。”
黎施宛没到小孩身边去,依然远远望着。
有人朝她走来,等她注意到时已经来不及躲避了。
是两个女孩子,和黎施宛差不多大,穿着漂亮的连衣裙,有个女孩子还戴着猫眼款式的墨镜。
她们跟黎施宛打招呼,“Sabrina!”
看见黎施宛那讨人厌的淡漠神情,她们对视了一眼,讥诮道,“竟然在这里遇见你。”
“你在这里做什么?”
“Sabrina,你怎么没来上学?”
黎施宛觉得自己好似绯闻缠身的大明星,被狗仔问个不停。她轻轻抿唇,还没说话,见麦家章回头来看她,想到什么,她弯了弯唇角,说:“我以为你们都知道,我做阿妈了。”
“啊?”女孩们惊讶。
黎施宛抬手招呼,“Joe仔,快过来,向姨姨问好。”
女孩们惊疑不定,花容失色,不等麦家章小跑过来,匆忙辞别黎施宛。
“拜!”黎施宛明朗地朝那二人背影挥手。
傍晚,黎施宛和陆韵诗母子回到店里,笑个不停,正在店里帮手的陆津南见了有点意外,问家姐发生了什么,这么好笑。
陆韵诗看他不顺眼,领着要答话的麦家章直接上了楼。黎施宛走在最后头,转身看陆津南,视线相对,不知怎的,笑意就从她唇边溢了出来。
晚餐是阿凤准备的,陆韵诗他们在外面吃过了,窝在房间里不出来。黎施宛同陆韵诗同仇敌忾似的,其实是懒得参合别人的家事。
这些天都是如此,陆孝文脾气发过了,仍一副绝不低头的样子。阿凤想缓和气氛,被他给拦着,没法。
一屋子人看谁端得久,陆津南先忍不住了,宵夜给陆韵诗端一碗面去,想哄家姐开心,把眼前这一槛跨过去。
“你想我胖死啊!”
碗不小心碎了,声音大到楼上都能听见。黎施宛以为怎么了,快步跑下楼。迎面看见陆津南,她顿住脚步。
手里提一撮箕碎碗和残渣,他苦笑了一下。
“来看笑话?没什么可看的,小事。”
“陆津南……”黎施宛微微蹙眉。陆津南鼻腔发出短促的音节以询问,黎施宛不自然地看向别处。
“你干嘛装得这么可怜。”她咕哝。
“可怜?”陆津南不甚明了,“在你看来已经成了这样了么。”
“夹心饼干,还不可怜吗?”黎施宛上前一步,微仰头,再垫一下脚就要凑到他脸上去似的。
她眼睛很亮,奇怪,灯光分明很黯淡。
陆津南不着痕迹地退了退。
“反正不关我的事。”黎施宛撇嘴角,又回了楼上房间。
陆津南想说什么,愣是没出声。
风卷残云般扫光一碗几乎坨掉的面,陆津南收拾了碗快,正要上楼,楼道的灯蓦地熄灭了。一颗薄荷糖囫囵噎了下去,哽得人心慌。
楼上女人呀地大叫一声,接着发出踢翻了椅子的声响。
“阿姐,你不要动!”陆津南朗声道,快步上楼。
似乎什么都能看见,他走向风琴式边柜,弯腰打开玻璃柜门,从一个朱古力铁皮盒里取出蜡烛,然后直起身,在边柜台面的仙人掌盆栽旁摸到火柴盒,擦亮,引燃蜡烛。
他点了好几支,让客厅恢复敞亮。
“我刚准备洗澡来着。”陆韵诗惊魂未定,浴巾和换洗衣服散落一地,身侧还有被踢倒的凳子。
陆津南把衣物捡起来,又扶起凳子,“那现在你要不要洗?”
“放太多蜡烛烧起来怎么办,我忍一忍咯,明早再洗。”陆韵诗抱走陆津南怀中的衣物,牵了下唇角,勉强挤笑。
“你真的没事?”
“停电嘛,这个天气好正常。”将才拌了嘴,一下这么亲昵,陆韵诗还有点别扭,“那个,我去睡了。
陆津南把陆韵诗送进房间,留了一盏烛台。
“阿南。”陆韵诗叫住陆津南,可到底没能说出道歉的话。
“还有什么事?”
“去看看阿宛吧,小女孩一贯怕黑。”
陆津南举着另一支蜡烛上了楼,无端想起许多陈年旧事。
第十五章
沙发上有团影子,烛光一照过去,引得人抬头看过来。
黎施宛没在她里面那间房,而在有窗的地方待着。
陆津南不知为什么,语气柔软了些,“你还没睡。”
“里面很闷。”黎施宛缓了缓,又出声,“今晚我可不可以睡沙发?”
陆津南无声叹息,“你睡床吧,我睡沙发。”
“真的?”女孩像得了什么便宜,又像展览了一座宝石山,隐隐有点得意。
“嗯。你刷牙了吗?”
黎施宛点头,一条腿落地,大拇指勾住拖鞋,还没穿稳,就轻踩着地板一跃上了床。
凉拖鞋掉在地上,烛光映照,旧旧的胶面呈现出果脯质感。
“你怕黑吗?”
“不怕。”
“那不再点蜡烛了。我把这支蜡烛拿到浴室去。”
“哦,好啊。”
黑暗中,听着那边传来的流水声,黎施宛裹起薄被,闭上了眼睛。
晚餐过后,阿肯打电话到咖啡店订外卖咖啡。黎施宛接的电话,于是他偷偷透露,施勇的案子成立了O记同重案组合作的专案小组。
黎施宛以为警方会再找她问话,可是等到陆津南下班回来,也不见他提起。她觉得奇怪,同时更紧张——
如果他递交了“美金”证据,这么多人对证、讨论,说不定就会发现实情。那么,她隐瞒的事情和目的,就一定会被发现。
他们会怎么拷问她?如果她没能抗住,一切就都结束了。
可她现在担心的好像不是这些,而是,她开始涌现不舍的感情,对这一席床垫,对这个总是灯光敞亮的家。
是她游离太久了吧,看到一点家的温馨光景,都羡慕不已。
返工的早晨,专案小组的人第一次正式开会。O记麦Sir负责,陆津南作副手,调了几位重案组成员加入。两边的人汇总目前的资料,气氛倒也融洽。
据传‘和胜’有一个很稳定的越南供货商,但这条线上涉及的人很多,甚至有上市财团,动线变化频繁,且隐蔽。立项查了好几次都没有结果。八月十八号,‘和胜’到了一批新货。
施勇事先得到消息,抢了这批货。能够在运输线上抢货,O记推测施勇有同伙。
“像施勇、黎耀明这种人,混迹油麻地片区,有一定关联性。黎耀明因为欠‘和胜’大龙的钱,偶尔帮大龙做事,讨点好处。所以货丢了之后,黎耀明就帮大龙去找这一批。”
“因着这一批货,八月二十号,施勇就死了;二十二号,女子阿芬在按摩院杂物间发现了施勇的尸体。现在黎耀明失去踪迹,很能就是黎耀明和施勇间发生了什么。”
“二十号凌晨,阿芬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而老板娘心姐自称当晚没见过施勇,假如心姐帮‘和胜’找货而杀了施勇,没理由不拿回货,除非她有心私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