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侧门便开了。换了男人另一件旧体恤的少女走出来,披头散发,眼下有淡淡的睡眠不足的青痕。
“今天才不是我生日。”黎施宛看着男人。
几步之遥外,路灯昏黄的光斜映在他脸上,她这才第一次见到他似的,看见他压着深眼窝的眉毛,他挺拔的鼻梁和有一个凹窝的下巴。
他单手掌着机车油门,单手搭在头盔上,长腿撑地,一点不像警察。
只有穿制服的巡警才开警用摩托,他们被街头烂仔笑话,还被自己人笑话,想有型也没法儿。
所有CID探员都得从巡警做起,期满两年才能调职。黎施宛想,陆津南做巡警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有型。他开摩托,拿警棍执法,一定有好多浮夸浪荡的女人特意调笑他。
“九月二号,”陆津南抬腕看表,“过了两个小时,四舍五入不还是你生日。”
黎施宛不由得放缓呼吸,“有你这么算的嘛?”
“阿宛,我有礼物要给你。”阿肯说着走向她。
他抱了几本书,刚从打烊了又专门为肯少开门的书店买来的。他陪她过生日的那几年,每年都送书。
她说书是一切,只收这个。
阿肯给黎施宛数,伍尔夫文集,阿加莎的小说,波伏娃的……
“我已经不看了。”黎施宛说,“但还是谢谢你,阿肯,谢谢你记得我的生日。”
陆津南在不远处看着,觉得灯下尘埃就像是香港不会落的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温柔地拥着少男少女。
他忽然感到,这才是黎施宛的样子。她本来应该好好念书,和朋友一起庆生,而不是满身泥泞与血迹,张牙舞爪地向他人释放敌意。
“阿肯,”陆津南轻声唤道,“我载你们过去吧?”
先前阿肯说了一路,他过去在学校附近的糖水铺给黎施宛庆生。糖水铺营业到夜里两点,现在应该打烊了,但阿肯还是想遵照“传统”,回故地,叙旧情。
阿肯没想到陆津南会帮他提出来,欣然应“好啊”,回头见黎施宛抿紧唇角,他踌躇道,“你不想去?……是不是打搅你了?”
“没有。”黎施宛朝陆津南瞥了一眼,“我是觉得,坐不下吧?”
“试试看啊。”陆津南淡淡笑着。
陆Sir对爱车了若指掌,给出的解决方案就是往后挪一点,让黎施宛坐前面。
黎施宛再次攀陆津南肩膀上了车,双手撑着油箱部分的漆黑金属,保持比较端正的坐姿,可背部仍若有似无地碰到陆津南胸膛。
从旁来看,娇小的黎施宛完全窝在陆津南怀中。阿肯上了车,听见油门轰响,顾不得前座的阿宛,猛地环住了陆津南的腰。
黎施宛因此和陆津南隔出距离,可由于惯性,她上身往后倾,后脑勺抵在了他肩颈上。
柔软发丝蹭着他喉结。
陆津南把头往旁边,嗓音比方才低了些,“你……”
“什么?”
不知为什么,黎施宛立即回话。陆津南什么也没说出来,瞬间空出一只手,将她的头往前按下去。
她不满地拂开他的手,“不会说话啊!”
后座的阿肯好奇问:“怎么了?”
“没什么。”陆津南又对黎施宛说,“怕你听不见。”
“我有耳朵。”黎施宛顿了顿,哼声,“不像你。”
“我怎么了?”陆津南不解。
黎施宛不说话了,保持勾身的姿势看着前路。繁华夜城,灯牌好似金鱼一样从他们头上有过,风吹起她的发,她感觉到发丝轻拂着陆津南脖颈和夹克。
是不是每个少女都幻想过,在还不能完全见世界,就以为自己身处生命最悲惨时刻的时候,期望有一个人能带她逃离。
至少十四岁的黎施宛幻想过。
十七岁的黎施宛,已不再有不切实际的追求与幻想,生日愿望也只是想有一个人载她兜风。
黎施宛想,应该算是实现了吧,生日愿望。他没有听到,但是为她实现了。
她在心里说谢谢,不想让他听到。
骑车来到阿肯所说的糖水铺,却见大楼围了半边绿幕,一楼铺面墙上、卷帘门上漆着红色大字——“拆”。
阿肯失望极了。
“原来一个世纪的终结,什么都要改头换面。”黎施宛呢喃。
陆津南听见,说:“这是什么歪理。”
黎施宛没理会,对阿肯说:“走吧。”
最后什么也没做,阿肯遗憾地揽了一辆的士回半山豪宅。
陆津南带黎施宛回家,路上经过夜市,他说想买点宵夜。在黎施宛惊诧一个人吃了晚饭,还要吃两顿宵夜之中,独自往绵延不绝的摊位走去。
没见蛋糕卖,只找到钵仔糕。
陆津南端着向老板讨来的带小碗的钵仔糕,回到路口。
停泊的摩托车旁不知何时多了三两个年轻尚轻的烂仔,站没站像,摇晃着,手里的嘴里的烟也摇晃着。
“穿男人的衫,在这里等男人啊?”
青年们一阵大笑。
“多少钱,出个价,也陪陪我们咯。”
“是啊,把衫给你穿啊!”
黎施宛混过的场子不在少数,一看他们就知道是只会装模作样,不敢真的动手的衰仔。
她不予理会,连白眼都懒得给。实在是被扰得烦了,才出声说:“你们再不滚,小心差佬抓你们去警署写检讨。”
“你威胁谁啊,知道我们是谁吗?”
黎施宛朝远处看了一眼,收回视线,淡淡道:“没看出来,谁?”
“我们是——”
“收声!”男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青年们愣怔看过去,领头那位不悦道:“干什么,少管我们‘猛虎会’闲事!”
听见他们社团名号,黎施宛笑出了声。
陆津南看向她,微微蹙眉,有些生气,也有些担忧。
黎施宛立即作出委屈模样,“阿Sir啊,这几位大哥教唆我卖-淫,我要是不照做,他们非缠着我不走,你讲我该怎么办?”
“教唆卖-淫?我还说你假扮差佬!”青年趾高气昂道,“让开!我们‘猛虎会’,你得罪不起。”
陆津南不接腔,问:“谁是主犯?”
“他啊。”黎施宛指领头那位。
“你得跟我走一趟,你们几个也是。”陆津南说着从后腰拿出一幅手铐。
青年愣神,“你假扮得还蛮像样,你是她男人?我话你知——”
“我没开玩笑。”
陆津南左手还端着淡蓝啫喱的钵仔糕,就像玩笑。可青年们都噤了声,而后拔腿狂奔,做鸟兽散。
陆津南冷下来脸来,气场压迫人,可怖极了。
“你……”黎施宛其实也有点吓到,缓了缓说,“为什么放他们走。”
陆津南周身戾气忽然消散,将钵仔糕塞到黎施宛手中,“这个给你。”
手指相碰,起了微茫的静电。
陆津南搓了搓手指,揣起手铐,变出一支花火和打火机。
黎施宛愣愣看着他。
“捧好了。”陆津南说着将花火插进钵仔糕里,点燃。
噼里啪啦的火花炸开,闪烁着。黎施宛拿远了点,别过下巴。
陆津南看见她笑了。
今晚见她笑了好多次。
“生辰快乐。”陆津南说,“就当我给你赔不是了。”
“……什么?”
“之前对你那么凶。”
黎施宛忽地有些不敢看陆津南。垂眸,花火比想象中更快燃完,消失。
她抬手,用小拇指勾了一点钵仔糕,放进嘴唇抿了一下。
“喂,”陆津南诧异,要制止却是来不及,“不是给你吃的。要吃再买就是了。”
黎施宛抬头瞧陆津南,眼睛弯成月牙,嘻笑说:“又吃不死人。”
第十二章
雨声覆盖了一切似的,拍打屋檐,一下又一下跟着心跳。
“还记得你有这个家,不是暴雨,我看你不知道回来了!”
顶楼搭建的屋塔房,刚进屋的少女被大力推到门框上,湿衫紧贴身体,过膝的裙子正在滴水。
塑料袋在低空一荡,从她手中飞脱而出,闷鼓鼓一大袋吃食和矿泉水散在地上。
“我给你买东西回来啊!你知不知抢到这些有多不容易——”黎施宛手捏成拳,愤怒而憎恨的神情半掩于湿透了的头发下。
乌黑发丝贴在她苍白的脸上,过分殷红的嘴唇的缝隙里。她抬手勾出发丝,忽然挨了一耳光。
“妈的赔钱货!谁准你买这些东西的?”男人身形微晃,玻璃瓶口却紧紧挂在左手虎口上。瓶中剩余的一口酒,他仰头喝掉了。
“那你要什么?”黎施宛被男人突如其来的行为所激起的情绪,已然平息了。
没办法和酒鬼讲道理的,何况他酗酒是因为嗜赌输了钱。他是赌鬼、穷鬼,是她的父亲。
“给我酒,这个鬼天气,我要喝酒!”
“好,我去买。”
黎施宛转身,却被拽住了发丝。头皮扯得生疼,她缩着脖颈往后看,黎耀明直勾勾盯住她,似乎一下子好清醒。
“你有钱?”
“我……有几十块,这个月剩下的交通费。”黎施宛面不改色地撒谎。
“是吗?”黎耀明皱眉头,“你最好不要骗我,有钱就交出来。”
“讲了我只有几十块。”黎施宛抿紧唇角,“你的钱呢,你又花光了?二十五号收债的人就要来了!”
黎耀明不说话,提起瓶子没喝到酒,丢手就扔到不远处。
他干瘪的身躯套在旧衫里,空荡荡,似残存意识的骷髅。
黎施宛面无表情,眼眸如凝视一口死潭水,寂寂然。半月不见,她这才察觉出父亲的古怪,可更加不敢问了。
黎施宛不露声色从他身边抽离,打开门栅,“我先去买酒,回来再说。”
雨连降到天明,人们窝在居室里,点电灯暖屋,听收音机代替看报纸,讨论灾难天气和死亡。犹如血腥伪装成啫喱装点的奶油蛋糕,诡异的温馨弥漫在雨雾中。
街角红色电话亭,浑身湿透的黎施宛哆嗦着拨出号码。
“喂,是我阿宛……舅舅,能不能帮帮我?月底‘和胜’就要来收债了,可我阿爸那样子你也知道,他手上没钱。”
黎施宛抹了把脸上的水痕,“……对,他刚才应该是打过针。现在水电已经停了,要是房东发现阿爸是道友,一定会把我们赶走的,我没地方可以去,九月开学才能申请新学期的奖学金。”
听了电话那边的人说话,黎施宛缄默片刻,点点头说,“好,但我是出来给他买酒的,不能离开太久。我在便利店旁边等你。”
黎施宛在雨声中醒来。
记忆交错拼贴成梦境,提醒她到底是什么人。事实上,她不会忘,活着每一分钟发生的事情她都记忆犹新。
黎施宛的童年时光,有父亲,母亲,舅舅和外婆。一个从名词看来还算完整的家庭,不像陆家。
闹钟响了过后,黎施宛换一身衫,悄声走出去,绕过陆津南的床尾去卫生间梳洗。
黎施宛梳洗后出来,看见陆津南已经起来了,在穿上衣。皮带扎着窄腰,侧面也能看见腹肌,臂膀肌肉很结实,完美的倒三角身形,然后一下被衣服覆盖。
陆津南转头。黎施宛莫名有些慌张,别开视线说:“我好了。我先下楼去。”
黎施宛来到楼下。陆韵诗和阿凤正在摆早餐桌,陆孝文坐在饭桌旁,朝这个还很陌生的女孩点头笑笑。
“阿南还没起来?”陆韵诗问。
“起来了,因为我先起来,用了卫生间所以……”
陆韵诗点头,示意黎施宛不必把话说完,“没事,我们先吃。”
见黎施宛还站着,阿凤也说:“坐呀。”
黎施宛落座,拾起筷子。
“睡得还好吧?”陆孝文欲表示亲切,冷不丁问道。
几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黎施宛说:“嗯。”
陆韵诗睨了父亲一眼,让他不要再问了,转头对黎施宛说:“一会儿跟我去逛市场吧。”
“好。”
陆韵诗一顿,将黎施宛的脸端详片刻,心道女孩昨日俏皮又呛口,怎么今日变得这么乖巧。
“阿南跟你讲了什么?”
“啊?……嗯,”黎施宛反应过来,说,“陆Sir说,在这个家要讲规矩。”
陆韵诗一下笑了,“好啦,你也不要太拘谨,总归是暂时住在这里,叫他南哥就好了,这是文伯伯。”
陆韵诗计较阿凤的存在,在细枝末节上偏无视她。一家子人对此无奈又疲倦,黎施宛却觉得很有意思。
“阿凤呢,我要叫姐还是姨。”黎施宛露出一贯的狡黠的坏笑,让人没法完全讨厌。
“黎施宛。”陆津南的声音传来,接着身影从绿珠帘后出现。
珠帘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直直看着她,“你就不能好好吃早点?”
他还对昨天早晨她乱说话的事情感到不满。
“又不是我要……”黎施宛哼声,不再辩解,夹起一只越南春卷。
“总要讲清楚辈分的呀。”陆韵诗招了招手,让陆津南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