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阿肯换作另一个刑讯探员,黎施宛会比现在还痛苦。
拖延时间没有用了,随着时间,愈来愈多的证据细节浮出水面,她无法再构陷黎耀明。
“陆津南猜得没错,那盒‘美金’,本来就在我身上,是施勇放在我身上的。施勇和黎耀明之间发生了什么,我真的不清楚,我只知道,两个人可能闹掰了,施勇不想把货给黎耀明。我把那盒美金放回去,是想给警方提供‘证明’,引导你们相信黎耀明就是凶手。”
阿肯有一会儿没说话,他知道陆津南就在监控室里听着。
“香港律法废除了死刑,我想让黎耀明因为谋杀罪判终身监禁,连这个,也错了对不对。他做了那么多错失,如今错的,竟是我吗?”
黎施宛面容疲倦却平静,甚至眼神中也没有丝毫哀恸。
这才是真正的她,底色冷漠。而眼泪,或别的什么生动的模样,全是伪装,带有目的性。
陆津南垂眸,对耳麦那边的阿肯说:“休息一下吧。”
须臾,麦凯文叫陆津南到办公室谈话。除了麦凯文,还有位穿制服的法医官小姐坐在转椅上。
陆津南和秦沛珊视线短暂相接了一瞬,颔首作问好。
“有新进展了。”麦凯文把鉴证科的文件递给陆津南,“唐楼碎尸案找到的那把致人死亡的砍刀,上面有黎耀明的DNA。”
关于唐楼碎尸案,警方一直在搜查其余的尸块和证据,就在昨晚,他们在猪肉铺排水沟附近找到了凶器。
陆津南问:“谁找到这把凶器的?”
秦沛珊说:“那个在现场吐了的新丁,叫什么……叫。”
就这一新发现,专案小组召开了紧急会议。
根据施勇和黎耀明各自的社会关系,初步推测,碎尸案死者是一个失踪了的拆家,有人看见他和施勇见过面。
“进一步还需要DNA匹配。”凯文说。
探员们陆续发表看法,“如果人是黎耀明杀的,黎耀明也很可能杀了施勇。”
“但两起作案手法并不相同。”
“目前看来,这是一起连环计的可能性最大:施勇杀了这个拆家,黎耀明再杀了施勇。
“背后的动机是什么?……”
散会后,麦凯文和陆津南上天台吸烟。
看着清朗的天空,陆津南说:“我们查那么久,凶器上说有黎耀明的DNA就有了,两个案子一下被联系在一起,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怀疑那个新人CID?”
“不是。”
麦凯文静默两秒,说:“你觉得鉴证科有内鬼。”
“我没说鉴证科。”
“怎么回事,你不相信秦沛珊?”
陆津南还是说:“我没说是鉴证科有问题,不过,我确实就是因为有这种预感,最开始才没交出美金。你知道,以前有过先例,警方收缴的‘证据’,不翼而飞。”
“这么多年,好几次你都怀疑有内鬼,但从来没确切发现。阿南,你实话告诉我,文爸当初辞职到底有什么隐情?”
“阿姐是不是告诉你,阿妈病重,他没见到最后一面,自己于心有愧。”陆津南说,“或许是吧。但当时内部权力斗争也很厉害,阿爸辞职反而保住了一命。”
麦凯文叹息着摇了摇头。
捻灭烟,他拍了下陆津南肩膀,“改天我帮你把那个新人仔约出来,谈一谈。”
“多谢。”
新人仔叫Joe,汤卓良。
第二十章
警署上下忙乱之际,谁也不知道,和胜话事人顺利抵港。
那批货丢失的时候,蒋坤正在东南亚谈生意。因为台风天气,他没能及时回港,后来这段时间,O记盯得紧,他的行程一变再变,才终于躲避警察的视线回来了。
玻璃杯中威士忌加冰,雪茄烟雾飘散着,游艇船舱外,海面雾气缥缈。
穿西装的男人看着对面狼吞虎咽的人,“好吃吗?”
大龙将芦笋培根卷囫囵咽下,点头道:“在夜总会守了个通宵,吃点健康食物,真是神清气爽。”
“吃好了,就谈谈你的事吧。”
大龙还想吃,看见蒋坤温和的表情,反而有点害怕。
他放下叉子,用餐巾布擦了擦嘴,挤出一个笑,“坤哥,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肯定能把货找回来。”
“既然这么简单,你为什么没早点找到黎耀明?”蒋坤呷了口威士忌,“找到他不是什么事都解决了。”
“本来我想利用黎施宛,可那贱货,谎话连篇!我也是才听说,黎耀明是施勇的姐夫,两个人有这层关系。依我看,八成是他们合起伙来抢了这批货,又在我面前做戏……”
蒋坤却笑了,“靓妹一贯会骗人,倒不是你的疏忽。错就错在你信黎耀明这个旧时街坊,让一个道友帮你办事。”
“货肯定在黎耀明那个衰人手里!”
“现在黎耀明父女都投靠了差佬,如果货真的在他身上,警方就有‘和胜’的把柄了。但警方现在还没动作,说明什么?黎耀明父女没告诉警方实话,要么他们手里真的没货。”
“坤哥,那施勇是在按摩院被发现的,按摩院归春伯管,你觉得这事要不要直接找春伯谈?”
蒋坤瞥了大龙一眼,说:“你以为呢?还好你这次没那么冲动。”
大龙压低声音,“以前有学生仔帮施勇卖货,我听说有个学生仔失踪了。油麻地那起唐楼碎尸案,警察还没查明死者身份,不过那些拆家都说是那学生仔。”
“是么,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施勇和黎耀明戏做肯定要做真。如果他们一起抢我们的货,很容易露出马脚,但施勇一个人,哪里办得到。所以施勇骗那个学生仔一起抢了货,再把学生仔杀了。”
“然后施勇也死了。”
“是黎耀明杀的?”
蒋坤沉默半晌,笑了,“谁知道呢,现在人不是他杀的,也得是了。”
因新的发现,黎耀明被连翻审讯。黎施宛也好不到哪里去,一度被警方当作父亲的共谋。
这天傍晚,时限到了,黎施宛要求立即离开警署,否则以限制人身自由向法院提告。
鬣狗般的记者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围堵警署门口,追问专案小组负责人,上海街碎尸案和施勇案的关联。
“碎尸案死者系何人?”
“该死者同施勇、黎耀明有什么关系?”
“听说黎耀明找到警方寻求保护,两案是否都系黎耀明所为?”
“凶案连连,市民人心惶惶,香港警方办案能力遭到质疑,西九龙重案组可否就此发表几句?”
陆津南被他们堵着出不去,冷声说:“不知各位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案件还在侦办中,我们无可奉告。”
麦凯文倒是笑着劝慰,“好了好了,天要下雨娘要收衣,我们差人也是人来着,要回家吃饭。”
劈开了一条道,陆津南前下走,察觉到身侧的人没跟过来,他回头看。什么都还没说,光是眼神就让人会意。
黎施宛紧抿着唇走下来。
虽然警方并未披露黎施宛的消息,但记者暗中早有调查,一见到人即对准矛头,连珠炮弹般吐出有关黎耀明的问题。
记者闪光灯晃得人睁不开眼,黎施宛不敢挪步。
忽然,黎施宛被笼罩了男人的外套里。她根本来不及提脚跟,整个人就被拖着走了。
车门拉开,她一下跌进车座。
“笨死了。”男人说。
引擎轰鸣,车驶了出去。黎施宛慢慢从外套里露出脸,瞧向陆津南。
是啊,即使离开警署她又能去哪里?可他为什么还作此好心,收留她。
麦凯文跟着他们一起回家。陆孝文来应门,笑说今天该好热闹了。
麦家章在茶几上画幼儿园老师布置的作业,看见爸爸来了,一下儿跑过去。陆韵诗从厨房那边听见动静,出来把麦家章按回房间,好好做功课。
“Joe还是幼稚园小朋友,你不至于这么严格吧。”
“从小就要养成好习惯,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陆韵诗话中带刺,“倒是你,天天过来做什么……”
陆津南想放松片刻,便踅去房间里看侄子。
厨房里,黎施宛给阿凤打下手。她问阿凤,怎么肯大老远和文伯来香港。
阿凤唇边挂笑,一边切菜一边说:“你们都觉得我是为了钱,对不对?”
“那是为什么?”黎施宛把洗净的卷心菜沥干,放到菜板旁。
“坦白讲,我考虑到了生活条件这些因素。”阿凤说,“我做导游,也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比老陆有钱得多的不是没遇到过。我就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可以过我期望中的生活。”
“什么期望,做饭洗衣照顾老人吗?”
阿凤瞧了黎施宛一眼,笑,“妹妹仔,你不懂,我小时候在棚户区长大,什么都没有,上学的资格都没有,后来在工厂做女工,攒钱到夜校学语言,认识了一个老师,推荐我去旅行社做导游。以前不知道我们哪里有什么好玩的,慢慢发现,原来他们看到的,和我看到的不一样。”
“那你怎么……”
阿凤知道黎施宛要说什么,柔声说:“我没那么贪心的,什么适合我,什么不适合,我有数。”
过了会儿,阿凤小心地问:“我听新闻说嫌疑人投首了。黎耀明,是你老爸?”
黎施宛淡然道:“嗯。不过不是这么回事,他是去向警方提供证据,寻求保护的。”
阿凤倒有些不好意思,“我没别的意思,是想问,你有没有事……不过我也想是,不然阿南不会这么关照你。”
“关照我?我帮他办案而已。”
“你文伯说,证人应该送到安全屋,让专门的证人保护组做事。”
“没预算咯,谁不知WPU就是有钱佬的私人保镖,有钱佬交税多,钟意怎么差遣怎么差遣咯。”黎施宛看着阿凤,“怎么,文伯不想我住这里吗?”
阿凤忙说:“不是啊,你千万不要误会,文哥只是说这个案子很复杂,不知阿南为什么做事,有点担心。你应该也看出来了,阿南就是什么事都闷在心里,本来文哥想让Sammy帮他问的,可是这两天,他们两父女……我也是没有办法,才问你的。你就当我没问,千万别到阿南那里讲,我不想这个家因为我又闹得不安宁。”
“没事。陆Sir这么做事,一定有他的原因。现在凶器找到了,更多的证据浮出水面,相信不久就会结案。你们放心好了,我不会打扰你们太久。”
“谁要赶你走?”门厅边响起一道身影,两人回头看见陆韵诗眼神不善。
陆韵诗几步走过来,把黎施宛护在身旁,扬眉道:“阿宛不止是阿南带回来保护的证人,现在也是咖啡厅的帮手。我家的事,几时轮到你话事?哦,你是和我老爸结了婚,你是不是以为你就是太太了?”
黎施宛说:“Sammy姐,阿凤她……”
阿凤给黎施宛递眼神,让她不要说话。黎施宛明白过来,不管怎么辩解,只会让陆韵诗觉得是帮阿凤说话,是站在阿凤那边的。
“是我说错了话。”黎施宛改口说,“没事的。”
“阿宛你出去,去看看Joe仔有没有听话。以后啊,我没叫你做事,你不要乱帮手。”
黎施宛只好出去了。
路过客厅,麦凯文陪陆孝文边看电视边讲话,他们问厨房发生了什么,她说没事,“Sammy让我守着Joe仔做功课。”
以为房间里只有小小孩,黎施宛直接推门。
却见陆津南坐在书桌旁,同麦家章有说有笑,台灯照着一桌摊开的蜡笔,一幅景象好温馨。
陆津南看过来,脸色淡漠,“怎么,吃饭了?”
“没,”黎施宛轻轻抿唇,“Sammy姐让我过来。”
没法同陆津南对视,她看向麦家章,“Joe仔要不要吃水果,我削点苹果过来。”说罢就要离开。
“过一阵就要吃饭了,吃什么水果。”陆津南说,“你过来坐吧,陪Joe一起画画。”
“你不是在这里。”黎施宛垂眸,“我会不会妨碍你们?”
麦家章奶声奶气说:“宛姐姐快过来,看看我画的像不像?”
“什么像不像?”手从门框上松开,黎施宛慢吞吞走进房间。
“Miss让我们画海报,介绍我的家。”麦家章用桃粉色蜡笔继续涂抹着,“你看,我画了你,穿围裙。”
小孩画了一个三层楼的房子,一楼有穿围裙的黎施宛,还有走进去的麦凯文,二楼有文伯、陆韵诗和他自己,三楼空空的。房子外面有辆摩托车,陆津南抱着头盔站在旁边,看起来傻兮兮的。
“是不是还少了个人?”黎施宛问。
“妈妈不让我画凤姨。”麦家章说。
黎施宛点点头,说:“Joe,我和你舅舅有点事要说,等会来看你的画好不好?”
麦家章疑惑地看向陆津南,“好啊。”
陆津南起身,跟黎施宛来到房门外。
“什么事?”
“这个案子愈来愈复杂,不如你让我住安全屋,不要麻烦你们一家人了。”
陆津南一瞬不瞬看着黎施宛,“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我……”黎施宛蹙眉,“我是为了你好。我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不想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