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欠我什么。”
“是吗?你一直给我脸色看。”沉默片刻,黎施宛问,“记者为什么说黎耀明就是凶手了,发生了什么?”
“你不是希望他就是凶手。”
黎施宛别过脸去。
“之前在油麻地发现了一起碎尸案,碎尸案凶器上出现了黎耀明的DNA。不过,母亲还不能确证两起案子的关联。”
“如果之后证实了,会怎么样?”
陆津南冷冷道:“一个人杀了人,情节恶劣,控方会起诉终身监禁。当然,最后要看法官怎么判。”
黎施宛抬头,无言地看着这个凡事讲程序的机器。她说:“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和黎耀明有牵扯,我只知道……黎耀明和施勇应该是讲好了的,然后又内讧了,施勇不想把货给黎耀明,才会让我拿着。”
“耶!画好了!”麦家章从房间冲出来。
黎施宛立即扬起笑,把小孩揽到怀里,捧场地拿起画,赞不绝口。
“我们去拿给妈咪看好不好?”
“好啊!”
陆津南看着他们消失在走道拐角,懊恼地挠了挠眉心。
不一会儿,餐桌摆好了,陆韵诗招呼一家人落座吃饭。
陆孝文不知方才厨房发生的口角,看两个女人一个端来煲汤,一个拿来碗筷,颇觉欣慰。
麦凯文便附和说:“一家人就是要这样热热闹闹才好。”
“谁和你是一家人。”陆韵诗坐下来,低声道不满。
麦凯文只笑。
大家边吃边闲话,陆津南格外沉默。麦凯文想起似的说:“对了,鉴证科的法医官小姐,我今天才知道人家真的是大小姐。”
陆韵诗对女孩子的话题总是格外敏感,“哪位小姐?”
“秦沛珊。”麦凯文夹起一块东坡肉吃,夸“好好味”,咀嚼了接着说,“之前在英国念的医学,回来考了法医,调到总区没多久,这才听人讲,她伯伯是大法官,姑姑是议员,一家子政要。这么低调的大小姐,真是少见。”
“你是说那个,她爸爸是不是叫秦德山?”陆韵诗停下筷子,倾身问。
“好像是,原来是廉政公署总督,很早就过世了。”
“啊,就是秦伯伯啊。他以前常来我家茶餐厅吃饭,最喜欢我阿妈煲的汤,次次都夸靓汤。”陆韵诗瞥了阿凤一眼,瞧见陆津南,说,“我倒是很少见到他女儿。阿南,你比较熟悉吧,你们同级的。”
麦凯文讶异,“你和沛珊还有这层关系?怎么一直未听你讲过。”
“我和她只是同一年去英国而已,不在一个地区念书,不熟悉。”
阿凤一面替陆孝文盛汤,一面问:“阿南以前在英国念书?”
陆韵诗乜了那汤匙一眼,“是啊,本来好好在英国念法律,结果偷偷回来考警校。一家子警察,闷。”
“谁讲的,我这么风趣。”
陆孝文呵呵笑,“我见过不知几多警察,还是凯文最风趣。好啦,快点吃,别说那些陈年旧事了。”
“我吃好了。”陆津南说。
“这就吃好了?”陆孝文说,“阿凤煲的汤,你尝一口啊。”
陆津南浅笑摇头,说着“慢慢吃”,起身离席。
陆韵诗奇怪,“他怎么了?”
黎施宛低头吃菜,就听到陆韵诗说,“阿宛,你们有事?”
“可能是因为案子有了进展,有点烦恼吧。”
黎施宛不想上楼和陆津南独处,就一直在餐桌上待到最后,帮忙收拾碗筷。
麦凯文接到电话,有事要先走。他故意说约了人要去酒吧,陆韵诗只冷眼睇他,没有更多反应。
“你去休息吧。”陆韵诗把一碟切好的橘子拿给黎施宛,“叫阿南也早点休息,看他这几天都没休息好的样子。”
才八点,黎施宛端着橘子上楼,听见陆津南在洗澡。把橘子放在小吧台上,就钻进了里间,躺下休息。
过了会儿,察觉到脚步声,床垫上的黎施宛翻了个身。
光从陆津南身后涌入,他俯视她。
“橘子是你给我的?”
“Sammy姐让我端给你的。”黎施宛说罢便转回身,牵起毯子蒙住自己。
第二十一章
夜幕下霓虹流淌,庙街热闹极了。
夜总会人声鼎沸,烟雾混杂,麦凯文走进来,勉强在人群中找到几位同事的身影。
角落卡座,阿芬手捏一直细烟,眼线飞扬,廉价粉霜遮盖不住皮肤瑕疵,昏暗灯光下仍刺拉拉的。
“你们把我堵在这里也没用啊——”
阿芬话未说完,就见一帮人转头颔首点头。
“凯文哥。”
“麦Sir来了。”
前些日子,在心姐手底下做的好好的阿芬忽然消失了。麦凯文放出风声,让线人找阿芬,很快有了结果。谁都没想到,阿芬竟然投靠了大龙,到“水色”夜总会做事了。
麦凯文在阿芬对面落座,“现在不做按摩师傅,转做舞女了?”
“凯文哥,讲得好像我阿芬的熟客一样。”阿芬呼出一口烟,弄了弄耳边卷发,“知不知道你们把我堵在这里,我要少赚多少小费?有什么快问,我还要做事。”
“上海街那间按摩院在春伯手里,庙街这间夜总会归大龙管,和胜的马仔都不敢这么‘跳槽’,你一声不吭跑过来,让老板娘怎么做人?”
“看来是老板娘让你来找我的咯,凯文哥什么时候帮老板娘做事了?”阿芬笑,“不知讲过多少次,施勇死的时候我正在做事,你问我,不如问问老板娘。她和施勇,恐怕比我还熟悉。”
麦凯文不愿废话,说:“施勇一个月要找你好几次,他有没有告诉你他见过哪些人,平时有什么事?”
阿芬一开始不太愿意说,那边经理来催促她去陪酒,她才不情不愿地说:“他们这帮道友,不贩毒哪来钱继续吸毒,他也是一个小小的拆家,从别人手里撬货,拿出来卖。上次他倒是提过一句,有硬货来了,说事成之后有了钱,就可以把生意做大,哄我跟他。他次次说大话,我当然不信。”
“然后呢?”
“施勇死在按摩院,又和黎耀明有关系,我哪还敢在按摩院待,只好逃出来了。其实春伯、龙哥之间的事,和胜的事,我们这些人哪里清楚,还不是看风向找个依傍,混口饭吃。”
“说重点,你知不知道施勇的货从哪里来的?”
“我说了,你们可不可以放过我啊?”阿芬看一帮差佬神色严肃,撇了撇嘴,“施勇伙同黎耀明偷来的嘛。从和胜手里偷货,你说我知道这种事,能怎么办?不敢给任何人说,藏在心里,每天每夜不安。”
“你见没见过黎耀明?”
“见嘛是见过。”
“所以你帮了黎耀明逃跑,又劝黎耀明投靠警方。”
阿芬露出惊讶模样,“凯文哥,话不能乱讲。我同黎耀明哪有什么关系。”
麦凯文冷笑,“你的姐妹都告诉我了,施勇、黎耀明跟你玩三人行。”
阿芬蹙眉,不甘咬牙,“是有这么回事,我也是拿钱做事。”
“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要从心姐那里逃走?”
阿芬熄灭烟蒂,烦躁不安,“我告诉你,是不是有钱拿?”
“你知道咯,O记对线人一向很慷慨,只要你的情报是真的。”麦凯文比了一个数字。
阿芬犹豫了片刻,便说:“人不是我杀的,但……春伯当时让人来传话,说怀疑货在施勇身上,要我把施勇约出来。”
麦凯文心下哗然,“所以你没有去?”
“对啊……我根本不知道。要知道杂物间里死的是施勇,我绝对不会开那扇门。”
“春伯为什么找你?”
“春伯不想让龙哥找到那批货,因为货丢了,责任在蒋生身上,何况,施勇死了,他们不就牵扯到案子里了吗。平日里,春伯待心姐公婆不错,现在却甘愿放弃按摩院来做这件事,我不该相信春伯的,现在他们要杀我……“
麦凯文心道难怪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大龙肯收留阿芬,是想到时如果组织里开堂会审,有个人证。
剥茧抽丝,在谎言的巴别塔中,他们逐渐攀往真相。
夜里又下大雨,黎施宛从上海街猪肉档楼上的租赁屋出来,借着给父亲买酒的机会,到Seven-Eleven角落的红色电话亭,拨通施勇的号码。
爸爸姓黎,妈妈姓施,阿宛叫黎施宛。施勇是黎施宛的舅舅。
黎施宛向舅舅求助,希望他想想办法,帮他们父女度过这个难捱的夏天。只要她有时间温书,开学重新参加考试,继续去学校念书,日子就有了希望。否则这样下去,她只会和父亲一样变得不人不鬼。
施勇很快就来了,他没有钱,但他带着一个计划。黎施宛被挡在屋外,听不到两个男人说什么。她只感到自己成了计划的一部分。
兴许是施勇的建议,租约还没到期,黎耀明就带着她回到了原来的居所,已经要拆迁的唐楼。
黎施宛感觉到他们谋划的事情愈发危险了,可不要说阻拦了,她被黎耀明绑了起来,每天一餐盒饭扔在她面前,或者面包和水。黎耀明和施勇轮流回来,从不同时出现。
施勇说,是担心她的安慰才不让她乱跑。
十八号夜里,施勇又来了,他带着腥气,像刚刚杀过人。
这样的旧楼,因为住的多是三教九流,有许多数不清的暗格。施勇把货放在了一个黎耀明不知道的暗格里。
他告诉黎施宛,过几天就会回来,带她一起走。
黎施宛等了很久,中间浑浑噩噩不知睡了几觉,又饿又渴。
二十号下午,回来的只有黎耀明一个人,黎耀明说他要出去避避风头,让她别害怕,等到他安全了,按照约定的时间,他会告诉那些人她在哪儿,让他们来验货。
独自在唐楼里快要昏死过去,黎施宛用最后一点力气爬到能够到玻璃瓶的地方,打碎玻璃割开了绑在身上的绳索。
她东躲西藏,听说和胜的货丢了。这才知道,施勇的计划是伙同黎耀明一起偷了和胜的货。
期间他们有了矛盾,施勇不想和黎耀明分这一批货了,黎耀明也向和胜透露货的去处,想置施勇于死地。
快要窒息的时候,黎施宛从缠绕的梦境中醒来。她看见陆津南还在睡,轻手轻脚去卫生间梳洗。
今天礼拜天,早上,陆家人吃过晚餐,坐在客厅看电视。
边桌上放着今日晨报,刊载了黎耀明的案子,黎施宛翻过好几次。文章里提到关键证据就是那批货,警方未透露更多,疑似下落不明。
她一闲下来就禁不住思索,旁人和她说话,她过很久才反应过来,看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陆韵诗问:“你不舒服吗?”
阿凤忍不住提醒,“今天报纸又乱写。”
“这样啊。”陆韵诗叹气,“记者就爱非把案情写成悬疑小说,恐吓市民、博取眼球。阿南会查清楚的,你不要太担忧了。”
他们没问她父亲的事,想必也猜到她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以往是怎么对待她的。黎施宛觉得他们言语中充满怜悯,她成了一个很可悲的人,这种感觉令人不适。
但她没有立马就离开客厅。她不想做一个落跑的人,那更加可怜。
翡翠台一集连续剧播完,女人们都走了,黎施宛也准备下楼去做事。
同陆孝文打了声招呼,她又想起来,试探着问:“文伯,是你让南哥做警察的吗?”
陆孝文和蔼地笑了笑,“我哪里劝得动他,他从小就固执,只听他妈的话,他妈希望他和Sammy一样做律师。高三的时候,他妈走了,所以他出去了,又想着回来,做警察就是为了他妈。他那时候小,不懂事,以为我是被迫辞职,有阴谋。这么多年过去,他也该明白了,不止有明与暗,反而很多事情,都处在中间那个灰色地带。”
“很多事情,也就是一念之间的选择。阿宛,你讲对不对?”
陆孝文是老人家,可看得似乎比这个家所有人都清楚。想来几十年督察不是随便做的,黎施宛对自己贸然的举动心惊胆战。
第二十二章
深夜,麦凯文、陆津南和那位新人CID还在大排档。环境噪杂,三人都比平时音量大。
汤卓良说,凶器是好几人一起找到的,他只是打报告交上去了而已,不敢领功。
邻桌诧异地看过来,汤卓良改口说“那部惊悚片里的情节”。
和最初的印象相比,汤卓良其实颇沉稳。之前捕获过一个罪案累累的烂仔,还得了嘉奖。
麦凯文问起,汤卓良不愿细讲,耸了耸肩说:“运气好而已。”
烟尘中,麦凯文接到一通电话——出现目击证人,声称看见施勇和黎耀明在一起,时间正是施勇死前。
他们忙叫老板来埋单,赶回警署。
周一早晨,咖啡店里人不太多,陆韵诗和两位兼职店员足以应付。
黎施宛找不到事做,看到糖浆快没有了,就说去超市买材料,回来做糖浆。
“你不能去。”陆韵诗说,“阿南叮嘱过的,身旁没人跟着,你不要出门的好。你忘记上次你们被围追堵截的事了?”
本来他们是不知道的,可小报把当日情形绘声绘色写了一番。这几天黎耀明的案子沸沸扬扬,重案组陆Sir的事迹就被拿出来一起编排了一遭。
黎施宛拿报纸擦窗玻璃,还看到有人假以化名写陆Sir和法医官小姐的逸闻。媒体真令人匪夷所思。
黎施宛没能出门,却看到陆津南从外面回来,表情不太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