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却是典型的书生小姐文学套路,小姐与书生鸿雁传书,渐生男女之情,却终究抵不过门第的天差地别,最后小姐将往日之信笺付之一炬,含泪出嫁。
而那赵生也在小姐出嫁后,埋首苦读,终是在当年乡试中得举人,并于次年会试大放光彩被皇上亲点为探花。
功名利禄有了后,却是旧日心上人难忘,赵生偶然发现心上人与丈夫不睦,渐渐与之有了联络,在长长久久的日子里,便是枯木也能逢春,更何况是原就有情却生生为世俗所分开的年轻男女,很快,莺莺小姐生下了她和赵生共同的女儿。
后来东窗事发,柳莺莺无颜面对丈夫,一把火将所有往事埋葬在了废墟当中。
那画本子图文并茂,插图也是相当的生动,尤其是莺莺小姐上元佳节灯会初见赵生时的欣赏之色,以及骊山凉亭躲雨时同一屋檐下赵生的怦然意动,再至收到书生书墨丹青时的莺莺小姐的动容一笑,直至为世俗所阻扰时莺莺小姐的肝肠寸断……一颦一笑,一愁一苦皆描绘的活灵活现。
不只是活灵活现,那书中女子还像极了……
王玉蝉立时转身,就瞧见自家表姐的眼泪一下子就滚出了眼眶。
作为陪伴了苏沐棠七年的亲人,王玉蝉可太知道眼泪之于苏沐棠意味着什么。
可以说,两人在北疆共同度过的那些日子,她就没见过苏沐棠的眼泪。
即便小小年纪就要历经从鸡鸣到夜半的训练,她也从未喊过苦,喊过累,更不曾哭泣。
即便后来杀敌无数,从天山的匪寇到边界的马贼,不论她流血或是受伤,甚至有一次肩膀中了一箭,她生生忍着痛将箭矢拔出,也从未流过一滴软弱的泪水,即便险些牙齿咬碎。
玉蝉曾问她为何不哭。
她说镇北候府的后人不配拥有眼泪。
这件事过去了很久,玉禅却记忆犹新,忘不了当时她眼里闪着的自豪的光亮。
她是多么为苏家人的身份感到骄傲啊!
可如今却有人要亲自折弯她的脊柱,要让她俯首称臣,甚至是跪地求饶。
而这个拿着厉刃捅她心窝子的,不是甚陈深仇大恨的敌人,而是她的生身父亲。
这事换作谁身上能不恨得上天,更何况是嫉恶如仇恩怨分明的苏沐棠。
王玉禅在心里替苏远青默哀,二舅舅啊,二舅舅,今日之后,你是要永远失去表姐了。
看了眼与得逞笑着的婉娘共乘一伞的苏远青,王玉蝉摇了摇头,再度步入雨中,将苏沐棠自地上扶了起来,“表姐,你别哭啊,你怎可能不是苏家人呢。”
转头,她又对玉钗骂道:“王玉钗,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喂不熟的白眼狼,沐棠表姐对你那样好,好吃的好用的都紧着你,你却非要这般煞费苦心地陷害她?”
王玉钗扯了扯唇,毫无愧意地道:“我的傻妹妹,你都不出门的么?现在这本《香江旧事》不知有多火,我也是废了老大劲儿才弄到手。
要我说,你也先别替她叫屈,舅母是不在了,赵大学士不是还好好的,叫过对峙不就…成了。”
提到柳氏,一直沉默地给苏沐棠撑伞柳弘之再度站了出来。
“苏主事。”依旧是一揖到地,先礼后兵,苏远青听出了前后称呼的变化,拧眉看他,就果然就听他开始质问:“百越柳氏一族虽不似镇北侯府乃皇亲贵族,但也是繁衍了几百年的清贵世家,即便往上便是数个十代八代,也从未有过女子失德的记载,更何况是暗通情夫这般的荒唐事。
苏主事,苏大人。
莫非你是见我那可怜的姑母已经逝去,再无法与你方面对峙,你这才敢如此丧心病狂地栽赃诋毁她的清誉?
连死人的清誉也要损毁,苏主事,你可还有一点做人最基本的良知?
我表妹又何其无辜,要受你这般欺辱?
她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你但凡长了只眼睛,还会不清楚吗?”
望着那双眼尾上扬的凤眸,苏远青眸中闪过一丝不忍,这是镇北侯府祖传的特征,若非苏沐棠凡事总与她对着干,他又刚从御医那里得知婉娘肚子里按脉来看是儿子,他又如何会做到这个地步?
觉察出苏远青的松动,婉娘一手搭上他的腰,苏远青垂眸一看,就见婉娘抚上自个儿还未显怀的肚子,还冲她盈盈一笑。
这一幕让苏远青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柳氏嫁过来多年,就为他生下一个女儿,尽管这个女儿不比任何男子差,但女儿总归是女儿,总有一日要嫁出去的,而他们苏家自太,祖时期的荣光总得有一个□□来延续。
而他想要儿子这个愿望,柳氏从未满足过她,甚至对西苑那些女子屡次下手,以至于到如今,他才老来得了这么一个儿子。
这个未出生的男孩不仅是他的儿子,更是镇北侯府的血脉延续。
而为了这份血脉的延续,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即便是……
想到此处,苏远青硬下心来,但到底不敢再直视那个曾经被他视为珍宝,如今却如丧家之犬般无助流泪的女子。
他背过身去,对应总管令道:“应总管,你把调查结果同沐棠说清楚,免得她以为我们冤枉了她娘。”
得令上前,应总管低着头,不敢看苏沐棠木然的双眼,这是他们侯府的骄傲,而今却要由他亲自折辱她的尊严。
“小姐,据小人所查……”
“够了。”是苏沐棠沙哑的声音。
只见她用手背擦干了眼泪,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迤逦在雨中,向苏远山而去。
她可没有功夫和闲杂人等争得面红耳赤,便是这世上所有人都给她泼脏水,她也全然不在乎,但是她想知道她父亲,暂且姑且还可称之为父亲得那个男人是何想法。
待得行至廊庑阶下,苏沐棠仰望着与婉娘一起退入廊道躲雨的苏远青的背影,极力地克制着想挥鞭子的冲动,还算平静地仰视着他那曾经给与她父亲的幻想,后有一步步撕碎,至今只剩最后一块遮挡的背影,声音嘶哑但还算平淡地说道:“苏主事,别人如何想我不在意,我只想问您一句,你也认为我娘是那样的人吗?”
本以为苏沐棠性子刚强,遇到这样的事情会大杀四方,是以他在留了应总管等人在此,没想到今日她却如此反常。
转过身来,苏远青直面苏沐棠木然的脸色,无可奈何叹气一声,再度对应总管令道,“还不快将事实说与她听,还真当我们在泼脏水呢。”
应总管再度垂下头来,徐徐道出原委,“沐棠小姐,据我们的人所查,二夫人出阁前的确同赵子阳赵大学士有过许多纠葛,这种纠葛一直延续到小姐出生都还在继续……这些事情皆是从夫人生前时候过的姑姑口里得知的。”
也许是出于心虚,说到后面,应总管的声音都开始发颤,苏沐棠不忍为难一个老人家,应总管的人品她还是信得过,不过是听命于人罢了。
苏沐棠摇了摇头,转眸望向苏远青,坚持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你是否真信我娘是那样的人?”
正此时,苍穹倏然闪过一道白光,紧接着是春雷轰隆隆降临。
婉娘往着轰隆隆的天空,往苏远青身边又贴了贴,还状似无意地说道:“呀,老爷,你看,她这么和你说话,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却这时一声更大的巨响响彻苍穹,那婉娘做了坏事,再不敢声张,却一个劲儿地扯着苏远青的袖子,暗示着什么。
感受到婉娘的急迫,苏远青终于定下心来,他阖上眸子,清晰地吐出了一个“是”字。
尽管风未停,雨水未歇,闪电雷鸣在怒吼,但苏沐棠还是清楚地听到了这个费尽心机的“是”字。
不断线的雨帘将苏沐棠的白裳打得透湿,湿衣之下是她稍显单薄的身段。尽管初春的雨还透着冬日的凉,但苏沐棠却没有丝毫感觉,还有什么比被亲生父亲说是野种,更叫人心寒呢?
在苏远青惊恐地注视中,一抹银光自苏沐棠的袖间闪出,他当即大声咆哮,“沐棠,不要。”
可为时已晚。
苏沐棠的武器,从没有铩羽而归的道理。
就在众人为苏远青的咆哮所魂惊,以为苏沐棠是要自戕之时。
空气中传来一声嗤笑:“我还当沐棠表姐这般有气节,要以死证清白呢……”
蓦然转身,苏沐棠给了她一记凶狠的眼刀,正此事时一道巨光闪在苏沐棠的身后,她宛若乌云中的邪龙,再度挥起短刃。
这一回众人看清楚了,她切断的是两缕墨发,狂风骤雨中,她一字一句顿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从今往后,我与苏远青再无父女之情。恩断义绝。”
第34章 父辈事(一)
萧祜于五日后醒来时,才听长生说起苏沐棠与苏远青决裂的事情。
他也没有刻意打听,实在是此事已传得人尽皆知,原本还有人替她抱屈,但直到苏沐棠失踪后,连抱屈的声音也消失了,都说她是无脸见人,这才躲了起来。
更有甚者说她已经死了。
萧祜听到这里,却是摇了摇头,“她不会那般脆弱。”
于是,他派出流沙前去查探,总归是要找到她,确认她很好才可安心的。
这日,刘管事再来复命,“今日还是没有苏将军的消息,不过属下倒是听说一桩相关之事。”
多日的努力,总算有了一丝进展,萧祜放下手中毒经,问:“愣着干嘛,还不快说?”
刘总管弓身一揖,“赵大学士将他的继室黄氏休了,起因是黄氏将旧年他与柳氏的书信给了赵楚楚,而赵楚楚原就对苏将军怀恨在心,这才着人写了《香江旧事》的画本子,并散播开来。”
萧祜面色微闪,他刚派人去查幕后之人,赵家便开始休妻,直接将幕后凶手推至台前,会不会太过于巧合了?
还是说有人希望赵楚楚担了这个罪名?
沉默几息之后,萧祜令道:“你叫几个机灵的,暗地去查一查,镇北候府这件事我们流沙是否有参与?”
这话一出,柳管事便是一惊,流沙只听命于三爷,以及拥有白玉令牌的淑妃。
三爷这般说,可是疑上淑妃了,可是为什么呢?
联想起此前苏将军三番两次到访凌云峰,以及淑妃娘娘日前与三爷闹的不快,柳管事眼里闪过一道精光。
但转眼他便垂着头,似无事人一般退了下去。
同一日晚上,淑妃的咸福宫便收到了崔三暗自查她的消息。
为了那个女人,他竟然开始不信任她。
不过她也不心虚,此事本就是赵楚楚所为,她叫人画的插图,她叫人写的故事,而她柳如絮不过是叫人暗中将男女主改了个名,再暗中将火势煽得更大而已。
罪魁祸首毕竟不是她,便是崔三发现又如何呢,她们的立场原就是敌对的呀。
她可没有要她性命。
虽说如此宽慰自己,柳如絮的心绪却久久得不到安宁。
恢宏的宫殿内,柳如絮正在陪七皇子默字,七皇子不过五周岁,写字歪歪扭扭也属正常,但柳如絮今日则跟吃了枪子儿似的,责骂起来:“你怎如此蠢笨?你兄长像你这样大的时候,已能出口成章,而你却什么都不会,你蠢笨如此,我养着你又有什么用呢?”
贴身侍候的如意如果站在门外,听得里间的动静,却没有任何反应,似是早就习以为常。
责骂声持续了将近一刻钟,到最后,七皇子终于扛不住嗷呜嗷呜哭了起来。
正这时,小太监急急跑来,“皇上驾到。”
如意如果听得这话,顿时手脚无措,本想进殿通报,却这时皇帝已乘坐御驾到了殿内,于是忙福身请安。
皇帝身边的高总管是个人精,一看两丫头面上慌张,更有小殿下的哭声传来,当即脸色一白,垂下眼眸,尖着嗓子道:“皇上,您看,这……”
皇帝下了御驾,狠狠瞪了如意如果一眼,这才怒气冲冲到了室内。
“淑妃,朕要说多少次,你须得将老七当你的命、根来对待,否则……”
“皇上?怎这般说?臣妾是做错了什么吗?”淑妃转眸一望,眸间盈着委屈。
皇帝定睛一看,才发现柳如絮正捏着七皇子的手,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这是在教他习字。
走近一看,竟是个未完成的“萧”字。
“你在教他在写字?”皇帝明知故问。
“那不然皇上以为呢?”柳如絮痴痴笑道,“难不成皇上以为我欺负七皇子呀。”
七皇子听得这话,扭头看向皇帝,眼里只剩下木然。
“那他为何要哭?”皇帝指着萧乾的泪痕道。
生怕他泄露些什么,柳如絮一把将他揽过怀里,温柔地道:“乾儿识字慢,皇上又不是不知,吾今日想教他写自己的名字,却如何都学不会,吾不过念叨了他几句,就哭的这般伤心。”
叹了口气,他她继续道:“这天底下,就没有比当人母亲更难的了。”
一想到七皇子的学业,皇帝也是一阵头痛,旁的皇子在他这个岁数早就会看文章了,偏生只他进步缓慢,有时候他都怀疑……
但仔细瞧着,这孩子除却闷声了些,不爱与人交谈,倒也没闹出甚出格的事情。
叹了一声,皇帝走近萧乾,摸了摸他圆溜溜的脑袋,慈爱地道:“要父皇教你吗?”
小人僵硬地摇了摇头,淡声道:“我自己会写。”
皇帝顺着他的话道:“那我们乾儿写给父皇看,好不好呀?”
萧乾点了点头,然后挣脱出柳如絮的钳制,步到他专属的矮几前,左手托着右手的袖子,右手托着笔,沾了少许墨汁,像模像样地写了起来,不一会儿,“萧乾”两个字正腔圆的大字便凝结成型。
皇帝感到十分欣慰,走进前去,将他抱在胸前,亲香了一口,“皇儿今日进步很大,父皇很高兴,你有什么想要的,父皇赏赐给你可好?”
萧乾木然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让皇帝觉得甚是无趣,他将孩子放下,径自走了出去,行至门口时却突然顿住,再度叮嘱道:“好生照顾老七,老七安好,你的富贵日子才不会断。”
柳如絮自是温柔地应下,垂下的脸色却是变了又变。
戴得皇帝走远,又亲眼目睹他入了主殿,心知其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这才叫人重新把守好殿门,审视地看着萧祜:“你故意的,对不对,萧乾?”
而萧乾却一动不动地垂着眼眸,对柳如絮的不满和疑惑视而不见,双眼似粘在鞋子上似的。
“你故意气我的,对不对,萧乾?”
本以为他会再度沉默,毕竟往常他总这般糊弄她,可这一回他却倏然抬眸,勾起一抹瘆人的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