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磨两个人近一个半月的妊娠反应终于结束了,多卡斯也能吃点东西,过去的时间里她几乎是吃了吐还要再吃,她最近喜欢上了牛奶燉蛋白,那家卖糖水的茶楼就开在他们家庭医生诊所的楼下,据说就是家庭医生的产业。
张医生很年轻,是比他们高四个年级的拉文克劳学长,多卡斯的拉文克劳朋友推荐的,他们在他家做产检。张很漂亮,纤秀而不瘦弱的东方男人,长得像《广岛之恋》里的冈田英次,乌云那样蓬松干净的黑头发,精巧的五官能引起所有那些关于远东都会的幻想,新加坡、香港、上海、台北、东京……今年刚从麻瓜医学院毕业,拿到执照诊所开业,同时熟悉两套把人切开来和不把人切开来的医学体系,对于多卡斯和小天狼星这样在麻瓜世界拥有合法身份的巫师来说看病比较合适——莉莉毕竟在魔药与植物中毒科工作,更熟悉那些自制含重金属离子和腐蚀性药剂搞得自己上吐下泻全身起豌豆大紫色皮疹的病人,或者脸色变绿头发变成了藤萝脚上长出了根须之类的情况。
“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多卡斯在茶楼坐下,端着碗讲话的时候带点鼻音。周围都是薄瓷碰撞的轻微声音,还有嘈杂的广东话和染色的红木家具。她在认认真真吃手里的平价中国甜品,细密瓷实的口感和水牛奶的甜香让人飘飘然起来,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们只是在等待医生时随便找了家店垫垫肚子,没想到吃了一次以后会这么念念不忘。
“你最近怎么这样多愁善感”,小天狼星显然被她逗乐了,支着下巴趴在桌子上看她,“看电影的时候还哭呢——小狗不会是这样的吧?”
“小狗现在才只有番茄那么大”,多卡斯伸手指揉了揉眉毛,“而且电影还是值得一哭的吧?”
《银翼杀手》太美了,潮湿阴暗的雨夜和放慢落着尘埃玩偶的房间,氖光闪闪的艺妓霓虹灯牌和夜市里的青岛啤酒,巨大的金字塔和低窄的公寓房间,某种在至大的绝望中生的欣喜——我见过你们人类无法想象的事情:我目睹了战船在猎户座边缘被击中,燃起了火光;我看见C射线在幽暗的宇宙空间中,划过了唐怀瑟之门。然而所有这些片段,都将被时间淹没,就像雨中的眼泪。——濒死的仿生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简直像哲学家所描述的“超人”,非凡的力量,短暂的生命和崇高的行为。
“傻羊”,他要了一客蟹籽烧卖,拿叉子戳着半透明的皮玩,“我觉得我们也见过麻瓜无法想象的事情”。“霍格沃茨礼堂里悬浮的一千根蜡烛吗”,多卡斯觉得很好笑,小天狼星还是骄傲于自己巫师身份的。
“不是”,他戳了一只烧卖,“你还记得吧,神秘事务司?”多卡斯微笑起来,她埋头吃她的牛奶燉蛋白了,凤凰社私下里叫那个夜晚‘水晶之夜’,毕竟他们砸掉了预言厅里所有的水晶球,打破了所有的时间转换器,玻璃的碎片和细碎的金砂铺了一地,空气里弥漫着大团的乳白色雾气,古代的占星家和近代的吉卜赛女巫挤挤挨挨得悬浮在空中,喃喃着大量混沌不清的言语。
“你知道这部电影的原著叫什么吗?”多卡斯在翻电影院附赠的小册子,一下子笑出声来。“叫什么?”小天狼星把烧卖丢进嘴里。
“《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她盯着他眼睛,小天狼星差点一下子被呛住,神情相当不可思议。“真得叫这个——赏金猎人主角的梦想是攒够钱养一只真得羊,那个时候环境被破坏的很厉害,真动物很稀有——然后他大概是想知道仿生人是否也会像他梦见一只真羊一样——梦见电子羊”,小册子讲得不多,电影把原著剧情改得乱七八糟,但塑造出的那个世界实在是过分真实而迷人了,低质量的日常生活和奇观式的建筑,栩栩如生。
“好吧”,小天狼星耸了耸肩,“我在阿尼玛格斯状态下不会梦见大眼羚羊(Dorcas)”。
“噗”,多卡斯开始咬白瓷勺子,她其实总觉得主角戴克和小天狼星有点像,都是那种在很糟糕麻木的环境下,仍然保持着对美的某种真诚向往和对现实的疑惑,能力也都很强。但他们也很不同,小天狼星更有趣些,比如他其实偶尔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然后跑掉,这当然不能告诉他,特别是他现在这种症状好像好一点了。
“我发现你对电影不挑剔”,小天狼星给多卡斯倒了杯乌龙茶,“比如,你绝对不会看科幻小说”,其实不是绝对不会,但,差不多,科幻电影还是看的,第七艺术。
“科幻小说太白痴了”,多卡斯双手把那个白瓷小杯子接过来,“里面总是充斥着男人幻想出来的理想女性”,包括小天狼星喜欢的《夺宝奇兵》和《星球大战》系列电影,她留了个面子不说后面的内容。
他做了个举手投降的手势,大意是不想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多卡斯继续专心的去翻那个小册子,“好的电影真得让人幸福——”特别是小天狼星坐在边上的时候。他其实从来不把麻瓜的东西当真,某种居高临下的,欣赏而又漠视的玩耍心态,非常清楚自己是什么人,要做什么事。也因此有一种现世的安稳感,她知道只要一直和他在一起,自己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担忧就不会成真。
“我不知道怎么回你”,小天狼星对她笑起来,开始转头玩旁边插在竹筒里的筷子,四根四根抽出来,在桌子上搭旋转塔,神情专注,也引人侧目。
“我觉得我们应该从中国城里跑路”,多卡斯正好吃完了——从皮夹里抽了张纸钞放到桌子上,多的算是小费(里面放了一张小天狼星阿尼玛格斯状态的2寸照片)。出门的时候下了雨,他去便利店买了把长柄伞,两个人挤在一起,躲在伞下抬头看天,这里道路不宽,周围悬挂着密密麻麻的招牌,楼宇之间露出窄窄的一道天,周围大部分都是行色匆匆的中国人,他们两个从身高到相貌都突兀。
多卡斯往小天狼星身上靠了靠,他低头问她,“怎么了?”
“能不能,吻下我?”她不太确定,其实雨很不小,小天狼星又几乎快比她高一个头,基本上她肩膀以下都不能被伞护住,暗红色羊毛开衫浸透了水汽,隔着乳白色的灯芯绒衬衫也有点感觉到凉意。
他在伞下揽着她肩膀,多卡斯知道他在笑,他们躲到边上某家中餐馆屋檐下面,小天狼星收拢了伞俯身吻她。
其实不是非常认真的亲吻,所以两个人都睁着眼睛,看落满灰尘的玻璃,身影像年代久远的银版照相片那样倒映在里面。小天狼星穿着牛仔裤,黑色荔枝纹机车皮夹克,多卡斯眷恋的把手伸进去,隔着白色的圆领棉t恤来回摸他腰背。他们边上是红漆的柱子,门口的石狮子挂着褪色的绣球,餐馆还没到营业时间,空空荡荡的一排小方桌铺着白桌布,金漆的招财猫手臂一晃一晃的,隔着玻璃的微光,可以看见他眉毛下面明亮的灰眼睛,像柜台上摆着金鱼缸里的水光。
他吮完她嘴唇,隔着鬈发抚摸她后颈,低声问她“满意吗?”
“现在我又不能踩着你脚吻回去”,多卡斯伸手指在小天狼星耳后到发青的颌角来回刮一刮,“地上湿的呢”,而且打滑摔下来不是一个人的事。
他把手挪到她背后,收紧了一点,“好久没抱你了”。
“半天”,她知道他在糊弄——但说这句话是真心的,在茶楼里等她吃完东西就是好久。
“回家吗?”他问她,“我带你回去”。
“还是地铁吧”,多卡斯想了想,“我怕吐”。地上开始有积水,柏油马路上有一层轻薄的彩色油膜,他们终于回到了主路上,边上是皮卡迪利大街上摄政和维多利亚时期的传统建筑,还有明亮的橱窗和绚丽的商品。
在地铁上,小天狼星突然想到什么,和多卡斯说,“狮子是鬈发的”。
“所以?”多卡斯问他。
“我希望小狗是鬈发”,车厢在晃,他们靠着柱子站着,能感到他揪了一下她头发,他习惯的小动作,把她的鬈发拉直再看它重新打成圈,噪声不大,和播报的电子音不同,他的声音很清楚,“像你这种”。
“莉莉”,多卡斯穿着宽松的连衣裙,觉得自己像一只,奶厂的母羊,她的溢乳很严重,但显然有更麻烦的事情,“你当年生育的时候是怎么处理得好和老波特夫妇的关系的?”
“哦,他们在哈利出生前都得龙痘都死了”,鲜红色头发的女巫神色很平静,但这也完全足够让多卡斯毛骨悚然。她无奈的揉了揉眉毛,“小天狼星恨不得在家里变成狗,这样就不会被我母亲嫌弃”,还乖乖去把头发剪短,就是因为她母亲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一团黑色长发,皱了眉毛没说话。他们两个都要上班,前两年显然也需要多卡斯家里人的协助,莫妮卡在产后住过来帮他们,计划是呆半年,现在才过去两个月。
“这么恐怖吗”,莉莉显然很惊讶,“我以为,不会这么,厉害”。
“她其实大部分时间在嫌弃我”,多卡斯的生育明明比她母亲晚了四年,但是因为自身经历极端反对早育的莫妮卡显然对此还非常,不满意,“小天狼星只是被,台风尾扫到”,同时还被认为是不靠谱的结婚对象。但这已经够了,“他每天都在问我,他哪里做得不够好,以至于我妈连厨房都不让他进”,他在她怀孕期间已经习惯了干家务和做饭,现在连挽起袖子擦地板都会引发莫妮卡皱眉,除了抱孩子,基本上只能做一些清洁衣服的工作,因为莫妮卡不会用清洁咒和烘干咒。
莉莉怜悯的表情,“我们那时候,在战争期间嘛——所以就只是自己在带”,穆迪和邓布利多也没有给他们派什么任务。
多卡斯沉默了。
她解决小天狼星的不满意其实只是问了一句话,“那么,你想让家养小精灵来吗?雷古勒斯和你母亲肯定不介意出借克利切”。至于有没有计划生第二个,单单是她怀孕时候相应的反应就足够让他们两个接近精神的极限了,第三个月开始吐,然后他来接她下班的时候被她南美来的女同事追求,最后三个月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晚上的好觉,每天都在翻来覆去,小天狼星直接被踢下去睡地板。
“这绝对是小狗”,多卡斯那时候跟地板上的小天狼星讲话。
“我没有意见”,小天狼星穿着睡袍,头发乱糟糟的,“但我觉得我小时候应该没那么折腾人”,他的评价是看着她他就已经被吓到了。
“我觉得我就像一不小心吃了一口石榴,然后就永远要留在地狱里了”,冬天的风在窗外面呼啸而过,但是和苏格兰霍格沃茨城堡塔楼上,格兰芬多公共休息室外的风比起来实在是温柔的有点微不足道。
“你对那口石榴的怨念已经持续了七个月了”,小天狼星拉了拉多卡斯垂在床边的手,在七月末他买了点新出的北非进口石榴回来,殷勤的表示要剥给她,在玻璃碗里堆成一个漂亮的宝石小山,但其实一半是酸的。多卡斯吃得津津有味,结果解决完那些半透明的水红色种籽后就开始呕吐,差点以为是食物中毒,两个人紧张的去了一趟圣芒戈,结果发现是孕期反应后,漫长的折磨就开始了。
“我把戒指取下来了”,她无奈的给他看自己的手指,“水肿,粗了一倍,腿也是”,正常现象,子宫压迫下腔静脉,导致回流都出现了一点问题。
“没事”,他宽慰得拍了下她,“我带着呢”。
“这都什么跟什么”,多卡斯翻到另一边仰躺着,这个球实在是,太麻烦了,还时不时踢她一两脚,只有小天狼星这种不怀孕的傻瓜才会觉得胎动是非常值得兴奋的事情。
【埃斯特拉】
“你还知道回来吗?”莫妮卡·梅多斯正在对着人台裁一块胚布,针垫绑在右手手腕上,上面插着各种颜色的珠针,她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高领羊毛衫,下半身是深红色的天鹅绒宽腿裤子。
“我怀孕了,妈妈”,多卡斯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五个月,即使是在宽松的巫师袍下,肚皮也已经有了一个凸起的形状,小狗偶尔还会踢她一脚——怀孕的感觉非常有趣,能够清晰得感觉到身体里成长的异质物,某种意义上也很恐怖,像是被寄生。而愚蠢的狗男人只会好奇得伸手摩挲肚皮,说一些没有意义的傻话,大部分时候还要她去哄他,满足一些他的下流欲望,没有孕育能力的人永远无法理解的一种期待与惧怕的并存,她也的确没什么人可以商量这件事。
母亲涂着口红的嘴唇颤动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头,还在拿着那块布在人台上比划。像每一个北意大利女人那样,高大,丰满,年轻的时候有人说她像罗兰索菲亚,多卡斯的五官像父亲,脸的轮廓像妈妈,然而两位美人的孩子并没有真正继承父母的优点,只是能隐隐约约看到美貌的影子。
“我好像从来都,不怎么听话”,多卡斯在工作室里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在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母亲的半张侧脸。
“从你在后台的箱子里拿起道具剑乱挥的那一天起吧”,莫妮卡从手腕上抽出珠针把那张裁片固定好“我就知道你要和我渐行渐远了。”
“我以为是从魔力暴动开始”,多卡斯把皮包放在一边的茶几上,莫妮卡是麻瓜。
“这真是一个麻烦的问题啊”,莫妮卡走到桌子边上,开始拿着划粉在第二块胚布上比划,“我不知道自己这个母亲做得是成功还是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