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成是王芳他们刺激了 谭石的情绪,而缘由很可能是她这个姐姐谭芸。
谭芸再次来到医院,谭石已经被转到VIP病房。一定是李森安排的,王芳和谭家梁绝不会花那份“没用”的钱。
谭芸在病房外面的拐角处,透过虚掩的门偷看。
“石头,姐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你再忍一忍,等姐情况好一点,就接你过来一起住。”
谭芸在心里默默地说着承诺。可她不知道她会不会信守承诺,生活的艰难困苦几乎把她逼成了一个不讲信用的骗子。在生活面前,尊严,承诺全都像笑话。她满口谎话,不知道骗过多少人,又被多少人骗。
“小芸?”
谭芸一回头,谭家梁提着一个水壶站在她身后。许多时日不见,谭家梁瘦了也老了。但他的眼神里有着跟王芳一样的东西。
“爸,你就当没看见我。”谭芸压低帽子就要跑。
“小芸!”
谭芸不禁站下来,“爸,别逼我好吗?”
“小芸,你也别逼爸爸了,回家吧!你弟弟这个样子,你于心何忍啊?”
“石头我将来会补偿他,如果你不想有一天看见我躺在那儿,就别逼我!”
谭家梁几近崩溃了,儿子不想活,女儿不让人活,这个家还叫家吗?
“你就别折腾了,跟李森赔礼道歉好好说说就过去了,咱们这个家现在都什么样儿了,我和你妈在村儿里头都抬不起来,你好歹也为我们考虑一下,啊?”
谭芸:“爸,您这么说对我公平吗?你们二老当初把我卖给李森换钱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也是你们生的亲骨肉,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谭家梁顿了一下,但很快找回气势,“什么叫换钱,你说的这是人话吗?怪不得你妈说你养不熟,白眼狼!我还想着给你说好话,你可好,就这么对待长辈,你这叫什么样子,让人看了笑话!”
谭芸:“笑话?咱们家早就是笑话了,但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们!”
“爸,你但凡了解我一点,关心我一点,就不会相信李森的鬼话,我才是你们的女儿,你们不相信我,却相信一个外人的话,为什么?因为他有钱,因为他给你们钱。”
谭家梁气得直发抖,指着谭芸上气不接下气,“你这个畜生啊!你这个畜生啊!”
第25章
谭家梁的话,让谭芸对这个家所有的幻想全都破灭了。她不想再讨理解了,一切需要讨才能来的东西都没有意义,何况谭家梁和王芳的心里根本没有她。
她的家不是家,而是通往地狱的门。他们只想把她妥妥帖帖地交给李森,换取李森承诺给予的好生活。
李森一直没打算放过他,从他的眼线遍布范围就可以判定,他是下了决心要弄死她。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可以救她了。
她不敢跟谭石走太近,关系太密切,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很怕落什么把柄在李森手里。
现下,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狼心狗肺”的疯女人,爹妈不管,弟弟不理,所以才让李森没把柄可拿捏。但这次谭石的事多少会给李森一个新的信号——她还是有弱点的。
跟谭家梁不欢而散后,谭芸再一次逃走了。她很庆幸,谭家梁没有抓住她的袖子把她扣下来。
她快步走在太阳底下,被烈日炙烤,一路晒到公交站,站在等车的人群里,靠后面的位置。
人来人往,聚聚散散,全都与她无关。
谭芸靠着广告牌,点了一支烟,错过两辆公交车,因为她忽然间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她的家在哪里,她的归属感在哪里。
可她总还是要有个地方去,公交车再次到来的时候,她上车了。
她在摇晃的车厢里找到了座位,静默地坐着,好似无悲无喜。
从医院回来后,谭芸的生活没什么改变,只是更警觉了些。她几乎不跟顾客聊天了,她甚至怀疑李森的人说不定就藏在这些人里面。
她在想,是不是又要搬家了。
午休时,陈骆又来了。谭芸还在那家店吃盒饭,陈骆坐到她对面,要了份一样的。
谭芸随口说:“你不是真失业了吧?”
陈骆所答非所问:“明天我出差。”
“没失业呀?”
“什么时候回来不一定。”
“知道了,今晚保证不吵你。”
近来两人天天见,东拉西扯地倒是有不少话题,虽然都是无关紧要的内容。
谭芸甚至会讲起俱乐部那只黑色的猫,它总是在不经意间从树丛里窜出来吓唬她。谭芸刚开始怕它,后来见得多了还能给她带点吃的去。
她还会讲起菜市场里那个卖猪肉的老板,特别吓人,一脸横肉,也不知道是不是哪里躲过来的有案底的大哥,每次她在那买肉都不敢挑,切哪块是哪块。
她还会讲起楼上的空调外挂机,总是会滴答滴答地滴水,半夜听着有恐怖片的效果。
谭芸说起这些的时候,是没什么铺垫和前情提要的,她的话题总是来得很突然,仿佛他只是个工具人,专门听她的这些吐槽。
她也不需要回应,说完就算。
而陈骆往往也不作回应,两个人倒也算相安无事。
今天,她讲起了早上坐的那辆公交车,她说她总坐的那个座位椅子坏了,今早坐的时候有点晃,她差点掉地上去。
她肿着眼睛,天南地北地讲,把她的痛痒埋得很深很深。
讲来讲去,讲完今天一个顾客嫌婷婷擦车不干净,几乎自己把车擦了一遍的事后,话题忽然转向了陈骆。
“你还是一点味道也吃不出来么?”
“嗯。”
“你的心病在哪儿?”
“你还会治病?”
“治我是不会,但我会想办法,说不定把病根找到,剔除,你就好了。”
谭芸看着陈骆,忽然想到一件事,“要是我帮你找回味觉,你会高兴吗?”
陈骆看她一眼,“又有什么事要用到我了?”
谭芸:“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总把人家的好心想成别有用心。”
陈骆:“你弟弟的事需要我帮忙么?”
谭芸提着筷子愣了一瞬,菜汤顺着筷子滴在白米饭上。
谭芸:“你怎么知道我弟弟的事?”
陈骆:“当时我也在医院。”
谭芸扒拉着白饭,没滋没味得吃了一口,“这就是我的生活。”她笑得苍凉无奈,像醉了。
“我早就说过,那么多人的生活都比我的好看,你非要看我的。”
“我可以帮你介绍医生。”
谭芸扒拉白饭的筷子停下来,认真地看着陈骆,之后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什么时候?”
陈骆:“随时。”
第26章
谭芸低着头,默默算了一下自己在谭石那儿的存款,“本来没想麻烦你的,但我的确特别需要这个机会,我弟弟很需要帮助,不过他脾气倔,可能不太好沟通。你说的这个医生……”
陈骆知道她的顾虑,“放心,是个好医生,很多患者慕名而来,只要能让他来就可以。”
“我尽量。”
陈骆当即当着谭芸的面打了一通电话。
谭芸莫名得有些紧张。
陈骆跟对方寒暄了几句,很快进入了主题,“我有个朋友,你帮我看看。”
谭芸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迅速擦掉眼泪,认真地看着陈骆。
“嗯,你没听错,一个朋友。周六有时间吗?可以,挂了。”
陈骆的这通电话过于简短了。
谭芸问:“怎么样?他接吗?”
“嗯,周六带你弟弟过去就行。”
“真的?”
“真的。”
谭芸无法表达此刻激动的心情,双手拉起陈骆的手,郑重地说:“谢谢,谢谢你帮我弟弟,他要高考了……这个阶段对他来说无比重要……一直……一直没有找到……你知道……特别合适的医生……”
谭芸也没料到自己会哽咽成这样,语不成句。
她复杂的情绪都在这个时候找到了出口,眼泪怎么擦怎么有。
她握着陈骆的手,紧紧的,像一个快溺水的人,忽然找到了一块浮木。
她低着头,眼泪串成了线,不停往下掉。
陈骆递给她一包纸巾,她这才松开他,用纸巾捂着眼睛,肩膀颤动。
陈骆又帮了她一次。
市院每天都像菜市场一样拥挤,谭石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车来人往,面无表情。
医生来给他吃药他想过吐掉,但还是吃了,给他打针的时候他想过把针头拔掉,把病房砸了,但他还是乖乖地躺在床上,任由摆布。
母亲王芳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出去一个多小时了。
父亲谭家梁刚从外面买完午饭回来,闻味道就知道是茄子炖排骨,连着吃了三天,他一点也不想吃。
谭家梁把饭盒打开,在他的病床上搭好小饭桌,饭盒端过来,筷子也掰开来。
谭家梁:“吃吧。”
谭石:“您也吃。”
谭家梁:“我不饿。”
谭石吃了一口米饭,“不饿也吃点,睡不好再吃不好,身体得垮。”
谭家梁:“你先吃吧。”
谭石:“我妈呢?”
谭家梁:“出去办事了吧?”
谭石囫囵吞了一口饭,好半天才吃下一口,“是给李森报信去了吧?你们为什么非得把我姐送给那个人渣?”
谭家梁刚还寻思这孩子知道关心人了,这还没一分钟呢就开始气他,“别刚消停一会儿就没事找事。”
谭家梁把刚刚装饭盒的塑料袋狠狠扔在地上,压着火说:“你马上高考了,别想没用的,管好你自己比什么都强!”
同样的话,谭石已经听了无数遍,在父母眼中,他的病完全是因为心眼小,心思重,想不开。他就应该管好学习,别的没资格讨论,更没理由去想,想了,就证明他心胸狭窄,思想有问题。
谭石:“我一直是第一,我没做不该做的事。”
谭家梁:“那就对了,别的事你一概别管,学习才是正经事,等你考上大学,出人头地了就好了,就好了。”
谭家梁总说这样的话,让他出人头地,离开这里,好像到了那一步,他们家的所有问题就都不存在了。
谭石:“我会好好学习,肯定考上好学校,可是爸,你能不能劝劝我妈,别逼我姐了。”
谭家梁:“怎么又来了?别总你姐你姐的,她要真是你姐能眼睁睁看着你这样来都不来吗?那叫什么姐,有她跟没她一样,就会给人添堵。”
谭石扒着白饭,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说:“我姐并没不管我,你们不了解,我姐很关心我。也只有我姐是真心关心我。”
谭家梁这话就不爱听了,“你这什么意思啊?哦,我和你妈在这照顾你,你不待见,反而稀罕那个脸都不露的,你是不是傻啊?我怎么生你这么个蠢蛋啊?”
谭石:“爸,您能别这么和我说话吗,你和我妈能不能像别人的家长一样,心平气和地跟我说话,别动不动就命令我这个那个,批评我这不对那不对,只要不合你们意,我就怎么做都是错,对了也是错,错了就更错。”
谭家梁:“你这小兔崽子刚好点就要气死我是不是?你非得看见我也躺这你才舒服是不是?跟你姐一个臭德行,你这么稀罕你姐,怎么不跟她一块儿滚啊!”
谭家梁一怒之下踢翻了水盆,水洒了一地。
王芳一进门就看见这个场面,脸拉得很长,“又怎么了?天天吵天天吵,跟你们爷俩我可真是惹不完的气,这就是给我找活儿干呢!”
王芳说着就拿起病房里的拖布,把那盆水一点点地晕开,再往外面拖一拖,想着没多久就该干了。
王芳一边做事一边不停地讲,“自从嫁进来就被人戳脊梁骨,老子没本事,儿子现在学的都是什么,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叫什么样子,都让人笑话死了,我跟你们老谭家什么都没得到,除了一大堆麻烦!”
“谭石你自己说,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做人能不能坚强点儿,我当初一个人在外面打拼的时候,我有那么多苦,我都从来不说,我也没去死啊!你怎么就不像我呢?你没看人医生看你的眼神儿,那就是看一个神经病呢。”
谭石忍无可忍,蹭一下从床上蹦起来,摔了饭盒,摔了水壶,还想摔但手边什么都没有,他就在空气里乱抓。
王芳吓得后退,“谭石你干什么,你还想打你妈呀?这都谁教你的?你爸还是你姐?”
谭石:“你给我滚!滚!”
王芳瞪着眼睛,吼他:“你这个王八犊子,你让谁滚呢?你让我滚啊?我是你妈,你还有没有点良心,你还是个人吗?”
谭石:“我不是人!我就不是人了!你滚,滚得越远越好!我没你这种妈,你死了我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王芳红着眼睛冲过来,二话不说就甩了谭石两个巴掌,“你这个混蛋!看我不打死你!”
王芳接着扇巴掌,扇到谭石脸都肿了。谭石却没动一下,梗着脖子让王芳打,那种眼神,像是恨透了她,恨不得杀了她。王芳心惊,这小兔崽子不得了啊,想上天啊!
王芳开始对谭石拳打脚踢,谭石却被她打笑了!
王芳被这样的谭石吓住了,“你疯了,你真疯了!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儿子,跟你姐一个样!你学谁不好,你非得学她?”
谭石忽然吼起来,“我不准你说我姐!”
第27章
王芳:“哟,跟我来姐弟情深啊?我告诉你,你姐来看你,都是我求她来的,她压根就不在乎你的死活!这会儿跟我来姐弟情深了,你那么稀罕她,你也走啊!你们都走!你们都死了,我才解脱!”
王芳一把蹬折了拖布把手,摔门而去。
谭石疯了一阵儿后,也累了,他坐在病床上,呆呆地看着地面。
他的家从来都是这个样子,鸡飞狗跳,丝毫没有温情,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只是在减少他对这个家存留的微弱的希望。
唯一一个他放不下的人,却像个贼一样东躲西藏,这个世道恶臭,好人要躲,坏人反倒大摇大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