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一模一样。”
“喝什么酒?”
“就跟您喝一样的吧。”
周培深给小季叫了一样的啤酒,外加一叠花生米。两个男人在这悠长的午后喝起酒来。
这是周培深最后一次找小季办事,两个人的酒喝得都有些闷。
周培深望向窗外的井画廊。
小季一进门就发现了,他总往那个画廊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周董为什么总看那家画廊?”说完又觉得自己这种大老粗的艺术细胞当然比不上人家了,“我还没看过画展呢。”
“我也没看过。”周培深说。
“您没看过?不可能吧?”
周培深忽然看表,“三点三十五分,一对母女应该会来看画展,女孩大概十岁,女孩母亲是个拄拐杖的贵妇人。”
小季听得一脸茫然,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三点三十五分很快就到了,果真有一对母女去看画展,母亲拄拐杖,孩子十来岁。
“周董怎么知道的?”
周培深没回答,只是看着那个画廊,然后给自己倒满一杯啤酒,一口气闷进去。
看样子,他好像有点不愉快。
小季问:“周董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周培深没说什么,只是交给他一个包裹,并且告诉他回去再看,小季不知道其中缘由,但还是一口答应了。
一顿酒后,天已经黑了,小酒馆点起几个红色小灯笼,倒有点小门小院的意思了。
小季喝得脸通红,跟周培深勾肩搭背走出酒馆,他已经醉了,可周培深还很清醒。
周培深帮小季招来一辆出租车,告诉了司机地址,记下车牌号,出租车载着酩酊大醉的小季离去。
夜风微凉,周培深站在小酒馆前,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井画廊三个字在一片烟雾袅袅之中朦胧了。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他坐在小酒馆靠窗的位置。他在等人,所以时不时往窗外看。
酒馆老板系着小围裙送来一提啤酒,他说了谢谢,便自斟自饮起来。
过不多久,井画廊门前停靠了一辆凯迪拉克,一个一身白色西装的女人走下来,她打扮地干净利落,颇有英姿。
她并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他倒是把啤酒洒了满桌,之后不好意思地跟老板要抹布擦桌子。
“欸,兄弟!”
酒馆老板跑出来,腰上还是围着那条围裙,只是面容比记忆里添了些年纪。
“叫我么?”
“啊,对!我说我怎么看你眼熟呢?你以前老来我店里对吧?有些日子没来了,我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您还记得我。”
“当然!你等等啊,看见是你就对了,我马上出来!”
老板急匆匆跑回酒馆,过不多久拎着一个皮包出来。
“这个是你的吧?”
周培深看着这个陌生的皮包。
“你看看里面东西少不少,我老婆说你第二天就能来取,但是一直没等到你,你自己可能都忘了吧?”
周培深接过皮包,心下了然,这应该是真正的周培深的东西,他也来过?
“时间太长了,我也差点没认出来,谢谢。”
“不客气,再来啊!”
“一定。”
开车回家的路上,周培深一直没有打开这个包,其实他随时随地都能打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的,但他迟迟没有动它,就让它堆在后座上。
他不知道他即将要做的事是对是错,他只知道他想看见她的微笑,还有她清澈的,只装着他的眼睛。
他一边开车一边给小季打了电话,“小季,包裹里的东西不要对任何人提起,照我说的做,一切后果由我来承担。记住,做完这件事你就去我给你安排好的地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要再回来了。”
*
周炎气喘吁吁地跑进家门,立刻打了一通电话,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阿忆,我找到她了,我找到她了。”
再次跟阿忆见面的周炎,差点没认出人来。他们大概有三年没见过了,上次见面还是她带朋友去他的诊所。
“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你胖了。”
周炎最不爱听他说话,虽然都是实话,“你上次说的事我消化了很久,可还有很多事情你没说。”
“一言难尽,日后再跟你说,先去找人。”
说着,他就要上车。
“你就这么急着见她?”
“真是急事,十万火急。”
看他表情不像假的,他很少这么严肃认真。
“你是因为把病人弄丢了才这么急吗?因为她是你病人,对吗?”
他没说话,可在周炎看来,沉默也是答案。
周炎知道阿忆想问题理想化,还爱管闲事,有些事根本不是他能左右的,但他偏偏要管,她说他是烂好人,因为这个两个人当年没少吵架。所以现在阿忆的反应才让她害怕。
“阿忆?你到底为什么还要揪着这件事不放?既然她都已经走了,你完全可以不用再管,趁机退出这场荒唐的游戏。”
他还是认真开车,目不斜视,信念无比坚定,“周炎,什么都别问。日后我再好好感谢你!”
车停在一家大型超市门口,他们只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了她。
阿忆赶紧打开副驾车门,“你先下去把她引过来,用什么办法都行。”
第55章
周炎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但还是听了他的话。
周炎说自己在做社会调查,请她帮忙做一份答卷。
白真往这边看看就跟着来了。
周炎拉开车门,白真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驾驶舱的人。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表叔,好久不见啊。”
看到她的笑容,阿忆就知道他来晚了。
“你先上来,我们聊聊。”
周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脑袋完全跟不上了。
“有什么好聊的?来都来晚了。”
白真作势就要关门。
阿忆直接下车过来拦她,“你这样很危险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
“知道你还……他们找过你了?”
白真推开他的手,“别握这么紧,让人看了误会。”
白真往周炎那儿瞥了一眼。
“带着你的小跟班儿该干嘛干嘛去!我可不像以前那么闲了,整天跟你闷在山里,当鸟儿一样得困起来!表——叔——”
这个称呼,她念得咬牙切齿。
阿忆理亏,也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他只有对不起,无数个对不起,“对不起,我也不是——”
“——不是故意的对么?一骗就是三年,你把我当傻子玩儿三年,还说不是故意的!要不是你,我会像今天这样吗?你还敢来找我!你知不知道……”
白真忽然激动,红了眼睛。
周培深已经死了,一切都无法挽回了。每当想到这件事,她的心就像也跟着死了似的。
“你走开!我不想再跟你浪费时间!”
这个她叫了三年的表叔,给过她信念,给过她温暖,给过她亲情,给过她一段虚假的人生。
她信任他,敬重他,听他的话。可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一场戏,假的,全都是假的!
“白真!”
“别叫我!”听见这个名字,她大为火光,“你别再用冯陆的语气跟我说话,我不是白真,你也不是冯陆!你是个骗子!你为什么要这么骗我?”
一切都被她否定了。
所有的好,所有的快乐,都被她否定了。
这是阿忆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难受的时刻,“你可以恨我。”
“我当然可以!我就是恨你!你凭什么把自己当救世主?”
“我没把自己当救世主,我就是觉得你或许可以有一段不一样的人生,你可以更开心,更单纯,我们在山里的时候你不快乐吗?我答应你的事我都完成了,我说我要供你读书上学,钱我已经有了。只要你愿意!”
“你还在骗!那个快乐,是白真的,不是我的!你只是让我更痛苦!你让我比任何时候都讨厌我自己!”
阿忆看着她的眼泪,下面的话怎么也开不了口了,回不去了,白真已经不在了,在他面前的是俞斐。
她从来没有这样失控过,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过!对,绝望!
在她知道自己就是俞斐的那一刻,白真就死了!剩下的只是无边无际的绝望,要命的绝望。
她的快乐,瞬间像泡沫一样破掉,风一吹就散了,什么也没剩。
做俞斐的每一天,她都被人骂,被人嫉妒,被人恨,被人暗中使坏。这些她从来没怕过,没躲过,她相信只要她一天比一天坚强,她就会无坚不摧。
可是后来,她偏偏变成了白真,她体验到被人照顾,被人善待,被人爱,最普通的幸福。她体验到最质朴的亲情。她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好人的人生。
可到头来,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白真抹掉眼泪,迫使自己恢复平静,“你来找我该不会是为了叙旧吧?有事说事!”
阿忆压下一肚子翻腾的苦水,说:“有人知道你们的事,有人知道他不是周培深。”
白真思忖半刻,看看他的小跟班,“你怎么知道的?是她说的?”
周炎垂下目光,面对俞斐时,她总是被愧疚搞得抬不起头来。
阿忆说:“有人给她写过匿名信,说现在的周培深不是真的,这是大爆料,他想要钱。可是后来,他再没写过信,给他回信,他也不再回复。”
白真想了一下,谁最有可能做这种事,很快她便得到了答案。
“我知道了,接下来的事你不要管。”
白真转身要走,阿忆叫住她,“你要做的事会让你更幸福更快乐吗?”
多么可笑?
她的幸福,快乐?除了假的,她从未有过。
她努力调整了语气,不让自己哽咽,不让自己再有一丝丝的软弱,“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白真!”
阿忆再次叫了这个名字。
她站下来,回头,“再见了,表叔。”
那一刻,白真跟他告别了。
*
周培深的书房是个小套间,外面这间是类似办公室的摆设,有一个老板桌,桌子后面是书柜,柜子里是满满登登的经济学,名人自传之类的书籍。他自己也有一个书架,书籍类目跟这个一模一样。
有些经典摘选,他闭着眼睛都能背下来。
从小酒馆拿回的皮包放在桌子上,想必“他”一直是想把这个包带回来的吧?
周培深拉开皮包的拉链,包口露出一个牛皮纸袋,他打开来,发现里面是一沓照片,全都是些街景,拍的也没什么美感。除此之外,包里还有一把钥匙,周培深拿出来看了看就放下了。
好像是个没什么用处的包,随手就被他扔进书架下面的柜子里。
与此同时,小季骑着摩托车在小巷子里穿梭,撞翻了废弃的椅子,菜坛子,身后的黑色轿车如影随形,很难甩掉。
最后,他又钻进一个小巷子,这回他把摩托车扔掉,藏了进去。
巷子很窄,又暗又长。他在拐角的一户没人住的宅子门口藏身,给周培深打了一个电话。
他屏住呼吸,期待电话接通。
但过了很久很久,他几乎听见脚步声的临近,电话终于通了。脚步声已经太近了,他不敢吭声,只有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倘若电话搂音,恐怕也会引来祸端。
幸而电话虽然接通,但迟迟没人说话。不多久,电话就断了。
小季屏息凝神,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慢……
周培深放下电话就知道事情不妙,他找到了小季的手机定位信息,立刻出门,车开得飞快。
沙尘暴又来了,上午还熙攘的城市,这会儿街巷空空,像是死城。
周培深把车停在大路,钻进一条条深深的小巷子。每一条小巷都长得很像,他不知道小季在哪个巷子里,他靠着定位信息找了很久,最后,在一条悠长的小巷子里捡到了小季的手机。
忽然有石子儿撞击玻璃窗的声音,一阵狂风袭来,周培深转过身,循声而去。
风沙漫天,什么都看不清楚。
耳边忽然有风声切过来,周培深肩膀挨了一棒,还未愈合的伤口立刻渗出血点。
周培深左手一拽,把对方的棒球棍抢了下来,对方一个人,没看见小季的影子。
对方什么话也不说,上来就都是要命的招数,周培深招架周旋间,肩膀上的伤口已经彻底裂开了。
两个人你来我往,拳拳到肉,对方身手很好,绝不像寻常劫匪。周培深幸而有一技傍身,才能保命,不然照这个打法,普通人早就完了。
对方大概也没料到他这么能扛,不但能扛,还越来越懂得反击,几次被他掀翻,险些控制住要害。
小巷子窄窄长长,两个人在里头扭打过招,有些施展不开,所以几乎都是近身互搏。
两个人僵持不下,周培深最后一次占上风的时候几乎把对方勒到窒息,某个时刻,周培深只觉得对方在他腰部猛击三下,瞬间他就卸力了。对方趁机逃窜,再难追寻。
周培深往腰上一摸,沾了一手血,他中刀了!
小季这个时候闻声寻来,“周董?周董您受伤了。”
“你没事吧?”
“我没事,就是被他绑了半天,后来我自己解开了。他人呢?”
“跑了。”
周培深终于感到剧烈疼痛,跪在地上,蜷缩起来。
急诊室人来人往,各样求医的都有,不过像周培深这种伤得比较重的只有他一个。
急诊医生立刻打电话给住院部的老师过来,周培深很快就被送进了手术室。
伤口很深,万幸的是没有伤及要害,但还是缝了一百多针。
周培深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了眼睛肿成核桃的白真。
他想起在旺民山醒过来的那天,白真身后是碧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丝杂尘,她眼神清澈,眉眼弯弯。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没能看见那双眼睛。
“培深,你醒了?”
阿赞和几个公司高层都来了。小季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