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大部分勇气都来源于此:这个灯光昏暗的、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的两个人,以及天上那位不可知的神灵。或者某个瞬间——在他终于穿越了雨幕、城市的距离和在记忆里不断回忆的爆炸声织成的罗网,看见莫德·加兰的一瞬间——有些人给他的力量在这微妙的一个间隙可以比神更多,或许事实确实如此,但是大主教本人并未细想,自己也从未知晓,因为只要思绪滑向这个方向就是一种背叛。
“以及,”舍夫尔神父继续说,声音非常的温和,“你的那些困惑。”
“我的……什么?”拉米雷斯不自在地坐直了一点,站在他后面的加兰是绝对不会看见他的脸色变了的。
“你向我倾诉过你的困惑,不是吗?那之后我就很少见到你了,但是我想,你其实并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吧?”神父问,长时间的说话让他嗓子都有点哑了,而且他很确定有一个护士正站在病房门口卡点,等已过了探视时间就冲进来把人拖出去,管他是不是这个国家的大主教。
但是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神父知道那是他的学生眼里大部分痛苦的来源。所以说他虽然在教职的晋升上一帆风顺,但却也还是太年轻了,才会在这样的问题上一直打转——或许解决那种问题确实非常困难,但是他的学生竟然连最为明晰的那一点都忽略了。
(当时他说:“她爱我。”)
(那蛇引诱我,我就吃了)
拉米雷斯明晰停顿了一下,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好像更低了,他说:“……是的。”
显然他从未找到出路。
舍夫尔神父注意到加兰在远处注视着他们,那种眼神难以描摹。他记得这女孩小时候冷冰冰的目光,但是她落在拉米雷斯身上的眼神却带着一种怪异的温柔。他看着他最骄傲的学生的绿色眼睛,他不是这年轻人大众意义上的导师,但对方确实从他这里领受圣召。
“最重要的是诚实,”舍夫尔神父温和地说道,“无论你的烦恼为何,首先要做到的是诚实——对祂诚实,对自己也诚实。”
他的手指之下,拉米雷斯的肩膀绷紧了。拉米雷斯好像稍微缩了一下,就跟被什么扎了一样。他本来一直看着舍夫尔神父,这下目光忽然移开了,拉米雷斯轻轻地说:“可是——”
舍夫尔神父带着笑意地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且为他盖棺定论。
他说:“这方面,希利亚德,你做得不好。”
注:
①本篇副标题出自《诗篇》51:8-11。
②广播里放的那首歌是德国乐队SDP的《Candle Light Döner》。
第十三章 索多玛
[索多玛人在上主面前罪大恶极。]
雨中有个湿漉漉的牌子。
那上面挂着一串丝毫没有品位的小霓虹灯,拼出了一连串扭曲的字母:S-O-D-O-M,旁边画了一个抽象的图案,可能是盐柱或者牛角面包。“盐柱”这个认知是联系上下文得出的结论,实际上它还是长得更像牛角面包一些。
这个时间,基本上只有酒吧还开着门。拉米雷斯站在门前,手里打着一把伞,加兰站在他身边,几乎肩膀挨着肩膀。雨水从伞的边缘倾泻而下,交织成一片幕帘。
拉米雷斯本身是不喝酒的,除了在主日弥撒的时候有需要会喝一点——他并不沉迷于这种肉体的享受,亦不愿意放纵自己。因此,他其实基本上没来过这样的酒吧。
而此时此刻,拉米雷斯其实没有在想着这种事,实际上他回想着刚才在医院里的场景,舍夫尔神父落在他耳中的最后几句话,“要诚实”——拉米雷斯当然明白他的意思,那么简单明晰,但是实际上却很难做到。加兰一句话都没问,或许她根本不感觉到好奇,或许她已经知道了舍夫尔神父的意思,因此觉得没有开口的必要。
拉米雷斯不愿意去猜测到底是哪一种——他在这个事件上这样的患得患失,甚至连自己都唾弃自己。
所以,他最后说的是:“这是——?”
“希利亚德,”加兰打断道,她的声音倒是很平缓,“声音稍微大一些,或者至少让我看清你的嘴唇,我是真的听不清楚。”
拉米雷斯愣了一下,他知道对方在近距离接触爆炸之后的确会有耳鸣,但是他以为刚才只是……
他稍微转过身,加兰望着他——望着他的嘴唇,兴许对方真的能读出唇语,但那就是拉米雷斯不知道的另外一个故事了,时至今日他已经不敢妄称自己确实了解对方。他只能有耐心的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一直以为他们从医院出来之后就要打道回府的。
“科尔森让我找的那个线人,您知道的,那位摩根斯特恩小姐,这个时候正是去找她的好时间,那位是个昼伏夜出的夜猫子。”加兰耸了耸肩膀,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不甚愉快地做了个鬼脸,“讲道理,我真的不是很想来。”
拉米雷斯不知道她和这位摩根斯特恩小姐有什么过节,按理说似乎是不应该的,如果这位顾问是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推荐给科尔森的话。但是还没等他问出什么,加兰就忽然倾身过来,她的脸色很苍白,眼里面有血丝,而眼睛下面有着深深的阴影,嘴唇看上去有些干裂了。
拉米雷斯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点点,但是强迫自己顿住了——他一动伞就晃动了起来,一连串雨滴落在了加兰的肩膀上,在那件衣服上沁出了一片深色的痕迹。
不知道为什么,那让拉米雷斯联想到了血。
加兰的手指落在他的咽喉上面,碰到了那片罗马领。就好像是圣神降临节的那个夜晚,加兰出现在他家的门口,手上缠着纱布,她的手碰到拉米雷斯颈间的罗马领的时候,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了,并没有把污渍蹭在那片洁白的纸片上面。
“您要是跟我一起进去的话,总不能穿成这个样子,神父可不进酒吧,对吗?”加兰轻轻地掀了一下唇角,手指绕到他的颈后,解开了后面系着罗马领的扣子。拉米雷斯一动不动,就好像一尊静默的雕像,她把那个罗马领抽了出来,纸片的边缘微微地擦过他的皮肤。“当然,其实您不跟我一起进去也可以。”
可拉米雷斯看着那双疲惫的眼睛——不了解加兰的人不会看出这种疲惫,但是拉米雷斯简直觉得那种神情张牙舞爪地从她的眼里生长起来,这让他不禁有点担心。所以他一只手撑着伞,另一种手把罗马领从加兰的手里抽了出来,握在掌心里面。
“我会去的。”他说。
加兰停顿了几秒钟,然后笑了一笑————他会苦痛的意识到她的笑容里面好像有点惊讶,就如同本来就没有想到他会答应——忽然伸出手去。
她的手指穿过了拉米雷斯的头发,手指穿过了那些被发胶拢在一起的头发,一点一点地把它们梳开了。拉米雷斯的头发不用发胶就一直有点卷,被她用手指梳开了之后,一部分略有点凌乱地落在了他的额头上。加兰把他的头发弄得乱蓬蓬的,用手指耙梳了几下,然后退后看了几眼。
“我得让他们认不出您才行,要知道您的演讲视频好像在电视上反复播出来着。”加兰把手放下了,往后退了两步看了看,然后伸出手去解开了他领口的两枚扣子。“我能把您的袖子挽上去一点吗?”
拉米雷斯能说什么呢,他只能点点头,任对方摆弄而已。他一只手拿着伞,当下也不敢动,只能感觉到加兰的手指落在他的手腕上面。她的手还是那么、那么的凉,指尖擦过皮肤,把他的袖口挽到了手肘附近;但是……她仍然是这样鲜活的,让人心底感觉到安慰。
“好了,”最后她把手放下去了,这样轻轻地说道。
拉米雷斯的喉咙发紧,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最后还是微微地转身,看向了那家怎么看都特别不高端的店。
“走吧。”他尽力维持着平静的语气。
——事实证明他本不应该这么淡定的,他们先走上了一道长长的台阶,进门之后就一脚踩在了非常、非常柔软的厚实地毯上面,简直就要人往未知的深处陷下去。前方是一条狭窄、黑暗的走廊,等走到走廊尽头他才发现门口站了两个身材高大的保安,瞧上去特别能打,这看上去可不见得是正常酒吧该有的配置。在他们走进门口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向着他们伸出手去,问道:“证件?”
拉米雷斯愣了一下,当然,为了查顾客有没有到合法饮酒年龄应该是要看证件的。他当然有证件——他驾照还带在身上的,但是正如加兰所说,他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所以他也当然不应该把自己的证件给别人看,要不然有可能会引起大麻烦的。加兰按住了他的手肘,向前走了一步,把自己的驾照递给了对方。
那个保安看了看加兰的证件,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稍微皱了皱眉头,只是安静地把证件还给了加兰,然后稍微往边上错了一步。但是在加兰进去之前,那个人提醒道:“每人二十欧元。”
拉米雷斯忍不住问:“等一下……”
他虽然真的没怎么去过酒吧:他之前在剑桥上大学的时候,倒是受自己的朋友邀请去过那种邀请制的酒馆,就是进门要求着装穿白衬衫的类型。但是,好像无论如何酒吧都不用在进门阶段收钱吧?
那个保安因为似乎因为他的疑问而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加兰转向他,她好像很享受现在这个过程,很是愉快地笑了笑,简单地说:“演出是要收费的。”
尽管她这样解释了,这也算是相当贵的价格。她说完了,见拉米雷斯没反应,就直接非常坦然地伸出了手指,催促道:“我身上一分钱也没带。”
这倒是像加兰会做出来的事情,她看上去就很不像是那种会随身带钱的人。其实拉米雷斯对她的收入一无所知,按理说,国家安全局给她开的工资不可能很低,但是她还是除了员工宿舍之外连自己的房子也没有,她似乎一向对自己太不在意了一些。
而现在拉米雷斯稍微跟上思路了,实际上他在英国的那时候满大街都是小酒馆,其中也不乏提供音乐演出的酒吧。无论如何,拉米雷斯拿出钱包,从里面抽出几张钞票。
一个保安从他的手里接过了钱,然后他几乎立刻就被加兰抓着手肘拖了进去。那两个人从善如流地给他让开,不知为何完全没有要查看他的证件的意思。
他们穿过了那扇门——跟门外那个堪称难看的招牌不同,酒吧内部的装潢十分优雅。穿过那条漆黑的走廊之后屋里倒是蓬勃的暖色调,这个酒吧的装潢是一种略显复古的风格,墙角是一些看上去非常柔软的沙发椅,环绕成稍具隐私性的卡座;围绕着屋子正中的舞台周围,是木色的椅子和小圆桌。离舞台近的小圆桌边做了几个男人,都在安静地喝酒。
拉米雷斯看见舞台附近有一架钢琴,看来这的确是那种提供音乐演出的酒吧,大概和他在英国的时候去过的那些店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以加兰的品味,这是个是会提供摇滚乐表演的店面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拉米雷斯跟着加兰在最靠墙的卡座坐下——加兰没告诉他她挑这个位置是因为能看见屋子所有的出入口,还是不要给对方增加这种心理压力了——对方把手肘撑在桌面上,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主教问道:“你那位线人在哪里?”
“我怀疑她已经看见我们了,稍等一下,有点耐心。”加兰安静地说,她的目光从空无一人的舞台上扫视而过,目光锐利。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侍者打扮的人走过来,把手中托盘里的东西放在了加兰的面前——是一篮咸味的扭结面包、还有两杯啤酒。
“给老顾客的赠品。”那个侍者说,然后无声地离开了。
拉米雷斯看了看手边放着的那份菜单——那一篮面包是在一般的酒吧里会直接赠送的类型,但是这这份单子上就要二十欧元,这显然是一家很贵的店。
“您是不喝酒的吧?”加兰问道,拉米雷斯摇摇头,而加兰则伸手拿了一个面包过去。拉米雷斯意识到加兰一整天根本就没有好好吃饭,因为不知道圣殿圣徒会的人会不会把致幻剂加入日常饮食中去,所以她根本没吃多少。他看见她靠在椅子上面百无聊赖地吃着面包,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有点心酸。
也就是这时,舞台那边传来了轻微的骚动——拉米雷斯看过去,看见一个人坐在了钢琴琴凳上,他身后,另外两个拿着大提琴和小提琴的人也已经分别坐好了。
——三重奏。
这些人奏出一连串轻快的爵士乐,随着音乐声,一连串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传过来:一个身材高挑的、皮肤白皙的黑发女人从舞台后面走到台前来,她上身穿着一件很紧的黑色吊带,衬托出她曼妙的腰肢和发育良好的身材来,下身的裙装同样是黑色的,层层叠叠的黑纱衬托着裙装侧开叉露出的长腿,那个女人穿着质地轻薄的薄丝袜,吊袜带的蕾丝隐没进裙装的深处;她脚上踩着一双黑色皮质的凉鞋,那双鞋在脚踝部分的设计上有一圈水晶装饰,衬得她的脚踝愈加纤细得惊心动魄。
她站在舞台的最前端,像一个技巧娴熟的舞女那样随着爵士乐的调子摇摆着身体。坐在靠近舞台的位置的那几个男人微微地坐直了身体,与此同时,那个女人优雅地侧过身——上衣的侧面是纤细的系带,带子泛着丝绸光泽,她伸出手去用手指捏住了最下方带子蝴蝶结的尾巴,轻柔地拽开了那条带子。
她缓慢地把整条带子都抽了出来,动作轻柔地绕在了手指上面,富有暗示意味地亲吻了一下指尖,然后脱掉了那条吊带,把它扔在了脚下。
那片布料无声地落地,坐在前面的那些男人之间爆出了一阵低低的欢呼。
——而希利亚德·拉米雷斯猛然转头看向了加兰。
加兰端着手里的那杯啤酒,真心显得不动如山,她懒洋洋地问道:“您没来过脱衣舞酒吧吗?”
怎么可能去过!
“你们的线人……在一家脱衣舞酒吧吗?”拉米雷斯艰难地问道,他之前扫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那个女性——上身显然就穿着黑色的抹胸——从舞台上走了下来,脚步永远踩在音乐的点子上面,鞋跟如同利刃般在灯光下反射出金属的光泽。她把那条丝带从手指之间松开,用它环绕过一个坐在最前面的男人的脖子,借着那个姿势把他拉了过来,亲吻了他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