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兰声音平板地说:“她的个人爱好。”
拉米雷斯听见一阵阵欢呼声,估计每一阵都意味着她脱下了一件衣服,她大概正在人群之间穿行,把那些脱下来的衣物挂在周围的椅背上面。拉米雷斯感觉到自己的耳尖有点发烫,他的皮肤可能已经逐渐红起来了。
他不知道加兰那句话是不是那个线人个人喜欢当脱衣舞女的意思,他不愿意往这个方面细想。
诚然他从未来过这种场合,连想都不愿意往那个方向想,但现在他克制着自己落荒而逃的念头。加兰眼底的某种神色钉住了他,让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就是加兰第一次从寄养家庭逃跑,然后按响了他当时的住处的门铃的那个晚上。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面。
那是一只很柔软的手,上面没有任何茧子……加兰的手指上都是粗糙的枪茧,右手掌心里有一道细长的白色伤疤,对那条疤痕的印象如同白色的闪电一般自他脑海中贯穿而过。那个脱衣舞女郎——现在身上只剩下了吊袜带、丁字裤和同样是黑色的抹胸。她低头的时候海藻一样的长发扫过了拉米雷斯的肩膀,他看见那血一般的红唇扭曲出一个甜蜜笑容。
然后那女人就顺势坐在了拉米雷斯的腿上,腿上洁白的皮肤压着他裤子的布料,那些血肉透出蓬勃的暖意来。她的一只手按在拉米雷斯的手上,另一只手单手解开了文胸,把那层黑色的布料脱了下去。她实际上在文胸下面贴着胸贴——因为实际上据加兰所知这是那种禁止完全裸露的脱衣舞店,虽然对于拉米雷斯来说这两者之间可能没有任何区别——胸贴中间缀着小小的白色水晶,丰满的胸部和水晶下面缀着的珠链随着她的动作颤动着。
加兰估计拉米雷斯这个时候已经完全僵硬了,她甚至在这个时候回忆了一下那些肌肉在她的手掌之间紧绷起来的手感。她好整以暇地把玻璃杯放在桌子上,用手撑着下巴看着他们。
拉米雷斯看向她,目光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求救的意思,这可真罕见。
在对方的胸口几乎都压在拉米雷斯身上的时候,她才慢悠悠地开口:“你坐的那个地方是我的位置。”
“你这个人真没情趣。”一个略微低沉的女声在加兰身后说道。
加兰根本没有回头,她清楚地知道后面那个女人的长相——高挑的红发女人,头发被打理成精致的卷,一派妩媚的样貌,身材好到天理难容。她只是看着拉米雷斯,那个脱衣舞女已经从拉米雷斯的肩膀上滑下去了,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走开了。
她冷哼了一声,声音透着慢慢的嫌弃:“我可没记得我点过什么特殊服务。”
“这是店老板对老顾客的倾情回馈,你看我特别挑了个身材相当丰满的呢……飞机场。”最后一个词是那个女人血一般的红唇贴着加兰的耳边说出来的,然后她稍微抬起头,看见拉米雷斯的时候微微笑了笑。
她有一双棕绿色的眼睛,眼尾平满如刀,目光同样凌厉。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拉米雷斯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他觉得对方对他和加兰的关系一清二楚。
“所以你就是为了挤兑我是吧。”加兰不满地说道。然后她潦草地向后指了一下,对拉米雷斯说:“简单介绍一下,这位是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这家店的老板。”
拉米雷斯不适地动了一下,他的耳尖的红色还没有散去,他低声说道:“……您好。”
然后他才想到,刚才那个侍者和摩根斯特恩小姐都说加兰是这里的老顾客吗?
“你好久没有来看我了,莫德。”加布里埃尔在她耳边说道,把手指轻柔地落在了她的肩膀上,“你没有把我最喜欢的莫尔利斯塔带来,真让我伤心。”
加兰哼了一声:“我让他卖身给你的店,你愿意把我想查的东西告诉我吗?”
“你又想查什么了?”加布里埃尔慵懒地站直了,用那种毫不在意的语气问道
加兰稍微转了一下头,终于肯看她了。她说:“伊莱贾·霍夫曼,帮我查查这个人。”
加布里埃尔笑了笑,向她比了几根手指:“现在是这个价位。”
“有什么发现就尽快通知我。”加兰哼了一声,然后她站了起来,她动作相当的迫不及待,就好像巴不得可以马上离开一样。尽管如此,她的脸上还是带着一种讥诮的笑容,这让她显得不太友好,“另外,让科尔森去给你签支票。”
“加布里埃尔是——您不如这么理解,她是个情报贩子,有一半踩在黑道上面。是莫尔利斯塔把他推荐给科尔森的,所以她勉强算是安全局的半个顾问,虽然据我所知科尔森为了从她手中拿那些情报也花了大价钱,谁知道莫尔利斯塔是怎么认识这种人的。我建议您在没有什么特别需要的时候不要跟她打交道,实际上她很……”加兰停顿了一下,好像斟酌着想出一个词,“……危险。”
拉米雷斯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虽说他也实在想不到自己有什么跟对方打交道的需要。他看着加兰掏出车钥匙,然后说:“接下来不如我来开车吧?”
“嗯?”加兰看了他一眼。
“身上很疼吧,你刚才站起来的姿势都不对了。”拉米雷斯简单地说道,然后不由分说地探身从加兰手里拿走了车钥匙。他记得她不太舒适地把自己的重心压在一只脚上的样子,当时她站得不太直,不知道胸腹部淤青成了什么样子。
加兰定定地看了他两眼,好像是有点惊讶——难道她以为他连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也看不出来吗?——然后她轻轻地说:“好。”
这是漫长的车程,加布里埃尔的店铺的地址离加兰的安全屋还是很远的,等到第二天开始的时候,她还会回到那个农庄去,拉米雷斯不知道她打算用什么话去糊弄阿德里安和伊莱贾·霍夫曼,他承认自己因为这种事情而担心着;可,他自己也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舍夫尔神父说得没错,现代发达的媒体也是一种优势。
他盯着前面被灯光照亮的路面,道路看上去仿佛没有变化,似乎是在不断不断地重复。雨已经小了许多,有节奏地敲打着窗户,和广播里流泻出来的歌声合在一起。加兰上车之后就没有说话了,拉米雷斯走了两个路口,在红灯前停下的时候,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加兰睡着了,她微微地向一边歪着,落下来的发丝贴在结着水雾的玻璃窗上面。她的眼睛下面有着深深的阴影,就好像是某种鸟类逐渐张开的翅膀,她实际上是在安全带下面稍微蜷缩起来,有点像是在徒劳无益地保护身上的淤伤,看上去好像格外地年幼。
拉米雷斯扫了一眼红灯的倒计时设置,时间还有很多,所以他松开安全带,回头把后座上的一条毯子抽了过来,去程的时候他就看见它在那里了。那些毛茸茸的触感温柔地缠着他的手指,然后他把那条毯子盖在了加兰的肩膀上面。
加兰稍微动了动,并没有醒过来。她向一边歪了一下头,发丝落下来的时候擦过了拉米雷斯的指缝,带着一种奇怪的痒意。
如果拉米雷斯处于克莱曼婷的位置,就会知道如果一般人接近她,加兰就会立刻爬起来拔出身上的刀、毫不犹豫地在对方身上开洞,她从困倦到清醒之间的切换几乎不需要时间,这让她看上去不似人类。可现在没有,她根本没有醒过来,是这样、这样的安静。
拉米雷斯给她盖好了毯子,重新系好了安全带。然后他伸出手去,轻轻地关掉了一直低声唱歌的广播。
一切陷入了突兀的寂静,红灯跳到了绿色。
注:
①索多玛城因为淫乱被上帝毁灭,罗特的妻子在按照神的旨意逃离索多玛的时候向后回头,看见了被毁灭的城池,因此被变成了盐柱。
②感谢服装顾问Aspirin太太。
③一种未知的神秘力量在我们中间注入了脱衣舞女郎。
而脱衣舞女郎穿的是全套麦昆的服饰,而这来自于神秘的Aspirin力量。
脱衣舞女郎为什么这么有钱,则来自于全知全能的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小姐。
第十四章 飞往深山
[像只小鸟,飞往深山!看,恶人挽弓搭箭,向心诚的人暗算。基础既已全部崩溃,义人还能有何作为?]
伊莱贾·霍夫曼看着面前的文件。
这是他派出去调查莫德·加兰的背景的人带回来的成果,他是周一——也就是震惊国内的圣若瑟教堂爆炸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天——安排他们去做这件事的,今天已经周五了,从这个角度看,那些人的效率还算是可以,但是他真的希望他们可以更快一点。
这看上去是一份很平常的履历:莫德·费尔南达·加兰,目前无业。她小时候是个孤儿,整个少年时代都辗转于各个领养家庭之间,频率未免也过于频繁了,看上去很可能是个不好管教的刺头。她理所应当地没有读大学,但是参军三年之后就因为某种违纪(他的人没有查到这部分细节,他们还没有能把手伸到军方的程度)而被军队除名,从此之后就再没找到工作,现在靠吃社会救济过日子。
实际上,这人没有在失魂落魄之际加入什么黑帮组织已经挺令人惊奇了,要知道弗罗拉市的黑帮产业真算是欣欣向荣。不过,她有个黑帮混混男朋友。
实际上,这就是加兰没有告诉保罗的部分:她那个叫吉尔伯特的男朋友是个三流黑帮的小混混,就是走在路上挨家挨户地收保护费的那种人。因此,他真的很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曾经劝加兰要投身于教会,但是谁知道呢,有的小混混也有一颗虔诚的心。
但是总之,这位吉尔伯特——加兰人生中的救赎之光,那是什么鬼——劈腿了,甩掉加兰之后跟一个吸冰毒的性感黑人姑娘生活在一起,至少在伊莱贾收到这份报告的时候,他们两个还一起蜗居在一间地下室里。
总之她的个人履历看上去就是那个样子:平凡,失败,而且相当贫穷。保罗之前跟伊莱贾说过他担心加兰酗酒和自残,这样看来应该并不是夸大其词,伊莱贾甚至觉得她没吸毒就不错了。
而他开始是没有想要调查她的,因为在最开始的时候,她和那些试图从保罗这里寻找开解的信徒没有什么区别,自己无法打理自己的生活,就把那些虚妄的愿望寄托在神身上。
但是在这周周一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他是事后才从保罗口中听说那件事情的。
//星期一。
“六月七日二十三点五十分左右,菲尔格兰特市的圣若瑟教堂发生了一起爆炸事件,虽然无人受伤,但是整座教堂都被夷为平地……”
电视里新闻播音员的声音听上去毫无起伏,似乎并未投注丝毫感情,新闻画面上播放的是教堂的废墟熊熊燃烧的画面,那应该是周围的人用手机拍摄的,画面无措地晃动着,似乎能体现出拍摄者惶恐的心情。
电视机前的沙发上没有人,而有另外的声音从另一侧的卧室门里隐隐约约传了出来。
——那是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
“……之后,弗罗拉大主教希利亚德·拉米雷斯忽然出现在了祈祷的人群之中,向废墟附近祈祷的信徒发表了讲话……”
保罗·阿德里安跪在床前,咬着牙用藤鞭抽打自己的背部,鲜血沿着被汗沁湿的皮肤流了下去,这已经稍稍超出他平常的数量了,现下连挥动鞭子的手臂都酸疼了起来。
有血顺着藤鞭的柄向下淌,他的指缝之间沾满了粘腻的血迹。
他的背部血肉模糊——但是当皮肉绽开的时刻他感觉到的安全,就好像自己被救赎了、被原谅了。
或者那就只是一个幻想。
“……或许这确实是一个挑战,对我或者你们而言都是如此,但是我并不认为那是祂对人失去了信心,或者因为什么事情恼怒了,想要惩罚人们。因为教堂被摧毁了,我们的信仰就因此动摇吗?”
然后保罗听见了敲门声,急促而凌乱,会是什么信徒有急事来找他吗?——反正不可能是伊莱贾,弥撒后的星期一是他固定的休假日,他今天是不在农庄的。
保罗站了起来,他的腿已经跪麻了,因此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他把外套从椅背上扯下了自己的外套,潦草地盖在了身上,他知道很快血就会从那些白色的布料上渗出来,但是他其实不太在乎。
他穿过厅堂——电视里的新闻还在平稳地播放着——然后去打开了门。
他在门口看见了莫德·加兰。
加兰站在那里,浑身上下都是湿的,头发一绺一绺地沾在惨白的额头上面。保罗看见她耳廓上有一道可怕的撕裂伤,鲜血蜿蜒而下,已经干涸了。伤口似乎是处理过,但是就这样狰狞的暴露着,显得十分可怕。
保罗有点被吓到了,他快步迎了上去,加兰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眼睛下面是一片潮湿的红色,似乎是之前哭过。加兰的嘴唇颤动了一下,好像是要说“神父”,她往前走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好像已经没有支撑自己身体的力气。保罗一步往前,手忙脚乱地托住了她的手肘。
“怎么了?”他紧张地问道。
那女孩眨了眨眼睛,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保罗根本没有什么应对这种事的经验,因此完全慌了。那女孩简直是扑进了他的怀里,双手手足无措地环住了他的双肩,下巴就硌在他的肩膀上面。
“吉尔伯特……”她在他耳边说道,声音破碎,语气痛苦,“他联系我了……我以为他想和我和好,但是——”
“在这磐石上,我要建立我的教会。”——弗罗拉的大主教的声音从电视里平稳地传出来,这种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听上去让保罗不喜。
“教会的基石是信徒、是人,并非建筑物本身。”//
所以说伊莱贾听到的故事是这样的:莫德·加兰在雨后的早晨凄凄惨惨地来找保罗,她似乎在前一天晚上被她那位混混男友联系了,然后这个小姑娘当然抱着一丝复合的幻想欢欢喜喜地去找对方。这是一个无趣的爱情故事,实际上后来她并未说最后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却带着一个吓人的伤口回到了农庄。
不如说,保罗担心她要自杀,或者自残,或者搞出一系列她可能搞出的那种可怕事情。而伊莱贾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回来了之后当然又见到了那女孩。本来她是不住在农庄的,但是保罗真的很担心她出事,最后加兰硬是被他留下了。其他的都可以不说,不过伊莱贾在再见到她以后觉得,她耳廓上的那个伤口看上去像是个枪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