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出声,”那位不速之客说道,“带我离开这个地方。”
——这就是伊曼纽尔第一次遇到洛伦兹神父的情形。//
希利亚德·拉米雷斯来到餐桌边上的时候,加兰正把盘子端上桌子。她身上围着一条粉色带小花的围裙,头发草草在脑海扎成马尾——拉米雷斯从来不下厨,他都不知道他的厨房里还有这种围裙——看上去见鬼的可爱。
“你知道我不怎么会做饭,煎蛋糊了一点点。”加兰在他在桌子边上坐下的时候说,“我建议把糊掉的部分切掉。”
其实早餐实在是没有什么技术含量,鸡蛋和培根都只糊了一点,香肠看起来还好,除此之外是面包、各种果酱、奶酪和切成块的苹果和橙子。加兰往拉米雷斯面前推了一杯酸奶,坐下的时候愉快地眨了眨眼睛:“医生既不让我喝酒也不让我喝咖啡,所以您就勉为其难地跟我一起喝酸奶吧。”
“医生不让你喝咖啡是因为你跟汽车烧汽油一样喝咖啡,”拉米雷斯平静地指出,没能掩盖掉声音里细小的笑意,他优雅地用餐刀切掉培根烤焦的那一条,那个动作让加兰很想凑过去亲吻他的手指。“你要什么果酱?”
“桃子的那个,”加兰指了一下,她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盯着对方,“睡得怎么样?”
拉米雷斯停顿了一两秒,不知道是因为正在给加兰递果酱还是因为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然后他说:“……不太好。”
“别心急,至少昨天你没有再尖叫了。”加兰语气很温和地说,然后她开始心不在焉地往面包上面抹果酱,“我问了,科尔森还是不准我出外勤。今天洛伦兹神父的室友搬进公寓,要是他那边没什么问题的话,明天我打算去看多米尼克。”
“多米尼克?”拉米雷斯从盘子上方看了她一眼。
“虽然你本来不应该知道的,鉴于他现在的住址是保密的……”加兰含糊地比了个手势,“总之,他现在还留在弗罗拉。他情况应该挺糟糕,局里医疗部门的人联系我说他上次跟心理医生约的见面没有去。”
拉米雷斯只见过多米尼克一次,就是之前不得不和霍夫曼吃晚饭的那一回,他不愿意回忆那天晚上的情形,但是得承认多米尼克的状况不好是可以理解的。
纵然是拉米雷斯本人,也没法很快从这种情绪里解脱出来——他自己最近的睡眠已经糟糕到登峰造极,圣若翰洗者大教堂方面不准他马上回去上班,这个消息是由威廉传达的,而这个内容用他的话则被这样表述出来——他说:“主教大人,圣职团的意思是,至少等到您站在公众面前不会发抖的时候再回教堂。”
他本来不想把话说得这么伤人,但是拉米雷斯向来对自己有着很不正确的认知,换而言之,他有的时候把自己想象得过于强大了。要不是有人拦着,他肯定会在手上的贯穿伤还没有完全痊愈的时候就一边手抖一边回去签发教区的文件。
所以最近拉米雷斯几乎每天留在家里无事可做,威廉只会把教区里最无法决断的那部分事务告诉他。现在,加兰用手撑着下巴,微笑着看着他,她脸上泛起的那些血色和嘴角的那个微笑令拉米雷斯感觉到心安。
“那么,既然您好久没有出门了。”她小声问道,没有刻意掩盖眼里的期待,“明天您想不想跟我一起出去?”
拉米雷斯卡了一下,或者说,对方的目光往往让他失去思考的能力,他停顿了三到五秒钟(心里考虑着外面空旷的环境和那些应当存在的不可见的危险),但是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好的。”然后他听见自己说道。
加兰微笑起来。
“我觉得只是你多心了,里奥哈德。”《菲尔格兰特先声报》的主编说道,他像一座山一样坐在办公桌后面,体积庞大,看上去特别稳重。
“不是的!”里奥哈德·施海勃反驳道,他的有些同事会说他自从拉米雷斯枢机被绑架一事的报道一炮而红之后越来越自大,但是他自己可不这么觉得,“您看,这绝不可能是一个巧合——这个人,埃弗拉德·洛伦兹,一个很有名的神学家,他在2010年下旬失踪了,或者,按照弗罗拉大学给出的说法,他们的客座教授在失踪两星期之后寄回了一封辞呈,但是这明显不符合规范。后来的几年里他音讯全无,没有新书出版、没有参加过任何学术研讨会,说真的,这不像是一个搞学术的人会做的事情吧?”
“天啊,”主编举起一只手,“里奥哈德……”
“在伊莱贾·霍夫曼死后的几个月,这位神学家忽然又出现在公众视线里了。”施海勃一边说一边把两张照片拍在主编的桌子上,“您看这张,是他五年前的新闻照片,这张,则是前几天我去弗罗拉大学里偷拍的,差别很大是不是?”
差别当然很大,这位神父在消失在公众视野中几年之后,看上去更加憔悴了,鬓角的白发的数量肉眼可见地增多;施海勃觉得他瘦了不少,颧骨下面有一道隐约的阴影。
“这不能说明什么。”主编坚决地摇摇头,“说真的,你关于拉米雷斯枢机的那篇报道写得很好,但是我觉得还是不要什么都往霍夫曼身上联想比较好吧……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而已,霍夫曼只是个恐怖分子,你难道想说他绑架了另外一个神父吗?还绑架了五年?”
“霍夫曼不是一个普通恐怖分子!”施海勃强调道——霍夫曼当然不是,他见证过。他永远会记得那个人半躺在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圣坛之下的那个时刻,他偏过头去亲吻已死的保罗·阿德里安惨白冰冷的皮肤,他的眼里有种愉快的、可怖的恶意,那绝不是属于一个疯狂的邪教信徒的眼神。
“他为什么不是呢?你的报道也也是这么写的啊?”主编反问道。
施海勃卡了一下——当然了,因为安全局那帮混蛋逼着他签了保密协议,还用一个乱杀人的疯子威胁他,他又能怎么办?反正他当时有独家报道权,报道跟安全局一样的说辞又对他有什么损失?
他发誓,如果他当时知道这后面还能越挖越深的话,他绝不会签那个保密协议的。
这次他绝不会犯这种错误了,安全局的人只不过是不让他报道圣若翰洗者大教堂里发生的事情,可没说不让他继续深挖伊莱贾·霍夫曼的过去,他决不能在此停步,普利策奖还等着他呢。
“总之,我坚持我的看法,从洛伦兹这条线挖下去绝对还有料。”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主编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最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好吧,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就去弗罗拉市调查吧,不过我事先警告你,你一无所获的时候,可不要忘了我现在对你说过什么——去吧,你可以暂时在弗罗拉工作,但是这边你要写的内容可不要落下,周四之前把那篇关于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重建募捐的新闻稿给我交上来。”
“好的。”施海勃干巴巴地说道,他已经想好了,他立刻就要去弗罗拉市,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不管埃弗拉德·洛伦兹失踪的这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都会调查清楚的。
最终,埃弗拉德还是帮伊曼纽尔收拾了一部分东西。
那只叫做克普托的狗可能真是的很喜欢他,总是开心地围着他转来转去,当然了,如果你走到哪里都会不小心绊在狗上,你收拾屋子的速度也会变得慢很多。
到了下午些到时候,他们才终于把东西都整理好了,还顺便扫除了一遍。埃弗拉德帮伊曼纽尔把一只锅——以他的水平,实在是看不出那是用来做什么的锅——放在厨房最上面的橱柜里,他的袖口自然地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滑了两寸,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的皮肤看上去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光的苍白,鉴于他这几年都没有几次见到天空,那也并不奇怪。而他的手腕上横贯着一道明显的伤痕,像是一排尖刺之类的东西深深地刺入皮肤里之后会留下的痕迹,就好像圈着他的手腕的一圈奇怪的齿痕。
埃弗拉德垂下手,可是已经晚了。伊曼纽尔之前在厨房的另一头,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过来,在他想要拉下袖口的一瞬间,对方忽然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手指好温暖,那一瞬间埃弗拉德不受控制地想)
神父就好像被电了一样猛然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向对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开口的时候在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怎样的愤怒:“请放开我。”
于是伊曼纽尔跟被烫到一样猛然松手了——埃弗拉德心里闪过了一秒钟的愧疚,一秒钟而已——这个金发的年轻人后退了一步,微微摊开双手,那是在这种被尖锐地针对的情况下一种下意识的自然反应,他急促地说:“好的、好的,对不起——”
然后年轻人沉默了一两秒钟,小狗可能也感觉到气氛不对,急躁地在他们脚下打着转。
“但是我一直都很想问,”伊曼纽尔说,他抬起头来,脸上的神色稍微平静了一点。上帝啊,他有一双那么、那么透彻的蓝色眼睛,看着他就好像被洞穿了灵魂,“您真的还好吗?”
//某一个夜晚。
卧室里能听见窗外海浪不断拍击礁石的声音,这声音每晚伴随着埃弗拉德·洛伦兹入梦,听上去像是魔鬼的诅咒或者趋近疯狂的呢喃。现在他陷在柔软的被褥中,手腕上的皮革带子被抽紧了。
那带子的结构其实跟苦修带相似,内侧带着有倒钩的利刺,随着带子的抽紧深深地压进他的皮肤,毫无怜悯地刺入血肉;那条带子束缚在床头上,迫使他的手臂不得不高抬着。
洛伦兹神父感受到了一阵近乎麻木的疼痛,似乎有温热的血顺着他的手臂流了下来。
“您要是不那么不听话的话,我们可能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我猜,您并不畏惧疼痛,对吧?”霍夫曼微笑着说道,他跪在床前,悠闲地调整着带子的松紧,用指尖爱抚一般蘸过不断滴落的血迹。他赤裸着上身,深色的纹身如同铠甲一般覆盖在他的胸膛和肩膀上面,洛伦兹神父能看见他的锁骨下面纹着一双眼睛,悬在一个有许多穹顶的大教堂图样上方,那双眼睛无时无刻不注视着他。
但是他现在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在牙齿之间挤出一声愤怒的闷哼。
这似乎把霍夫曼逗笑了,他直起身,一只手按在床上,利落地跨到了洛伦兹神父的腿上,他包裹在古铜色的皮肤之下的精壮肌肉在他动作的时候如同水那样流动起伏,他的手臂上缠着几圈绷带,有血从下面一点点渗了出来。
他稳住了自己的身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对方:“而您应该知道,我也不畏惧疼痛,这一点,在您用那把刀捅我之前就应该想到了。”
霍夫曼发出了一声仿佛真的感觉到遗憾一般的叹息,然后附身下去,嘴唇漫不经心地擦过了对方的眉心。
“在这种时刻,您在想什么呢?”他喃喃地说道,看见对方难以忍耐一般地闭上了眼睛,“如果有机会的话,您会咬我吗?您会袭击我吗?您想要杀了我吗?”
他略略地、意有所指地压低了声音,同时伸出手去,享受一般地解开了神父衣领上的第一颗扣子。
“您对上帝和人类在西乃山上立下的约定的遵循,也就仅止于此了,对吗?”//
埃弗拉德率先移开了目光,仿佛被那样的眼神刺伤了。
“我很好。”他生硬地说道,语气有些伤人。虽然在他这样说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胸膛深处的某个空荡之处在隐隐作痛,但是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或许伊曼纽尔想要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里某种紧绷的部分透露出他的意图:“还有——”
2012年十二月二十三日的那个夜晚,在布伦斯比特尔科格的港口。
“还有。”埃弗拉德疲惫似的打断了他,他终于转过身去直视着对方,就好像积攒了足够的勇气。
这个年轻人看着他,没有作声。
他皱着眉头慢慢地说:“弗格尔先生,如果您愿意搬到这里是因为当初在基尔运河的那次航行的话……其实您大可不必在意那个时候发生的事情,您知道,当时的事情完全是我不得已而为之的。”
他想了想,补充了最后一句,为自己的意图盖棺定论。
“我想,”洛伦兹神父说道,他的声音听上去轻缓而坚定,“实际上,如果您能忘记当时的事情,对我们都好。”
注:
①克普托(Krypto)是DC漫画里超人的狗狗的名字,国内一般译作小氪。伊曼纽尔给自己的狗起了个漫画角色名字,本来感觉怪不好意思的,结果洛伦兹神父根本没get到这个梗(。
②伊莱贾身上纹身的图样是黑帮纹身,胸部以上的部位纹眼睛是权力的象征;但其实只有俄罗斯黑帮才搞这种有含义的纹身……可是正如那句老话(?)所说的,好莱坞导演不在乎。
③见《出谷纪》,上帝在西乃山上跟梅瑟立约(也就是十诫),其中一条是:不可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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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剧组!有!狗!了!
【愚人船 03】
第三章 死神的胜利
[死亡所揭去的不过是一个面具。要想发现骷髅的笑容,人们只需撤掉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既不是美,也不是真,而仅仅是石膏和金属丝做成的面具。无论戴着面具还是变成僵尸,笑容始终不变。但是,当病人大笑时,他已经带着死神的笑容。]
那是一间逼仄的屋子。
房间的采光很不好,墙皮发霉剥落,地板上乱成一团。床单有一半已经拖到了地板上,而低矮的床沿上垂着一只手,手腕上横贯着几道深深的伤口。
鲜血沿着床单不断滴落在地面上,已经快要干涸了。
对于埃弗拉德·洛伦兹而言,那来得很突然。
当时他在书房里,而他会待在这地方的唯一原因是伊曼纽尔遛狗回来以后占用了起居室,那年轻人在起居室的桌子上铺满了照片,据说是要从里面选出一部分作为他的下一本书的插图。
他就是在躲伊曼纽尔,这没错。昨天下午的那段对话无疾而终了,还令他们两个在同租的第一天就陷入了无可避免的尴尬境地。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涉及到基尔运河的航行的那件事全然是一个意外,他们怎么能指望通过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