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事情忽然发生了。
事后回想起来,他甚至没法回忆起那是由什么引发的——桌面上放着教案和几本参考书。有可能是因为书中的某一句话引起了他对过去阴暗的回忆,又或者是从窗外斜射入室内的晨光像极了他记忆之中某天的清晨,但是总之——身心健康的人大概很难理解——他仿佛忽然又回到了那个岛。
所以他又一次听见了不断不断拍击礁石的海浪的声音,从阴暗的虚空之中传来,空气中常带一种潮湿的咸味。那房间……当然了,伊莱贾·霍夫曼为他们准备的房间,站在门口就几乎可以对室内的其他所有事物一览无余,灯光永远是温暖的昏黄色,他的房间里摸不到一丝尖锐的棱角,触手可及之处都是——
洛伦兹神父不是特别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总之,他的手指碰到了地面,触摸到了地毯——那个岛上房间的地毯,那本应该是不可能的,不是吗,霍夫曼把那个岛命名为“伊甸”——厚实柔软的触感,在那样昏黄的灯光之下地毯看上去是血干涸后的暗红色,上面织着对称的花纹,柔软的、缠枝的藤蔓,开出一朵一朵抽象意义上的花来……
“埃弗拉德!”
洛伦兹猛然抽了一口气,就好像一个几乎沉入水底的溺水者终于浮上水面的时候会做的那样。然后他意识到自己不知道怎么已经倒在了地板上,之前放在桌子上的杯子被扫落在了地上,白色的瓷杯碎成一片一片的,其中有几片压在他的掌心和膝盖下面,尖锐的边缘硌着他的皮肉,而他的手指正在流血。
伊曼纽尔跪在他的身边,手足无措地环着他的肩膀。而他,浑身颤抖地——就好像世界上任何一个无能的、孱弱的人一般,他厌恶地意识到——被圈禁在对方的臂弯之间,大汗淋漓,泪流满面。
“放开我,”埃弗拉德挣扎了一下,然后绝望地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哑得吓人,“……放开我!”
于是伊曼纽尔放手了,他们听见克普托在门外不停地叫,很好,刚才伊曼纽尔进来的时候关上了门。年轻人把手收回去,堪称乖巧地压在膝盖上,但是人却固执地没有后退,他十分坦然地指出:“您刚才在尖叫。”
“滚出去。”埃弗拉德皱着眉头说道。
是真的,在他说这话的时候感到了轻微的负罪感,因为实际上他知道那年轻人全然是一腔热忱。但是,在这件事上安全局估计错了,一个旧日的友人不可能让他变好,伊曼纽尔·弗格尔这种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也不应当在这件无果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虽然方式粗暴,但是他依然希望这个年轻人马上放弃、离开这里……把他一个人留在原处,越快越好。
况且,安全局也不应该这样随便摆布他人的行动,像捏橡皮泥一样揉搓别人的生活……心理医生也好,眼下这个年轻人也好,他们安排所有事情的时候就从来没想过要问问他的意见。
伊曼纽尔看着他,看上去像是对他伤人的言辞混不在乎,又或者只是掩盖得很好。他摇摇头:“您的手在流血。”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埃弗拉德火冒三丈地反驳道。
但是那个年轻人只是微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笑得那么操他妈的让人心生温暖。他没有显露出什么失望的情绪,只是简单地说:“我坚持。我去下面拿医药箱,碎瓷片就放着我来收拾吧。”
拉米雷斯和加兰站在一条逼仄的小巷尽头,加兰垂下敲门的手,皱着眉头说道:“他还是不开门。”
拉米雷斯身上穿着长大衣,站在加兰身后一步的位置;他的衬衣上是佩戴着罗马领的,现下被大衣竖起的领口遮盖得严严实实——这样也好,霍夫曼那事之后他几乎被推到了风口浪尖,现在网络上还有一群人在猜他到底有没有和什么未成年小姑娘维持着不当关系呢。那事终了之后加兰曾经陪他回了一趟教区的办公室拿一些他之前放在那里的文件,加兰看有些神父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他们来的路上是加兰开的车:当然是加兰,在安全局的医生们诊断拉米雷斯的应激反应逐渐消退之前,她是不可能让他再碰方向盘了。而拉米雷斯则禁不住觉得,对方千方百计让他出来,除了想让他散心之外,其实很可能还因为想让他坐坐她那辆宝贝野马跑车。
这感觉有点像小孩让家长看自己画的乱七八糟的蜡笔画的意思,不知道怎么让拉米雷斯有些忍俊不禁。
拉米雷斯打量着眼前的这栋旧房子,那个目光毫无疑问,一般被人形容成“嫌弃”。他颇为不赞同地问:“多米尼克就住在这个地方?”
“我们的心理医生第一次来的时候语气和您一模一样,”加兰啧了一声,“您知道他们从那个岛上出来以后大部分身无分文,能联系上家人的也就算了……像是多米尼克这种,我们的探员给了他一个价位,让他在那个价格范围内挑自己想租的房子,在他有稳定收入之前安全局可以给他付钱,结果他就挑了这个。”
加兰一遍说一边又伸手敲了好几下门,里面还是没反应,她撇了撇嘴:“你们这些人至少都有一个同样的毛病,就是打死都不愿意麻烦别人,恕我直言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后退一点,主教大人,我要踹门了。”
“……什么?”拉米雷斯问道,但是他还是特别听话地后退了一步。
“他绝对不可能出门,这就很有意思了。”加兰简单地回答,她后退了几步,然后助跑、猛然冲上去一脚踹在了那扇门上。虽然房子不怎么样,但是门的质量应该是还不错的,不过拉米雷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金属断裂的脆响,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然后某种拉米雷斯没意识到是什么的东西让加兰的眉头皱了起来,她一步窜进了屋里。拉米雷斯跟着加兰快步走进了屋子——屋里光线十分阴暗,大部分东西都乱七八糟地堆在地上,加兰轻车熟路地转到了卧室,拉米雷斯跟过去的时候呼吸都停了。
他看见了搭在床沿上的那只流血的手,鲜血沿着死板的白色平面流淌而下,整个情景看上去简直像是雅克·路易·大卫的《马拉之死》。
就在这一天——在一个礼拜日……
拉米雷斯的脑海空白了一瞬——他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有许多散碎的片段自他眼底一闪而过,是贯穿了阿德里安的那把米迦勒之剑,还有飞溅在基督的石头面部的那道刺目的血迹——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跪在了床边,手指稳定地探向了多米尼克的脉搏。那年轻人的眼睛毫无生气地紧闭着,美丽的头发散落在床单上。
“他还有心跳。”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加兰正在拨打急救电话,一只手虚虚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只有指尖那么一丁点面积,施加着微妙的压力。但是,拉米雷斯在那一点点接触里感受到了安抚人心的强大力量。
埃弗拉德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伊曼纽尔握着他的手——手指毫不顾忌地压在他手腕上那条丑陋的伤疤上面,仔细地检查那几道伤口。他的动作很轻,手指十分稳定。
“还好,”他说道,“我担心瓷杯的碎片被弄进去了,还好没有。”
然后他就开始给那道伤口消毒,疼痛感尚可忍受,克普托在他们周围转来转去,湿润的鼻子总是想往他们的手上拱,可是被伊曼纽尔轻声喝退了。这个年轻人的声音里常带一种不明显的笑意,仿佛从未被语言的利刃所伤。
最后他仔细地包扎好了伤口,手要拿开的时候却被埃弗拉德一把抓住了袖口。
那只手——带着伤痕的手——就压在深色的布料上面,伊曼纽尔错愕地抬起头:“洛伦兹神父——?”
“弗格尔先生。”埃弗拉德说道,他的眉头皱起来,眉心那两道因为长久的苦痛而形成的皱纹看上去更加明显了,他的目光锐利,像是一种无情的审视目光,“您得对我说实话。”
伊曼纽尔没出声,而埃弗拉德亦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沉声问道:“您到底为什么要来——因为咱们曾经上过床吗?”
拉米雷斯能闻到自己手指上鲜血的味道。
血——他曾经并不熟悉这种气味,但是在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事件之后,这味道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他记得加兰的嘴唇上沾着血沫的样子,记得保罗·阿德里安脚踝上蜿蜒而下的那道鲜血,那么红、那么刺目,如同刀子破开苍白的表象。
现在他站在莲蓬头下,浴室里热气蒸腾。他的手上有一股鲜血的味道:在他试图帮多米尼克止血的时候,那些正在逐渐变凉的血液粘在他的指缝里,现在还在他的手上残存着褐色的纹路。
他在这样潮热的空气里感到窒息,如同一只无情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今天,在他去医院的路上什么都没有想,在他等在急救室的门口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想,他是那样的冷静而富有条理,但是在这个瞬间那些尚未被遗忘的碎片纷纷浮现出来,他就回想起他等在加兰的手术室门口的那个上午,在她醒来之前那些不眠的夜晚。
死亡……他本不应该畏惧死亡,因为他们相信他们得以直面死后的那场审判,可以升上荣耀的天国……但是他现在却没办法坦然说出这种话了。他试图洗干净手上残存的最后一点血迹的时候双手在不受控制地哆嗦着,这让他感觉自己格外懦弱。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浴室的门被打开了。
拉米雷斯自己愣了一下——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没锁门,这不应该完全怪他,毕竟减去加兰住院的时间,她也才搬进来住了差不多一个月,而他实在是还没太习惯屋子里有另外一个人的日子。
但是他同时也意识到,加兰在进屋的时候总是刻意弄出什么明显的动静来——因为她就是拥有那种穿什么鞋走路都不会发出声音的奇异能力——大概是因为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事情刚结束的时候拉米雷斯的惊跳反应非常严重,在有一次他差点撞翻了椅子以后,加兰就再也不悄无声息地走近他了。
随着门被拉开,一阵稍凉的风从门口的方向吹来,莫德·加兰就顺着那阵风无声地潜入了。拉米雷斯回过头的时候看见她身上就穿着一件衬衫,赤脚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脚踝上还有一个枪套勒出来的印子。
拉米雷斯强迫自己不要总把目光落在她的腿上(而她的腿上有一个现在看上去还是嫩粉色的伤疤,霍夫曼的那一枪留下的痕迹),加兰抬起手去,松开了扎得紧紧的头发,脸上带着一个几乎称得上是忧虑的笑容。
“你怎么从医院回来了?”拉米雷斯定了定神,问道。
“多米尼克没什么危险了,我把事情汇报给了局里,他们派了一个内勤去医院。”加兰轻轻地摇了摇头,一步跨进了莲蓬头的范围,拉米雷斯有点不知所措地垂下眼睛,看见她的肩膀上浅色的布料被热水一点一点地浸透了。
加兰停顿了一两秒。
“而且,”她继续低声说道,他们两个真的……说开之前,拉米雷斯绝不会想到对方能用这么柔和的语气说话,“我有些担心你。”
拉米雷斯张了一下嘴,“我没事”这句话几乎已经到了他的舌尖上了,但是他最终没有说出来。他不愿对着对方关怀的目光说谎,即便说出来的是一个对方绝不会当真的谎言,他们都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没事。
“他……让我想起了一些事情,刚才我几乎一直在想那个。”片刻之后,拉米雷斯坦诚道,加兰又向前了一小步,他们的肌肤几乎相贴了。虽然赤裸着谈这个问题似乎也有些奇怪,但是拉米雷斯也想不到更合适的场景了。他慢慢地伸出手去,依然有点抖的指尖擦过了加兰浸了水之后闪烁着奇怪的光泽的头发。“你知道,我之前也并不是这样的。我也曾经协助过医生紧急处理车祸的伤员,血曾经对我而言并不是特别……”
他卡住了一秒钟,加兰轻轻地向前,嘴唇柔和地擦过他的唇角,这让他的呼吸乱了一秒钟。然而下一秒加兰就跟什么也没做那样退了回去,无辜地看着他。
拉米雷斯眨眨眼睛,温热的水坠在他的睫毛上,让他有点看不清楚前面的情景了。他继续说:“但是现在事情仿佛不一样了,我发现我很难集中精神,现在,我脑海里全是之前送你去医院的那个场景。”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吐了出来。
“……你要知道,一想起那个场景,我就真的很害怕。”最后,他用这句话结束了自己的陈述。
加兰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凑过去开始慢慢地、享用一般地亲吻着他的嘴唇,带着显而易见的安抚味道。拉米雷斯的手指绕过她的腰,那些布料湿透了,沉甸甸地堆积在温暖的皮肤之上。
然而显然加兰并没有温情且老实几秒钟,几乎立刻,她就已经把拉米雷斯推到被热水浸得温暖的墙上了。加兰开始沿着他的脖颈往下轻轻地啃咬,用犬齿撕扯着拉米雷斯咽喉附近的皮肤,心满意足地把那一片皮肤弄得发红了。
“希利亚德,”她在故意弄出来的那些黏糊糊的声音之间说道,“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时你去我的病房,我问你你还好吗的时候,你回答说‘不好’,其实能听见你那么说我很高兴。”
拉米雷斯被她搞得脑子慢了几拍才听明白她的话,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加兰已经开始慢慢地舔吻他柔软的乳晕了。每次加兰这么干的时候拉米雷斯都感觉不是很好意思,他试着推了对方一下,但是当然没有推开。
他磕巴着问道:“什、什么?”
“我担心你对我说‘我很好’,然后再也不提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加兰说道,然后她利落地跪下了,膝盖撞在地面上的时候发出咚的一声轻响,而她连眉头都没有挑一下。“就好像我刚从温斯洛市回来的时候,你就那么……把我带回来,然后绝口不提我去参军之前发生的事情。”
她就跪着那样抬头往上看,目光锐利,仿佛浑然不觉自己正处于一个令人面红耳赤的色情场景之中。
“我并没有因为那件事生你的气,”拉米雷斯喃喃地说道,他忽然又想起了他们还被霍夫曼关在地牢的的时候,莫德突如其来的那句道歉,那让他心底蹿过一阵隐痛,“——至少,很久之前我就没有因为那件事生你的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