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更早之前,拉米雷斯自己也肯定没法想象自己在醒来发现床上空无一人的时刻会感觉到有点心慌……但如果一个恐怖分子能偷偷带人潜入你家来绑架你,你其实是完全有理由在孤身一人的时候心慌的。更不要说加兰,虽然加兰搬进来以后科尔森以各种名义升级了他家的安保系统,但是他眼前还时常浮现起圣若翰洗者大教堂那天泼溅的血色。
莫德·加兰当然不是个小女孩了,甚至从某种意义上她都不是个普通“女孩”,安全局有一票在训练中被揍肿了的外勤特工可以证实这一点,按理说大主教不应该为对方失踪了那么一两秒钟而感觉心惊。
最后拉米雷斯向自己心里某些小小的声音妥协,他顺利在地下室找到了加兰:如我们所知,他的家地段相当不错,而且十分宽敞,是亚瑟·克莱普在不黑掉自动取款机的情况下一辈子也买不起的漂漂亮亮的两层公寓,另外附带一个所有鬼片里都会出现的那种地下室。
意即长长的、向下的台阶和不是非常明亮的灯光,堆着一大堆落灰的纸箱的深色地面。拉米雷斯单方面证实那堆纸箱里装的都是他到弗罗拉市任职红衣主教之后带来的一些陈年杂物,里面绝不包含什么可以毁灭世界的尤曼吉游戏棋。
其实在加兰搬来之后的某一天拉米雷斯才意外发现:加兰早在不知道几年之前就已经把这个他自从把杂物第一次搬进去之后就再也没下去过一次的地下室占领了。现在这个地下室里除了堆放搬家以后就没拆开过的纸箱之外,还充满了印着小熊和洋娃娃转圈圈跳舞的毛绒毯子、小山一样的布娃娃……总之就是以前会莫名出现在他家沙发上然后又谜之消失的那些东西。
……还有分门别类安置在墙上的枪托上的自动步枪、半自动手枪、一堆军刀和匕首、一把一看就特别贵的狙击枪,以及被加兰靠在墙边的一个疑似RPG火箭筒的东西,整个场面看上去活像加兰要向万恶的统治者发起战争。
然后拉米雷斯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可能在这两年之内的有些夜晚,这个小姑娘会无声无息地睡在他的地下室。
一般人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可能会连寒毛都竖起来,就好像那种“有人住在你天花板吊顶里”的都市传说一样。但是拉米雷斯看着加兰那张脸完全升不起半分类似的心思,也就好像现在这一刻一样——从卧室里神秘失踪的加兰果然在地下室里,地下室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了一个单杠,而加兰这个时候正背对着他吊在单杠上做引体向上。
……单手做引体向上。
拉米雷斯几乎在这种时刻感觉到有些好笑了,这真的是只有加兰这种人才能搞出来的午夜魔法。
加兰的头发简单地扎了个马尾,身上穿着既没有装饰也没有品味的黑色长袖长裤,光着脚。拉米雷斯能看见她肩背上的肌肉随着她的动作流畅的起伏:她身上的肌肉不算那种很夸张的类型,线条优雅流畅,蕴含着可怕的爆发力;她背后沿着脊柱向下的那一条布料已经被汗水浸透了,紧紧地贴在腰背上。
——拉米雷斯感觉到自己的喉咙有点发干,然后觉得在这种时刻会有这种感觉的自己才是个变态。
加兰显然早就听见他过来的声音了,因此全无惊讶,她开口的时候声音听上去甚至喘也不喘:“早啊,蜜糖。”
“……”
拉米雷斯简直有点怀疑加兰这几年被奥勒留公爵带坏了,五年前她可绝不是个张嘴蜜糖闭嘴宝贝的人。与此同时加兰松开手,轻巧地让自己落在地上。
她脚腕的皮肤在昏暗中白得晃眼,像是奥斯卡·王尔德那种唯美主义作家喜欢在文章中长篇累牍地形容的类型,在那一瞬间拉米雷斯模模糊糊地、带着一丝古怪的罪恶感想着。
“莫德,你们局里的人应该跟你说过复健训练也不要过度吧,你的骨头还没完全恢复呢。”拉米雷斯颇不赞同地说:因为加兰刚才抓着单杠的那只手上面布满了狰狞的伤疤,几个月前她才几乎弄断了那只手上的每一根骨头。
“没关系的,这才哪到哪,这才没过二十个呢。”加兰轻松地耸耸肩,虽然她这种很有问题的发言显然足以让走在大马路上的所有男人集体哭泣,“您怎么起这么早?”
“因为——”因为醒了以后发现你不在。
拉米雷斯堪堪刹住了车,他知道这话说出来加兰就会甜腻腻地过去亲他,要么就在他耳边说几句不甚得体的话,反正就是以让他脸红为乐。他在自己的脸真的红起来之前转移了话题:“你呢?”
加兰不笑了,她看向拉米雷斯:“因为我同事给我打电话,是关于多米尼克的事情,我为了不吵醒你就出去接电话了,结果接完就睡不着了……总之,他情况不是很好,情绪非常低落,不肯好好吃饭,什么什么的。”
拉米雷斯回想了一下他第一次见到多米尼克的时候的状态,实在算不上什么友好的回忆。他皱了皱眉头,苦涩地说:“实际上我并不意外。”
加兰走近了一步,她的皮肤上蒸腾着运动后的热气,仿佛非常温暖。实际上他们两个的肌肤并未相贴,但是那种暖意依然隔着有限的距离不断渡过来;加兰踮起脚尖来,她的嘴唇只是隔着一层带着尘埃气息的空气微微地擦过他的唇角。
“嘿,别露出这么担心的表情来。”她用那种温和的、哄劝一样的语调说道,然后她利落地后退一步,那种之前包围着拉米雷斯的凉意好像就又回来了。
“你有什么办法吗?”拉米雷斯问道。
“没什么特别的思路,你知道他算是我们的心理医生都没有解决的遗留问题,而那些医生的水平足以让任何刚下战场的老兵对着他们痛哭流涕。”加兰优雅地转身,抄起放在一摞纸箱顶端的什么东西,啪的一下扔给拉米雷斯,“但是总之,让他一个人这么孤零零地住在旧房子里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一般我们要找个对他知根知底的朋友陪他。”
拉米雷斯一头雾水地接过加兰扔来的东西:是个相框,里面镶着一页好像是从日历上撕下来的铜版纸,那是……噢天哪——
“莫德!”拉米雷斯感觉自己的脸腾的一下红了,那张日历上面印着四五个坦然地全裸的年轻人,他们的半身的沉浸在富有艺术氛围的、对比强烈的打光造成的阴影之下,没露出什么私密部位,只是阿波罗一般漂亮的肌肉线条沉浸在一片朦胧的晨光之中。
这些微笑着直视着镜头,身后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是一条风格古老的街道。
如果有有幸去过参观过英国著名的大学城的那些人,就会发现那张照片的背景是剑桥大学相当受游人钟爱的那条三一巷。
“随便举个例子哈,”加兰笑眯眯地说,好像有意无意地无视了拉米雷斯的窘迫,“比如说您上大学的时候显然是拍过裸体日历之类的东西,而我并不知道这事,这就算不上知根知底。”
“……那是慈善!”拉米雷斯沉默了好几秒才艰难地说道,他知道自己的脸已经红得发烫了,“活动的发起人最后把这笔钱捐给了慈善机构——话说你是从那里找到这本日历的——?”
加兰欢乐地耸耸肩膀:“某个箱子里吧,那里头还有您穿着白袍捧着蜡烛在童声唱诗班里的照片呢。”
她声音里的某个部分暗示拉米雷斯,这句话应该以“我全都镶在镜框里啦”结尾,或许就算是对于普通恋人来说这都有些冒犯了,但是显然他们两个现在的关系已经没法拿“普通”这两个字形容,所以拉米雷斯只是感觉到了不好意思。
(就好像在家里拿按摩棒自慰但是不小心被提前回家的妻子撞上的倒霉丈夫——如果莫尔利斯塔有幸知道这个故事的话,就会这样一针见血地评价,反正他已经参与这两个人的感情生活参与得够多的了)
所以这就是悲惨的事实:加兰入侵了他的地下室,在他的地下室里一批好几年没有打开的装杂物的纸箱中翻出了一本日历,那日历来自于一场他在剑桥上大学的时候被自己俱乐部的朋友忽悠参加的慈善活动,显然当年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疯狂的年轻人认为把自己的裸照印成照片出售,然后用收入救助小企鹅小海豹什么的是个好主意。
然后加兰就把有他的那一页撕了下来,郑重其事地镶进了相框里。
而他完全没有感觉到反感……或许他们两个才更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不用这么不好意思,您那个时候看上去就已经很帅啦,人鱼线真是漂亮。”加兰笑眯眯地说,这轻松的语气并没有安慰到拉米雷斯,就算是这是加兰的“我是只是个甜蜜蜜的无辜小女孩”语气也是如此。“这张照片拍的不错,不过您身边那个一看就是您的朋友的帅哥是谁呀?”
拉米雷斯没法压抑脸上的热度,但是显然脑子还在转,他虽然没仔细看那张照片,但是很快回想起了那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真的,那也算是挺难往的:“那是德特里希·凯塞林,他是我在马术俱乐部的朋友,就是他把我拖去参加这个活动的。”
这是一种轻巧的措辞方式,正确的说法是“那是我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所以就算是他现在悬在恼羞成怒的边缘,眼底也有淡淡的笑意一掠而过。
“我听过他的名字,”加兰模棱两可地说道,她眼里几乎有愉快地光芒实质性地闪烁了一下,“总之就是,如果多米尼克也有这种能一起拍裸照的好朋友,我们就可以省心多了。”
拉米雷斯不知道这个事情还能不能绕过去了,加兰确实以看他面红耳赤为乐:“莫德!”
“好啦好啦,”加兰安抚一样地说,她又凑过去,把那个相框从拉米雷斯手里不容拒绝地抽走了,就好像他真的会去抢一样,“您最后到底有没有从关于多米尼克的阴郁思考上被转移注意力呀?我为了哄您都祭出您的裸照了。”
拉米雷斯一时间哑口无言,甚至感觉有点好笑,也就是在这档口,加兰又一次凑过来,轻轻地从他嘴角偷了个吻,发出可爱的啾的一声。
他强迫自己的思绪从青年时代的黑历史上绕开,努力试图把话题引回正题:“……据我所知多米尼克确实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亲人在这个城市。”
“这就是问题所在,”加兰耸耸肩膀,她注视着对方,嘴角带笑,眼神温柔,“尽管我估计没什么用,但是您要不要去医院看他?”
在那次争吵——又一次争吵,埃弗拉德脑海里有个恶魔般的声音尖锐地指出,反正他们的每一次交流都以争吵告终——之后,伊曼纽尔·弗格尔从这间房子里消失了。
埃弗拉德的一部分理智残酷地告诉他,那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终于放弃了。他会发现自己的努力毫无意义,最终他会离开这个地方,回归正常的生活,就如同之前运河里的那次航行一般只不过是扭曲的梦魇。
但是另一部分,在之后的几天里,当埃弗拉德意识到对方真的没有回来的时候,他心中的负罪感加重了,显然,事情会到现在这一步都是他的错。
……他明明知道对方的一番好意的。
到了星期三,他百无聊赖地坐在起居室里读一本书。现在他不会因为这里有人而不得不被赶去书房了,但是他手里的那本书也多半没有读进去;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公寓的大门被重重地打开,就像是一个手里抱着一大堆东西的人用脚踢开门的时候会发出的那种声音。
然后门口传来了一连串的狗叫。
紧接着埃弗拉德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十几秒之后他就看见那个年轻人抱着满怀的东西经过了起居室门口的那条走廊,往厨房的方向走去。对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鼻尖冻得稍微有点发红。他路过门口的时候并不吝啬于施舍给埃弗拉德一个眼神——那是一双玻璃珠一样透彻的蓝色眼睛——他的声音甚至是愉快的,他说:“神父!”
“弗格尔先生……”埃弗拉德听见自己这么回答,流畅得好像是上好发条的机器。
“请叫我伊曼纽尔,拜托了,因为我猜如果我让您叫我‘曼尼’您也多半会拒绝,退而求其次吧。”年轻人利落地说,听声音确实一点没有生气。
埃弗拉德感觉自己麻木的、浑浑噩噩地起身了,就好像身处一种荒诞的梦境中。他走出起居室的时候,能看见伊曼纽尔正麻利地把自己买的食物码进冰箱里。那个冰箱充满蔬菜的时候还勉强算是有生活气息,虽然大部分时间里面只有埃弗拉德填充的速食,就是勉强可以令人不会死掉、但是也绝对没法让人好好活着的那种。
埃弗拉德很想问这两天你去哪了——这个问题他问不出口,而克普托这个时候欢快地扑到他脚下开始啪啪啪地摇尾巴,令他不得不蹲下去摸那只狗狗,以此假装自己并没有什么话想要问。
而谢天谢地,可能是为了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伊曼纽尔自己主动开口了。
“有一个我的老顾客联系我,想让我帮他们准备他女儿婚礼上的甜点,”伊曼纽尔自发地开始解释,“虽然我的餐厅这个时候已经歇业了,但是我们真的很熟所以没法拒绝他……很抱歉我走之前忘了给您留纸条,我之前一直都是自己住的,实在是没养成这个习惯。”
埃弗拉德不知道说什么好,对方这种全然不记仇的态度令他更加尴尬了,他停顿了一两秒,然后没话找话似的从伊曼纽尔说出来的那个句子里挑了个词:“……甜点?”
“对,甜点。有的人说我做甜点比做主菜更好吃一点,而且我最近在写的那本新书也是关于甜点的。”年轻人向着冰箱扬了一下下巴,说实在,他的笑容有点令人眩晕。
也就是在这一刻,埃弗拉德下定了决心。
“等一下,还有——”埃弗拉德在对方继续往冰箱里填那些他搞不懂是什么的原材料的时候说道,于是对方应声转过身来,那令他感觉到一种恐慌一般的窒息。在有的时候,他依然感觉到颤抖,他和那个年轻人之间的距离是那样的遥远,中间依然隔着三年之前梦魇中那条川流不息的运河。
“对不起,”他又轻又快地说道,就好像再慢一点那几个字就会杀死他,“之前的事情,我不是故意对你说那种话的。”
伊曼纽尔依然微笑,那是生机勃勃的——这个微笑另埃弗拉德联想起了石头的圣像和云端的神袛,一切美丽到令人怀疑并不真正存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