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当然是值得他冒险的。
而伊曼纽尔·弗格尔从来不是个缺乏冒险精神的人,他在他的餐厅不营业的日子里去玩极限运动,从飞机上向下跳伞或者去攀岩,那可不仅仅是为了发几张好看的照片取悦他INS上的粉丝的。他年轻、生机勃勃、有勇气——话虽如此,在这个时候,他的心跳似乎比从飞机跳下来的时候更快。
他挑在用棉签在对方指节上涂碘伏的时候开口,他说:“谢谢您。”
埃弗拉德抬眼看着伊曼纽尔,这位中年人看上去一直很憔悴,就算是这样的时刻,他眼里的血丝也依然像是在灯光之下张牙舞爪地蔓延的藤蔓。他说:“那是我应该做的,我总不能看着你比小混混抢劫吧?”
当然,他会这么说,他会在好好的一句话后面加一个带刺的反问句,活像是为了不给别人留下好印象。他当然疏远人群也疏远伊曼纽尔,但是伊曼纽尔觉得自己已经看出了关窍所在。
“所以您知道吗?”所以他说,声音紧巴巴的,这是一场冒险,“您没有赢霍夫曼并不是因为您太软弱——那是他的问题,并不是您的,您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他不用抬头就可以感觉到埃弗拉德的手指在他的掌心之上僵住了,有那么一瞬间,神父似乎想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去,但是被他死死地抓住了。他们度过了漫长的、死一般的寂静的一瞬间,然后洛伦兹神父干涩地说:“你并不知道——”
实际上他知道,伊曼纽尔可以长久地看见那种厌恶的神情刻在洛伦兹神父的双眼之中,当他从那些和伊莱贾·霍夫曼的噩梦中惊醒的时候,他对于自己的软弱表现的厌恶仿佛甚于对霍夫曼的厌恶。
这就是关窍所在。
“我知道!”伊曼纽尔微微提高了声音,迅速打断了埃弗拉德,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语速也很快,仿佛很快就要失去继续说下去的勇气。“您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实际上,不管您愿不愿意承认,您救了我的命,不止一次——您记得的,在我们的船到达了霍尔特瑙港,在那个基尔的小教堂里,霍夫曼的人追上来了——”
他永远忘不了基尔的那个小教堂,当然。那一天是平安夜,他从洛伦兹神父的嘴里断断续续地撬出了对方的真名和他逃亡的一些模糊轮廓:神父不愿意细说,很可能是霍夫曼曾用类似的事情威胁过埃弗拉德,所以他担心让眼前这个年轻人知道太多细节会会危及他的性命。
他们到达了基尔,那对于伊曼纽尔来说是旅程的终点,他就要见到他的妹妹了。而他并不知道这个跟他相处不到二十四小时的神秘男人打算接下来要到什么地方去,当时他还一度以为对方是个逃亡的黑帮分子。
不幸的是他们被霍夫曼的人跟踪了,那个晚上以一种悲惨的方式做结——伊曼纽尔当然永远也忘不了那个晚上,就是埃弗拉德·洛伦兹把他锁在小教堂的更衣室里然后自己毫无反抗地被霍夫曼带走的那个晚上,那个夜晚教堂的圣歌不断在前面的教堂中厅里奏响着,管风琴的音乐如同噩梦一般不断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直到那个时候伊曼纽尔还以为自己被卷进了一个黑帮某场扭曲的爱情纠纷里,这不怪他,霍克斯顿的黑帮势力庞大,霍夫曼又怎么看都是个黑帮老大,所以可以想象等他回到妹妹家,查到埃弗拉德·洛伦兹是个神学院教授的时候有多震惊。
然后他才彻底意识到,他遇到的那件事的性质比他想得更加恶劣。
他回忆起那些事情,埃弗拉德显然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对方的眉头皱紧了:“伊曼纽尔……”
“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伊曼纽尔皱着眉头说,声音有些激动,那是这几年之前困扰着他的梦魇,他早该说出口的……又或者那才是加兰探员选择他的原因,“我本应该报警的,或许我在好几年前就可以救你了——但是我退缩了!因为我想不明白霍夫曼的人到底是怎么跟上咱们的!你明白吗?我害怕了!我还有一个妹妹,我眼睁睁看着他抓走你,我不能——”
“伊曼纽尔——”埃弗拉德又重复了一遍,他的眉头也紧皱着,声音有些不稳。
“如果咱们中间有一个人应该为之前发生的事情不停自责,那也应该是我!我理应唾弃自己,我竟然看着那件事这么发生了,然后在之后的日子里一直对此缄口不言!”伊曼纽尔感觉到自己的嗓子里泛起一种酸涩,他的声音好像已经徘徊在破音的边缘了,“天啊,你想想我干了什么事情!如果你在这几年之内死了,我——”
他几乎说不下去了,他眨了眨眼睛,发现眼里愚蠢地泛起了泪水。埃弗拉德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被他吓到了。
所以当霍夫曼再一次雇佣他的时候……霍夫曼用另外一个假名雇佣了他,当时他并没有像太多。但是那个混蛋竟然在吃完饭之后假装无事发生一般下去跟厨师团队寒暄,而伊曼纽尔几乎都能看见对方的眼里闪动着一种几乎化为实体的戏谑笑意。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伊莱贾·霍夫曼什么都知道,他根本知道在几年前当他在基尔的小教堂里抓走埃弗拉德的时候,伊曼纽尔被繁琐在后面的更衣室里,他知道伊曼纽尔看见了那段侮辱一般的对话……他也知道伊曼纽尔因为顾虑他妹妹的安全,在之后的几年里从未再提起这件事。
霍夫曼甚至可能知道伊曼纽尔爱埃弗拉德·洛伦兹!霍夫曼在圣伯多禄圣保禄瞻礼之前雇佣伊曼纽尔去给他和大主教准备晚餐是有缘故的,那根本就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嘲讽。伊曼纽尔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没有在霍夫曼在厨房里露面的时候就冲过去那一把刀捅进那个家伙的喉咙的,可能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战斗力还是有准确的估量,他在对方冷酷的微笑里假装礼貌,心里唯一想的就是在宴会结束之后冲出去报警。
这一次他决不能再退缩,他是还自由的人里唯一一个知道了霍夫曼做过什么事的人,他是唯一一个还能挽回一切的人……或许,他能成为最后拯救埃弗拉德·洛伦兹的那个人。
当时他唯一担心的就是警察可能不会相信他的说辞,毕竟那太匪夷所思了,直到他离开霍夫曼的那栋房子之后,从厨师服的口袋里找到了一条染着血的罗马领。
——这就是后来一切故事的开端。
伊曼纽尔又眨了一次眼睛,他眼里的泪水终于落下来了,神父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明显是被他吓到了的神情,而他不管不顾地继续说:“这几年我一直在想,或许我当初应该从被反锁的更衣室里冲出去的。其实我是能撞开门的,不是吗?但是我当时被吓破胆了,我应该出去的,或许霍夫曼会杀了我,但那也比……”
“曼尼!”埃弗拉德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伊曼纽尔,他好像真的生气了,眼里又有那种火光一般生机勃勃的、咄咄逼人的神情一闪而过。
伊曼纽尔卡住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因为对方的神情忘记了想说的话。当他忽然沉默下来之后就好像失去了在此开口的力气,不可否认,被持刀的高大混混拦路打劫已经足够把大部分普通人吓坏了。到这个时刻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也在抖,就好像是什么后知后觉的应激反应。
伊曼纽尔注视着对方,他在这种注视中感受到了一种如饥饿一般的感受。他看着埃弗拉德掺杂着金色斑点的绿眼睛和在灯光之下闪闪发光的砂金色卷发,眼角堆积的那些苦痛的皱纹和那种真实的关怀神情,某种东西就从他的心口痛苦地膨胀而出了。
伊曼纽尔听见自己轻轻地说道:“……我爱您。”
一见钟情当然又戏剧性又疯狂,爱上一个身份不明、很可能跟黑帮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的家伙则根本是在找死;要么那就是愚蠢的吊桥效应,肾上腺素给他造成的幻觉;在那次带着陌生人逃离不知名的敌人的追杀的运河航行里,这件事就这样发生在了伊曼纽尔·弗格尔的身上。
埃弗拉德本来正盯着他,然后他脸上的什么神情好像忽然松动了,他迅速而不自然地低垂下眼睛。伊曼纽尔深吸了一口气,以此填充自己所剩无几的勇气。
“……你知道吗,”片刻之后,他听见洛伦兹神父干涩地说道,“我在教堂听忏悔的那几年听过不少人讲述自己失败的婚姻,即便是如此,这也是我听过的数一数二的糟糕告白了。”
伊曼纽尔迟钝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后知后觉地理解了对方再说什么。他同手同脚地往前一扑——埃弗拉德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而在刚才伊曼纽尔的腿已经因为不舒适的坐姿而麻掉了——差点被自己绊倒,然后几乎是扑在了对方的脚下,膝盖压在柔软的地毯上,胸口抵着对方的膝盖,手按到沙发的坐垫上去了,几乎把对方的腿圈在了自己的双臂之间。
他急急地说:“我可以重新来一次的!单膝下跪、鲜花、蜡烛——!”
埃弗拉德无奈地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伊曼纽尔嘴里正要滚滚而出的其他词就都被噎回去了,那位神父带着那个无奈的神情按住了他的肩膀,俯身亲了他的嘴唇。
拉米雷斯批阅完能自己在家处理的那部分公文、回到卧室的时候,加兰正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被褥之间昏昏欲睡,拉米雷斯枕头的那一侧床头灯是亮着的,除此之外房间出于一片昏暗的阴影之中。
自从家政不来收拾屋子、而加兰住进他的卧室之后,那些被褥就没在整洁过了。拉米雷斯轻手轻脚地在床边坐下,但是加兰还是立刻跟章鱼一样缠了过去,双手从毯子下面探出来,搂住了他的腰。
“继续睡吧。”拉米雷斯轻轻地说。
“我就没睡着,”加兰含混地说道,一颗黑漆漆的脑袋在他的肚子附近拱来拱去,就好像什么奇怪的大型动物。“希利亚德,给我讲个睡前故事吧。”
“你以为你还是九岁吗?”拉米雷斯好笑地反问。
加兰看着他,那双灰色的大眼睛看上去见鬼的天真无邪,她富有暗示性地眨眨眼睛,说:“我是不是九岁您清楚的。”
“……”
拉米雷斯瞪着他,加兰还是一副困倦又乖巧的样子,行动部选拔里几乎被她打断腿的那些对手看见现在这一幕,可能会一路尖叫着打碎十层楼的窗户跳出去。拉米雷斯却只能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说:“那你好歹放开我,让我去给你找本书。”
在认识埃弗拉德·洛伦兹之前,伊曼纽尔对自己的告白有一些设想,比如说他总认为自己会在自己的餐厅里想心上人浪漫告白,然后在当晚跟对方来一场天雷勾地火的滚床单。
但是显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医疗用品乱七八糟地散在桌子上,克普托一头雾水地围着他们团团转,他们两个人相当乱七八糟地坐在沙发上,而伊曼纽尔的腿还是麻的。
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在亲吻埃弗拉德了。
他在这个吻里尝到了一点点泪水的咸味,相当没出息地来自于他自己,他们两个都在发抖,显然已经没力气再干别的什么了。但是就算是没有傍晚那场遭遇,伊曼纽尔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搞不清楚霍夫曼给埃弗拉德留下了多少难以治愈的伤痛,因此他在亲吻对方的时候连舌头都不敢用。
但是某种程度上,这就足够了,他稍微拉开一点和对方的距离之和才发现自己在傻笑,然后他问:“您刚才是叫我‘曼尼’了吗?”
“……有问题吗?”埃弗拉德硬邦邦地反问道,但是这没法掩盖他其实有点窘迫。
“完全没有。”伊曼纽尔回答,他觉得自己已经控住不住嘴角了,虽然脸上还有几道湿漉漉的泪痕,但是谁在乎呢。他想了想,然后又重新说了一遍:“我爱你。”
“我知道。”埃弗拉德在对方又跟热情的大狗狗一样凑过去亲他的嘴唇之前说到。
而伊曼纽尔只是耐心地磨蹭着埃弗拉德的唇角,他等了十秒钟,然后又十秒钟,这才听到了他在等的那个答案。
洛伦兹神父低低地说:“……我也是。”
“《小海蒂》?认真的吗?”在拉米雷斯再一次在加兰身边坐定、而加兰看清楚他手里那本书上面的书名的时候说道。
“你小时候很喜欢这本书的。”拉米雷斯回答道,感觉到加兰又一次不安分地把脑袋靠在了他的手臂上面。
“因为有人过去会给小孩读奥维德的《变形记》啊,相比之下我肯定更喜欢《小海蒂》啦。”加兰轻松地回答,“既然您这么说,就请从我喜欢的段落开始读吧。”
拉米雷斯有点想笑,但是还是照做了。一片沉寂之中只有手指翻过书页的声音,拉米雷斯显然很快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一页,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然后用平缓的声音开始读那本书。
“太阳落山了,周围的光辉渐渐淡了下去,海蒂这才继续向上快跑,很快就看见了上面的大树,看到了树下的屋顶,接着整个小屋就呈现在她眼前。爷爷正在小屋旁的长椅上坐着,吸着烟斗。”
“海蒂这时加快脚步,还没等爷爷看清是谁来了,就已经飞快地跑到爷爷跟前——”
拉米雷斯微微地顿了一下,然后侧脸就碰上了加兰的嘴唇。
她的嘴唇是那样的柔软、温暖,这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触感,她的声音里有种很轻松的笑意:“嘿,你竟然真的记得。”
“我记得很多事。”拉米雷斯不置可否地回答,“说真的当时我还感到有些奇怪,你小时候看上去那么……孤僻,喜欢的段落却是这种大团圆式的。”
加兰的呼吸就暖融融地扑在他的皮肤上,这样一来,似乎连她的声音也温暖又模糊了。她说:“……因为她最后回家了。”
拉米雷斯沉默了一两秒钟,然后回答道:“确实如此。”
他无声地扭过头去,迎上了对方的嘴唇。
注:
①《玛丽莲·梦露双联画》,沃霍尔于1962年创作的布面油画,波普艺术的代表作品。
②曼尼是伊曼纽尔的昵称。
【愚人船 08】
第八章 禁树
[它既预示着撒旦的统治,又预示着世界的末日,既预示着终极的狂喜,又预示着最高的惩罚,既预示着它在人世间的无限威力,又预示着万劫不复的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