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绳之墙——梦也梦也
时间:2022-04-29 08:04:38

  “这是件好事。”拉米雷斯说道。
  “是的,但是越到这样的关键时刻越容易出现各种问题,最好不要在这种时候掉以轻心。”加兰低声说道,她并未告诉过拉米雷斯有关于里奥哈德·施海勃的那些细节,在这种时候还是不要让他因为那种事情分心比较好。“对了,梅斯菲尔德神父说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教友们都很想念您,您想要在今天去看看他们吗?”
  拉米雷斯沉默了两秒,然后说:“……今天是诸圣节。”
  “是的,”加兰保持着那个笑容,“今天弥撒的时候会有很多人在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只是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她所表现出来的耐心和温和可能是连科尔森都无法想象得到的——但这无非也是一张伪装的假面,她知道自己实际上也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有耐心——她瞧见拉米雷斯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就好像想要开口却最终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他慢慢地、艰难地说道,“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做到。”
  当然了,自从那件事之后,他再未回到那个教堂。
  “我不知道,或许你可以试试,”加兰向着他眨眨眼睛,微笑起来,“你知道,我一向对你有信心。”
  “他确定要来。”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放下手机的时候,这样笑吟吟地说道,“莫德发短信给我了。”
  威廉——拉米雷斯枢机的秘书,当然也是在大主教无限期休假之后这些弥撒活动最主要的负责人,现下皱着眉头站在他哥哥的对面,身上穿着诸圣节弥撒主祭要穿的白色祭披。
  现在仍在常年期内,祭台的桌布依然是象征着常年期的绿色,祭桌前方摆放的、象征着一年的四个时期的蜡烛,正点燃着绿色的那一棵。此时此刻,教堂里的一切都要准备妥当了,当天弥撒读经所需要的内容以及在牌子上写好,人们正在逐渐入座,瞻礼的钟声就快要响起来了。
  而这场弥撒目前最重要的人物,威廉·梅斯菲尔德神父正瞪着他的哥哥,从嘴唇中间把词句嘶嘶地挤出来:“莫尔利斯塔,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也掺和到这种事情里去——”
  “我没有‘掺和’到这种事情里去,弟弟。”莫尔利斯塔带着那种不讨喜的微笑回答,“我有点怀疑你总用这种语气说话是因为还在为之前那档事生气,对不对?总而言之,如果我们里面真的有几个人殷切地期盼着拉米雷斯枢机恢复常态,那也是你和莫德,而我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无非是要尽一下我作为莫德的朋友的义务。”
  威廉气鼓鼓地盯着他:“你跟你的每一个朋友都上床吗?”
  “绝不是‘每个’,威尔,我对天发誓我没跟爱德华·科尔森上过床。”莫尔利斯塔继续笑眯眯地说,“好了,现在该你做决定的时候了,毕竟看时间他们就要来了。”
  “你让我对他说谎——”威廉激烈地说。
  “不,我让你说实话,因为今天唱诗班里的那位钢琴师确实来不了了,对吧?”莫尔利斯塔向他挑眉。
  “……请你告诉我,你说这话的意思不是你或者你朋友用什么手段让那个钢琴师来不了,你们不会开车撞了他吧?”威廉微微拔高了声音。
  “对天发誓我好多年不干这种事了。”莫尔利斯塔笑眯眯地摇摇头,“总之,威尔,你要知道我能干的也只有这么多,现在,有一个机会在你的面前,能不能把握机会就是你的问题了。”
  他的话语意味深长地在此停顿,与此同时,教堂的钟声已经想起来了。
  “啊,我得走了。”奥勒留公爵微笑地向着他的弟弟点头示意,“我还是不要留下看仪式比较好,毕竟我不怎么喜欢教堂,我想教堂应该也不太欢迎我。”
  威廉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是最后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他看着他的哥哥转过身,懒洋洋地走向教堂外面一片模糊的晨光,钟声在挑高的穹顶之下不断的回响,连着人的胸膛深处也跟着一起震颤。
  而威廉不得不承认他的哥哥说的是对的:有一个机会在他的面前,这可能是一段时间一来的唯一一个机会了。
  拉米雷斯和加兰并不是从正门进的圣若翰洗者大教堂。
  虽然难以启齿——但是他在人群之前还是会紧张和畏缩,于是他们两个从侧门进去,唯一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刚刚走进教堂就看见威廉从不远处急匆匆地走来。
  “主教大人!”他紧皱着眉头说道,“我没想到您来了——但是幸好您来了,我们这边不幸出了点问题。”
  “怎么了?”拉米雷斯一头雾水地问道,加兰就站在他后侧不远处,真跟一个尽职尽责的保镖一样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沉默无声。
  “唱诗班负责弹管风琴的那位教友今天来不了了,他是忽然联系我的,我之前对这一点准备也没有。本来我们还有另外一位替补的演奏者的,但是这星期是他女儿的预产期,这个时候他恐怕正在医院。”威廉低而快地说——好吧,或许就如莫尔利斯塔所说,说谎也没有他感觉上那么难,或许,他也不算是真的在说谎,“现在一时半会找不到可以代替的人了,但是弥撒马上就要开始了,主教大人,您能不能——”
  “威廉!”拉米雷斯忽然意识到对方要说什么了,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如同寒冷的战栗一般窜过了他的脊背,“你知道,我不能……”
  他还没有做好准备站在公众的面前,就算是——就算只是演奏乐器也是那样,尤其是在这个教堂里。或许他不应该在这个年轻的、崇敬他的神职人员面前显露自己的脆弱,但是首先,他依然得对自己诚实。
  “我明白您现在的难处,但是我们也找不到其他的演奏者了。”威廉匆匆压低了声音,因为教堂的其他神职人员正在他们身边的侧廊里走来走去进行弥撒开始前最后的检查工作,信众已经入座,现在已经开始有人好奇地往他们的方向看了。“唱诗班那边会演奏钢琴、可以在排练的是用钢琴伴奏的人或许很多……但是那个管风琴有五层键盘,更不用说下面的脚键盘,没经过练习的人是根本没法直接用那件乐器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迎来了几秒钟的沉默。
  “而且,”威廉低低地说道,“您知道我是对的。”
  他得到的回答是拉米雷斯的一声叹息。
  “对,”威廉听见大主教这样低声说,他的声音疲惫但是坚定。“我知道你是对的。”
  威廉直直地盯着他:“所以?”
  拉米雷斯又叹了一口气,但是,他好像站的更直一点了。
  “我得换双鞋。”他说。
  加兰和拉米雷斯急匆匆穿过教堂正门侧面的旋转楼梯,从这个位置可以一直上到教堂二层放置管风琴的平台。几个月之前,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就是从二层平台上枪击了保罗·阿德里安的。
  而现在教堂里的血迹当然已经被洗刷干净,十字圣架上的耶稣雕塑如同往昔一般纯白。拉米雷斯晦暗的梦境里依然可以回忆起那些鲜血所喷溅的位置,而现在——
  教众们早已入座,威廉·梅斯菲尔德神父此时此刻必然已经站在祭桌后方,弥撒进入了进堂咏的环节。
  “别担心。”加兰在他身后一点的位置说道。
  “我没有担心,”拉米雷斯低声回答,从某种角度说这也是一种谎言,因为他的指尖依旧颤抖,而这教堂里人头攒动。“我只是……”
  “我明白,而且您也不必要对我说谎。”加兰的声音竟然能比他印象中所记的更加温和一些,他们来到了二层,那里正位列着手足无措的唱诗班。而为首的那位——应当是唱诗班的指挥,一位年轻的神父——震惊地转向他们:“拉米雷斯大人?!”
  拉米雷斯能感觉到一双双眼睛落在他们的身上,如同圣伯多禄圣保禄瞻礼的那个清晨,现在有些时候他感觉自己无法承受这样的目光的重量,透过这样的目光,他便又梦回那个噩梦一般的早上。
  但是钟声已经敲尽,诸圣节的弥撒已经开始,他永远不应该在这样的关头退缩。他只不过是无声地深呼吸,提醒自己现在加兰还站在他的身后,他问:“威廉说今天乐师没有来?”
  “是的,”那个年轻神父回答,“您想要——?”
  “我们尽快开始吧,”拉米雷斯说,低头看看了一眼手表,“已经有点晚了。”
  而在教堂的中厅里,威廉正声音平缓地宣读着:“愿天父的仁慈,基督的盛宠,圣神的恩赐,与你们同在。”
  信友们齐声回答:“也与你的心灵同在。”
  而拉米雷斯背对着那个年轻神父和唱诗班成员们的目光,坐在琴凳上,脚尖虚虚地压在脚键盘上面。加兰就站在他的身侧,声音依然平缓。
  “我可以帮您翻谱子,”加兰把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出了拉米雷斯之外没有其他人能听见他的声音,“当然了,还有调音栓。”
  拉米雷斯不得不多看了她一眼:“什么?”
  “圣若翰洗者大教堂的内部结构和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相似,不是吗?当然,也包括管风琴。”加兰低声说道,嘴角掠过一片不明显的笑意,“主教大人,您教我的东西我都记得。”
  ——当然,加兰参军之前拉米雷斯还在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任职,他不记得加兰跟他一起参加过多少次唱诗班的排练。在拉米雷斯还弹琴的那个时候,还在上学的加兰当然有的时候站在他身边帮他翻乐谱,再后来,他也教过她关于调音栓的知识和弥撒音乐不同环节需要选用的音栓的类型,但是拉米雷斯不知道到现在她还记得。
  回想起来,那也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在这样的片刻,他不知道是否要向对方露出微笑,实际上,他的喉咙发紧,一种莫名的感情充塞在他的胸膛里面。最后他只能说:“好吧,那么……垂怜经。”
  他的指尖依然震颤,但是却镇定地抚上管风琴的键盘。
  他按下第一个键,那些几层楼高的铜管震颤发声,这件巨大的乐器发出低沉的、嘹亮的声响。加兰站在他身侧某处,拉米雷斯可以在一切乐曲之间清晰地听见她的呼吸声。
  伊曼纽尔·弗格尔在跟自己的编辑开完一个短会之后溜进了洛伦兹神父位于弗罗拉大学的办公室,他来得坦坦荡荡、别无所求,就只想要在自己的情人嘴边偷一个吻。
  要是有人评价,他兴许是那种莎士比亚式的戏剧人物,会在自己情人花园的窗前吟唱赞美诗的类型。他进屋的时候,埃弗拉德正在收拾自己的教案,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下面依然有阴影,是他尚未战胜自己的梦魇的切实的证据。
  有的时候他依然会从梦中惊醒,梦里海浪永远不息地席卷过沙滩,但是当他醒来之后,那有着漂亮的蓝眼睛的年轻人跟什么小动物一样窝在他的床铺上,永远温暖而甜蜜,好得就像是一段幻梦。
  (他从未在伊曼纽尔面前承认过这一点,但是在内心深处,他已经向自己妥协)
  “埃弗拉德,”那个年轻人安静地凑过来,“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今天没有课了,等我把这些包裹拆完就没事了——我估计它们都是些各种杂志的样刊,从那些论文编辑部寄来的。”埃弗拉德回答,他伸手指了指面前那几个牛皮纸袋,“跟编辑的会面怎么样?”
  “还好,她跟我指出了几处要改的地方,我看这样下去还得改一稿。”伊曼纽尔轻松地说道,“比我想得好多啦,我本来以为我这么慢的进度会被她揍的。”
  讲道理伊曼纽尔的进度可一点不慢,看他在家里做的甜点的数量就知道了。洛伦兹神父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最近其实带着一点笑容,伊曼纽尔显然也看见了那个笑,因为他从容地凑上前去,轻轻地亲了亲他的唇角。
  “她让我给那本书再加两道甜点。”他在埃弗拉德耳边低声说道,“下班以后跟我去采购吧。”
  埃弗拉德低低地嗯了一声,他伸出手去用裁纸刀打开了其中一个袋子,然后——
  然后有什么金属物当的一声落在了桌子上,砸出了一声突兀的脆响。
  那是一枚银币。
  伊曼纽尔愣了一下:“那是——?”
  埃弗拉德脸上那个本就不明显的笑容慢慢地消逝了,他捏着袋子的一角往下倒了倒,更多银币叮叮当当落在他的办公桌上,如果他去数的话,就会发现那是三十枚。但是实际上,也许在他数之前他就已经知道那个数目了。
  最后,一张纸片从袋子里滑了出来,落在了那堆银币的上方——那张纸的材质与圣若翰洗者诞辰那天出现在里奥哈德·施海勃的办公室上、和那些照片放在一起的纸片的材质一致,上面的字迹当然也一致,在读到那些字的具体内容之前,埃弗拉德甚至就觉得有些可怕的恶意从那张纸张上面透露出来。
  他没有意识到,但是此时此刻他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去,把那张纸片拖了过来。
  那上面只写了一行字:
  “犹达斯,你用一个吻就背叛了人子吗?”
  ——那当然是伊莱贾·霍夫曼的笔迹。
  拉米雷斯当然不会说自己的演奏是完美的。
  快两个小时的弥撒,每个涉及到唱诗班的环节都需要管风琴来伴奏,他双手的颤抖不管是不是心因性的都还尚未康复,他知道自己可能弹错了几个音,可能在某些段落慢了几拍,但是如果一定要让他说:他并不在乎。
  因为此时此刻他在这个教堂里,踩在自己不息的噩梦的边缘,而加兰就站在他的身边,在翻过乐谱和换音栓的时候,手腕偶尔安抚性质地擦过他的肩膀。
  那些目光依然永远如同千钧般压在他的肩膀,白色的圣象的面孔上、在幻梦和癫狂的缝隙之间它脸上的鲜血尚未被拭去。但是不知道怎么,他撑下来了,圣体圣事之后信众们在教堂里安静的祈祷,拉米雷斯的手指终于从琴键上挪开,不知道怎么,他感觉到汗水正缓慢地浸透了衬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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