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莱贾·霍夫曼不会再回来了,”拉米雷斯低声说,“他不值得你做出现在的选择。”
多米尼克发出了一声近乎抽泣的奇怪笑声,那个笑容凄惨地凝固在他的脸上,像是被粗糙的缝线缝上去的物件。他的声音是哑的,或许是因为哭泣。
“您当然会这么说,”他眨了眨眼睛,更多泪水流下来,“您战胜他了吗?”
拉米雷斯盯着那那双棕色眼睛,那必然是伊莱贾·霍夫曼喜爱他的特质之一。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到喉咙发紧。
“我……”拉米雷斯这样慢慢地说道,“我战胜不了他。”
多米尼克猛然看向他,目光不知道怎么的有些诧异,拉米雷斯能感觉到加兰在他身边轻微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重心。
“我很想,真的,我很想。但是我想我可能做不到……或许我以后也永远无法做到。”拉米雷斯能感觉到自己把声音放得更轻了些,“你不一定非得要战胜他,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也并不是你的错,多米尼克,你必须得知道这一点。”
“是,所以我对祂问心无愧。”多米尼克的语调似乎更逼近于一种无声的撕裂,他握枪的手抬高了一点,枪口危险地摇晃着,“就算是如此,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只是、只是没法忍受了,好吗?——我不担心祂想要降临在我身上的惩罚,我就只是、只是向母亲告别,然后——”
“多米尼克!”拉米雷斯简直已经没法掩盖声音里那种无助的味道了,但是当他试图上前一步的时候,加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她用力甚至是很大的,拉米雷斯能感觉到微微的疼痛。他知道对方为什么会那样做,因为加兰全程都盯着多米尼克手里那把枪,虽然她知道多米尼克显然无意伤害别人,但是她对大主教的保护欲显然也没法容忍拉米雷斯上前到太危险的距离去。
多米尼克眼神空洞地扫了加兰一眼,然后说:“对……拉米雷斯枢机,况且,还有人陪在您身边,对吧?我记得您愿意为了她做什么。这对您来说或许也是一种动力吧,但是我坚持不下去了。”
加兰知道拉米雷斯经历过什么,因为后来安全局终于去找拉米雷斯录笔录的时候,她也在场,那可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她握着大主教的手腕的手指似乎又收紧了一点,多米尼克的目光就从她的指尖上掠了过去,这仿佛证实了他的猜想,让他凄惨地笑了起来。
“没有什么值得我坚持下去的了,主教大人。”他喃喃地说道。
然后,他的手指发着抖,压上那把手枪的扳机。拉米雷斯想要发出声音,但是那词语好像冷酷地梗在他的喉咙里面,就在这样的时刻——
“大哥哥!”
那是伊洛娜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拉米雷斯几乎在这一刻松了一口气。那小女孩小鸟一样穿越了荒芜的墓园,格子裙的边角在十一月已然发冷的风中滚滚翻动。多米尼克显然僵住了,他摇晃了一下,无力地说道:“伊洛娜……?”
伊洛娜冲过来的时候声音就在发抖,等到她跑到最前面站定的时候,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地掉眼泪了。她站在离多米尼克不到两米的地方,像是被吓到了不敢上前,但是声音还是凄凄惨惨的。
“大哥哥,你要干什么?”这话从她哭泣的间隙里被挤出来,简直听不清楚,她一边哭得稀里哗啦的一边揉眼睛,但是除了把小脸揉得更花了之外没有别的效果。“你是不是要——要——”她惨兮兮地梗了一下,“你不是答应下次让我去你家玩的吗?你要说话不算话了吗?”
“伊洛娜,”多米尼克简直手足无措了,这一瞬间绝对值得纪念,“我……”
加兰回头看了一眼,史蒂芬·欧阳正站在不远处,苦笑地向他们比划了一个近乎安抚的手势。这个动作或许意味着一群全副武装的安全局探员正在往这个方向赶,或者别的什么的,但是加兰觉得还是不要给多米尼克增加更多的心理压力了。
显然在多米尼克手里还握着一把枪的情况下,他想要解释说明都没用了,那女孩的声音尖利,她叫道:“你和爸爸都是大骗子!”
不管多米尼克什么反应,拉米雷斯的手指倒是颤了一下——他们当然都知道伊洛娜的父亲的不幸惨剧,科尔森先生和局长对此的印象可能会尤其深刻。加兰在后来知晓了前因后果,她真心希望拉米雷斯对此没有什么负罪感,毕竟他是不能左右霍夫曼要绑架什么人的。
她这样想着,轻轻地用指腹磨蹭着拉米雷斯的指节,这好像让对方冷静了一些。
多米尼克小声说:“我不是——”
“骗子!爸爸答应下个假期带我去迪士尼的!他说、他说要给我买公主裙,然后——”伊洛娜抽抽噎噎地哭着说,她的肩膀都在抖,“但是他也不会再回来了!大哥哥你也说过让我去家里玩的,你答应了下次还是会跟我玩的!但是你也会走的对不对!”
加兰盯着伊洛娜的背影,黑发的小女孩,当然,和拉米雷斯第一次见到她那年一样大……有趣的是,霍夫曼对那些往事到底知道多少呢?此时此刻,就算是拉米雷斯也没法意识到她眼里正有什么晦暗的情绪一闪而过。
//(她蜷缩在那个柜子里,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在回响,有个人正在哼唱着愉快的童谣,空气中有一股奇怪的咸味。从柜子的缝隙向外看去,鲜血沿着那只苍白的手腕流淌下来,一点一点地滴落在地上)//
“史蒂芬说——说他去了一个好地方,一个快乐的……但是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看我了!现在大哥哥你也是!”伊洛娜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嗓子都是哑的,“就把我留在——”
//(那肌肉精实的手臂上纹着一个可怕的图案:是老鼠,有着狰狞的红色眼睛和可怕的爪子的老鼠,它们的尾巴缠在一起,象征着瘟疫的到来)//
“伊洛娜,”多米尼克微微提高了声音,“我并不是——”
“骗子!”小女孩跺着脚,正如任何闹脾气的小孩都会做的那样,“你就要走了!我都知道!”
//(“不要害怕,”那站在玻璃花窗下面的神父说道,他年轻、英俊,看上去该死的天真。“上帝与你同在。”)//
多米尼克看着她,眼里充斥着一种深深的苦痛。拉米雷斯屏住呼吸,看着那个年轻人苦笑了一下,然后松开了手,那冷冰冰的火器坠入潮湿阴冷的泥土之中。
“不,”他低声说道,声音疲惫,但是透露出一丝的妥协,“我不走……我不会走的。”
伊洛娜发出一声凄惨的哽咽,然后她扑上去,把自己投入这年轻的助祭的怀里;她的手臂环过年轻人的肩膀,毫无顾忌地把眼泪蹭在他的衬衫上面。多米尼克僵硬了几秒钟,然后小心翼翼地环抱回去,他的动作近似于在港口下锚的船只。
拉米雷斯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慢慢地反握住了加兰的手指,却忽略了她的指尖有多凉。
阴云依然在他们头顶上方低垂,死神同骷髅们在墓园的围墙上翩翩起舞,像是英格玛·伯格曼的《第七封印》里的场景,或许这个晦暗的上午不会有人死去。但是正如死神所笃定的那样,那些事情总会发生,无非是早晚的问题:这就是死神的胜利。
//(“我不向祂祈祷。”那孩童如此回答,“我恨祂。”)//
里奥哈德·施海勃抹了一把似乎无休无止地沿着脸向下淌的鼻血,感觉下巴上都被他抹得黏糊糊了。可惜他是个合格的记者——某种方面是合格的——所以他没有气急败坏,大概吧。
他勉强把无数脏字吞回去,踉跄着爬起来。那位埃弗拉德·洛伦兹神父站在他面前,看上去比他高一头还多,操。
“您会后悔没有接受我的提议的。”他这样说,咬牙切齿地把脏字和咒骂吞回去,“您本可以不再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下的,您会付出代价。”
这位英俊的神父看着他,倨傲地回答:“我想我早已付出很多代价了,我很怀疑你还能让我付出什么。”
或许他的未尽之言应是: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付出的了,但是或许眼前的记者和伊曼纽尔·弗格尔当时都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总之,这个记者悻悻地抛下威胁的话语,如同所有反面角色一样暂时从舞台上退场。洛伦兹神父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在这个时刻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颤抖和恶心,在视线中黑暗的一角,伊莱贾·霍夫曼当然永远在那里微笑。
他的手里还拿着那个袋子,里面装着二十枚真的银币。
“你用一个吻就背叛了人子吗?”
伊曼纽尔的嘴唇曾如此温柔地擦过他的唇角,诚然如此。
“埃弗拉德。”这个年轻人先下静静地说道。
“走吧,”洛伦兹神父叹了一口气,他开始感觉到筋疲力尽了,“我们不是说要把这些东西交给安全局吗?”
爱德华·科尔森感觉自己的头要炸了。
如此熟悉的痛苦,如此熟悉的兵荒马乱,活见鬼的霍夫曼就算是死了一出手也能把局里搞得兵荒马乱,简直就好像梦回几个月前。他们现在全都坐在会议室里面,屋子里堆着一片狼藉:就算是加兰最近不在,他们还得照常进行日常工作,白板上贴满了一大批受害人的照片,那是一起骇人的碎尸案。现在,克莱曼婷、怀特海德和亚瑟正坐在他对面,克莱曼婷还在那吃那袋薯片剩下的部分。
但是现在科尔森已经没有阻止克莱曼婷吃薯片的余力了,他疲惫地问道:“莫德呢?”
“这里,”他话音刚落,加兰就应声推门进来了,“我先把大主教松回家去了,在他刚刚接到霍夫曼寄的巨幅油画的当天,可能还是不要让他自己回家比较好——当然,我想他也没他表面上说的那样完全没事,不瞒你们说,我用了好多个亲亲才安抚了他。”
“加兰探员,我们不需要这种细节,还有请不要性骚扰局里的顾问。”科尔森面无表情地说,“多米尼克怎么样了?”
“由欧阳送回家了,在他身上挂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的时候可能很难腾出手来自杀。”加兰回答,一个奇怪的、有点阴郁的表情从她脸上闪过。她抬起手,咣当一声把一个证据袋扔在的会议桌的中央,“我带回来了这个。”
那个证据袋里装着霍夫曼寄给多米尼克的那把Glock 17。
“虽然不愿意承认,他挑枪挑得真的很不错。”怀特海德中肯地评价。
加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重重地坐进了亚瑟身边的那个位置,并且把脚翘在了桌子上,军靴的鞋帮敲上桌面的时候发出了沉重的咣的一声,而科尔森几乎对她这种没大没小见怪不怪了。谁也不知道她心情不好是因为一个死人又跑去骚扰大主教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开口的时候声音听上去无限接近那个令安全局大部分外勤特工闻风丧胆的家伙,她冷冰冰地问道:“其他受害者那边什么情况?”
克莱曼婷坐直了一点,要是她嘴唇上没沾着薯片掺杂就更好了:“每个人都收到了包裹,甚至包括现在远在法国的德·勒罗伊神父——我们拦截了剩下的包裹,当然涉及到德·勒罗伊神父的部分交给法国当局了,我们听说他属于法国一个十分显赫的家族,他们应当很重视这件事。”
“这说明了很多问题。”怀特海德慢慢地说道。
“没错!”亚瑟点点头,他虽然被射击的事情打击得要死,但是在这一刻还是发挥了自己的专业精神,“大部分受害者现在的地址都是新的、保密的,霍夫曼生前不可能弄到他们现在的地址。”
“我很确定他是死透了。”加兰冷漠地指出。
“他可能还有手下活着,这并不奇怪。”克莱曼婷吮着手指,若有所思地回答,“假设他做计划的时候包含了他死亡的可能性,并且为此准备了那些……礼物,准备他死后寄给那些受害者的话,可能是他一个还活着的手下寄出的这些东西。”
“这就说明了更多问题了。”科尔森皱着眉头说。
亚瑟举起一只手:“他还活着的时候就计划了如果他死了,要给这些受害者寄变态礼物?还提前写好了卡片?”
“不,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部分。”怀特海德无论何时说话都去不掉声音里的那种嫌弃,“莫德?”
加兰发出一声嗤笑,她把腿从桌子上放下去了,然后抽出手机、用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把电话开成免提放在桌面上面。
电话的忙音响了三四秒,然后就接通了。
“喂?”电话里一个甜蜜却令人生厌的女声问道。
“嗨,亲爱的加布里埃尔,”加兰一只手撑着下颔,用那种带着充满恶意的微笑的声音问道,她说话的声音刻薄得足以使牛奶变酸,“今天你出卖我们了吗?”
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钟,然后摩根斯特恩小姐笑了起来。
“你是指‘向一个神秘的客户卖出了霍夫曼一案的受害者的居住地址’吗?”她轻柔地问道,“那么是的,我想我做了。”
科尔森发出了一声恼怒的抽气。
“我想要找到你然后杀了你。”加兰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指节敲击着桌面,“你知道我能做到的。”
加布里埃尔的声音轻飘飘的,简直像是咏叹调:“因为什么?因为我吓到了你的心上人吗?别担心,莫德,大主教比你们想得要坚强得多——而我刚刚很高兴地知道,我的这笔生意似乎没造成什么糟糕的后果,我赚到了一笔钱,我那位神秘的客户却又没得逞,这不是很好吗?”
是,加布里埃尔肯定收到了多米尼克自杀未遂的消息,但是问题在于,既然这句话里有“未遂”这个词,她就应该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故。
科尔森显然正咽下一堆不得体的咒骂,然后他千辛万苦地说道:“你知道你那位‘神秘客户’的真实身份,对吗?我知道你并不是不会出卖客户的那种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