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比了个示意他开外放的手势,一边把护目镜和耳罩摘下来,与此同时,电话里的加兰正说着:“亚瑟,多米尼克跑了,你能帮我查查监控录像,看他往哪里去了吗?”
“多米尼克跑了是什么意思?”亚瑟一头雾水地问道。
“消失了,手里拿着一把傻瓜也能击发的枪。”加兰冷冰冰地说,亚瑟他们能听见她用力甩上车门的声音,“总之拜托你了,我不希望再次看见他的时候只能看见一具尸体。”
“你还好吧?”莫尔利斯塔问道。
他又站回到教堂里面来了,尽管多年以来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这种地方。威廉就站在他的身边,他们身旁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负责痕迹检验的人员们正在检查那副画的画框。
莫尔利斯塔知道这样的检验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这幅画无疑来自伊莱贾·霍夫曼,假设那个家伙在计划进行之前就已经考虑过自己有一天可能会死、并且安排了眼前这些充满了不详意味的场景,那么就说明他们应该不会蠢到把指纹留在画框上的。
“伊莱贾·霍夫曼……”威廉紧紧地盯着那副画,那上面圣伯多禄苦痛的面孔,“他确实是死了,对吧。”
莫尔利斯塔开口的时候声音甚至算是温柔的,他说:“那当然,你也亲眼见证了。”
“是,”威廉点点头,他顿了一下,然后又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一切算得——?”
“这么精准?”莫尔利斯塔轻轻地笑了一下,神色却似乎依然冷漠,“那并不是很难,实际上我猜测他不知道大主教会恰好在今天来教堂,他只不过是把东西按时送到了而已。因为今天是个节日,不是吗?就好像他一直在类似的节日发起恐怖袭击一样。”
莫尔利斯塔没有说的部分是:霍夫曼肯定还有手下没有被逮捕,恐怕仍然有一个人在幕后操持着这一切,要不然这些东西是不可能在霍夫曼死后依然按时送达的,但是这样的部分就不需要让威廉来操心了。
威廉看着他哥哥,他的眼里盘桓着一种疑问的神色,他们就站在小礼拜堂的圣母像附近,在冷冰冰的大理石雕塑和巴洛克风格的壁画的簇拥之下,这个场景显得格外的讥讽。
他犹豫了许久,但是还是问道:“那么,主教大人他……确实爱安全局那个特工,是吗?”
莫尔利斯塔转头看着他,这位声名狼藉的公爵眼里依然有笑意,就徘徊在真正的微笑和他常见的那种刻薄神情之间,他意味深长地顿了几秒钟,然后说道:“你要是想知道的话,为什么不亲自去问问他呢,威廉?”
洛伦兹神父大步穿过走廊,伊曼纽尔就紧紧的跟在他身后。
这位中年神父的神色看上去算不得太好:意即,他眼里充斥着一种可怕的神情,令人联想起天上的万军出行的时候伴行的雷电与火焰,足以让他的那些年轻学生们感到畏惧。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但是把自己剩下的心情掩盖得很好。
“埃弗拉德,”伊曼纽尔快步走在他的身后,“你——?”
“我没事,真的,曼尼。”但是他为什么要在这样的话语之间嵌入那些深呼吸呢?就好像他只有用这个方法才能平稳自己的情绪一样。“咱们得把这些东西交给安全局,不是吗?”
是,但是伊曼纽尔发自内心地觉得洛伦兹神父最好不要在这个时候出门,更不要在这个时候开车。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劝对方才好——因为有一个疯子就算是死了也不愿意在这种时刻陷入永恒的沉寂,甚至在这么久以后还要用自己的恶毒惩罚他们、把罪恶倾倒在他们的头上。
他理解埃弗拉德的痛苦和愤怒,所以也更深的意识到了对方的那种可怕的无力:因为无论如何,伊莱贾·霍夫曼已经死了,他在死后留下的这些遗产却必须由他们自己痛苦地消化。除了把那些带着恶毒的讥讽的银币交给安全局方面,他们甚至没有其他任何事可以做。
他思绪万千地随着对方转过教学楼的一个拐角,那是一个无人的走廊,现在正在上课时间,这附近又全都是教师的办公室,于是人就更少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刻,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从角落里窜出来,拦在了他们的身前。
“您是洛伦兹神父吗?”那个男人问道,“我是《菲尔格兰特先声报》的记者里奥哈德·施海勃,我想跟您谈谈。”
“抱歉,我今天恐怕没有时间,”埃弗拉德皱起眉头来,他已经努力把自己烦躁的情绪降到最低了,“如果您愿意——”
“不不不,先生,我对您那些神学论文没有什么兴趣。”那个记者说,他愉快地微笑起来,毫不吝啬地露出牙齿,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表情让伊曼纽尔的心里很不舒服,“我是想跟您谈谈伊莱贾·霍夫曼——如果您不愿意谈他的话,我们还可以谈谈您和您身边这位年轻的先生的……亲密关系。”
埃弗拉德微微一怔,而在他的对面,里奥哈德·施海勃向着他露出了一个近乎胜利的神情。
“……对,然后他打了一辆车,沿着康拉德大道一直向西北走,”亚瑟正在电话里说道,通过手机的外放能隐隐约约听见他敲打键盘的声音,“那边的监控就不是很多了,我们在这里跟丢他——可以让技术部门的同事帮我看周边的所有其他录像,或者现在开始做人脸识别,但是我怀疑已经没有这个时间了。”
“我相当肯定是的,那把枪里就算是只有一个弹匣也足以把他的脑袋打开花好多次了。”加兰咬牙切齿地说,她简直把车开得要飞起来,拉米雷斯坐在副驾驶座上,紧紧地握着车门上的把手。
那边亚瑟挂了电话,加兰冷静地在那边打着方向盘,她显然已经在脑内把地图过了一遍了,她开口说:“希利亚德,你觉得他会去哪?他再沿着那个方向走下去就要出城了,我不认为……”
“那个方向是旧城区吧?我想想——我记得还有一个小交通、墓地……哦。”拉米雷斯忽然顿住了。
“怎么了?”加兰敏锐地看了他一眼。
“多米尼克是属于我的教区的,我也了解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情。”拉米雷斯说道,用没握着车门扶手的那只手轻敲着自己的膝盖,“他是在法国出生的,母亲离婚后带着他搬到了霍克斯顿。他母亲过世之后埋在了一个墓地里面,应该就在他出城的那个方向上——你应该听说过,名字叫做‘圣母子公墓’。”
加兰好像明白了,她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哼声:“你是不是是指,我记得法国那边有一个习俗……?”
“对,法国的话,诸圣节的时候人们会去墓地给过世的亲人鲜花。”拉米雷斯点点头,“虽然我实在是不愿意想象他到底带着一把枪去墓地干什么。”
“你说的对,”加兰呻吟了一声,把油门又踩得深了一些,“帮个忙吧,帮我打个电话给欧阳。”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埃弗拉德·洛伦兹看着对方,谨慎地说道。
“您是知道的。”施海勃微微笑了一下,把手里的一份东西往洛伦兹眼前晃了晃:那是一封信,打印的字体,右下角附了一个签名,“这是您失踪——容许我先用这个词吧——前后寄回给学校的辞职信,但是恕我直言,这下面的签名看上去并不是您的笔记吧?”
“在伊莱贾·霍夫曼袭击南菲尔格兰特大教堂的那天,曾经寄给了我就职的报社一些大主教的照片,另附了一张他手写的卡片,我这里有照片为证。”施海勃扬了一下拿手机的那只手,“您可以对比一下这两张图片上的字迹——您看那个L和那个R,都很有特点是不是?”
他愉快地看着洛伦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而他身后的伊曼纽尔·弗格尔的脸色甚至更复杂一些,有趣。
他满意地说:“您那封辞职信根本不是您亲自写的,是吧?让我大胆地猜测一下,霍夫曼绑架了您,然后以您的名义送出了这封信,是吗?”
“然后呢?”洛伦兹冷冰冰地说,他的眼睛可怕地发亮,但是这并不会吓倒施海勃。
“我想要真相,”施海勃说道,他压低了声音,在声音里面掺入了一丝温和的诱劝,“请把关于伊莱贾·霍夫曼的那些事情的真相告诉我——我不会在报道里提到您的名字,毕竟我猜霍夫曼当时并不只绑架了一个神职人员,对吧?告诉我一些关于别人的事情,真实的、未曾有人知道的事情……咱们就算两清了。”
“两清?我可不记得我欠过你什么。”洛伦兹神父缓慢地说道,伊曼纽尔能听见他声音里有些震怒在缓慢地滋生,“如果我不答应你,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真不愿意这样干,但是……”施海勃眨了眨眼睛,轻快地说道,“或许,公众准备好看您和您身边这个年轻人的亲密照片了?”
因为他当然是有备而来的:他拿到那份辞职信以后先去找他认识的一个研究所的工作人员出了份关于笔记的鉴定报告,然后就开始加班加班地跟踪洛伦兹,他最开始看到伊曼纽尔·弗格尔的时候以为他们两个只不过是普通的室友关系,但是事情的发展很快让他震惊起来。
他是真的、真的没想到能拍到一个神职人员和一个年轻男性接吻的照片。
——好吧,好吧,那张照片是他埋伏在对面楼上、透过人家家的窗子照到的,但是谁会在乎呢?一个神职人员和与他同性的年轻人维持着不可言说的关系!人们最喜欢的关于梵蒂冈的丑闻的类型!
但是不,他是不会现在就把这样的新闻报到出去的,他想要用这个真相换来另外一个更劲爆的真相:说真的,成败在此一举了。
“洛伦兹神父,我希望您好好考虑一下,”他看着对方震怒的神色,轻声说道,脸上依然保持微笑,“我想要报道关于霍夫曼的那个新闻——我不会在报道中提到有关您的一个字的。我想,您肯定也不希望梵蒂冈和教众们知道,您和这样一位……年轻人保持着不正当的同性关系吧?”
那个年轻人愤怒地提高了声音:“你——”
那位神父的嘴唇微微张合,那一瞬间,里奥哈德以为他就要得到答案了,可惜并没有,因为下一秒对方猛地上前一步——下一秒里奥哈德的脸色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洛伦兹把拳头狠狠地揍在了他的脸上,这位运动细胞不怎么出众的记者踉跄地往回退了一步,狼狈地撞在了墙上。
他眼前疼得发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抹自己疼痛难忍的鼻子,摸到了一手的鲜血。操,他的鼻梁不会断了吧。他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他妈——”
“你愿意报道什么关于我的事情,请便。”洛伦兹神父冷硬地说道,那色彩与金绿宝石相近的眼里流泻出一种深深的厌恶。“关于伊莱贾·霍夫曼的那个案子,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车子猛然停在了圣母子公墓之前,加兰下车的时候,天上的阴云已经压得很低了,看上去仿佛就要下雨。
拉米雷斯紧随在她的身后——圣母子公墓建于十八世纪上半叶,是弗罗拉最大的埋葬平民的公墓之一,这座古老的公墓外面的围墙上同那个年代的许多墓地一样,绘制着“死亡之舞”的壁画:死亡天使吹响小号,巨型的死神手持镰刀,从教皇到国王、贫民到疯人,全都化身骷髅,骑着白骨做的马,跟随着死神载歌载舞地向前。
加兰和拉米雷斯很快穿越了那扇年代久远的拱门,墓地的近处净是已经有几百年历史的古老墓碑,古树下竖立着生长满青苔的天使和圣徒雕像,到了近郊,这些墓地似乎在上午这样的时刻永远笼罩着蒙蒙的水雾。
他们不得不往前走了好几百米,才走出了层叠着古老墓碑的区域,眼前的墓碑较新了,而他们也很快看见了他们在寻找的那个身影。
他们看见多米尼克跪在不远处,颓废地委顿在地,面前的墓碑前方放着一束新鲜的花朵。就算是在这么远的距离上,他们也能看见多米尼克的背影在颤抖。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举起了手,手腕在阴云笼罩之下愈加昏暗的光线里面白得像是枯骨。他的手里拿着一把枪,冷冰冰的黑色枪口逐渐贴近了自己的太阳穴。
注:
①因为在我看来,生活原是基督,死亡乃是利益:我现在选择哪一样,我自己也不知道:
出自《斐理伯书》,圣保禄写给他人的书信,下文提到的段落出自同一篇。
【愚人船 11】
第十一章 死神之舞
[人们一度因疯癫而看不到死期将至,因此必须用死亡景象来恢复他的理智。]
墓园的土地是湿润的,怪异的、血一般湿滑的触感。拉米雷斯感觉到自己的脚在新鲜的泥土上面打滑,加兰就站在他的身侧,冷静——冷静到近乎冷血的地步。在这一时刻,多米尼克转过头来。
他握枪的手在抖,当然,但是那并非就说明他扣不下扳机,霍夫曼选择的手枪型号确实十分方便——子弹已然上膛,双扳机的设计让他甚至不用拉开保险栓就可以开枪。那黑洞洞的枪口看上去像是树影交错的墓园里一道格外深的阴影。多米尼克脸上有几道泪水的痕迹,像是昏暗的天空之下格外明亮的一点反光。
加兰微微往拉米雷斯那边偏了一下头,声音依然很镇静,虽然她理应感觉到气急败坏的:“我看他要选择与基督同在了,希利亚德。”
加兰当然不擅长劝人,所以在这节骨眼上她根本没打算开口,不如说,她像是一道影子一般隐藏在拉米雷斯的身后。拉米雷斯能听见自己胸膛之下迅疾的心跳声,他开口的时候喉咙发干,他说:“多米尼克——”
“我知道您要说什么,”多米尼克冷静地回答,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说真的,拉米雷斯宁愿看见他崩溃哭泣,“而既然您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您就也应该知道您不应该阻止我。”
拉米雷斯当然知道他经历了什么——那副镶嵌着素描画的相框,那铺着洁白蜡烛的白色餐桌,那些散落在盘子里的装饰性的石榴籽。在无数个他会惊醒的夜里,这些画面就在他的眼底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