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兰扫了那个人一眼。
“你怎么一副没看见泰兹卡特很遗憾的样子?”赫莱尔·伊斯塔微笑着问道,他那身看上去就贵得要死的衬衫和西装外套可和手里那份快餐香肠不太搭调,但是这显然不妨碍他用签子插起了一段香肠送进嘴里。“他好像是去创作新作品去了——好像是关于米迦勒和基督受难?这些元素加起来几乎算是一幅色情油画了。”
“这就是为啥我不愿意跟你一起吃饭,你就是为了嘲笑我才来的吧?”加兰凉飕飕地问。
“唉呀,我对你可一向尽心尽力,莫德。”赫莱尔用非常真诚的语气说,微妙地在声音里掺杂进了一些受伤的音调,“我对我的学生们一向特别优待,当然也包括我们的加布里。”
加兰打量着他,嘴角掀起了一个讥讽的弧度:“说到这个,我之前就很想问你了——你跟摩根斯特恩上过床吗?”
赫莱尔嚼着嘴里的香肠,跟一只仓鼠一样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舔过嘴唇上的酱汁;他的动作有种轻快的从容,嘴唇十分饱满。
如果不看那双眼睛的话,赫莱尔长得十分英俊:那是一种大众化的、不具令人印象深刻的个人特色的英俊,看上去近乎是完美的,但是却奇怪地令人容易遗忘。那是一张人们会愿意在酒吧里搭讪、在脏兮兮的厕所里来一炮或者背着自己的丈夫调情的脸,等到天亮以后,这张面孔就会随着酒精的消散和理智的回归被人遗忘,因为夜晚的情人不属于现实生活,没有人会为一张英俊的面孔放弃自己平稳无趣的人生。
但是如果看着那双蓝紫色的眼睛,这张英俊的面孔就好像是个被包装精美的甜蜜陷阱了,让人想要下手之前不得不三思——总之:他长得就很像是加布里埃尔会发展一夜情的类型,就好像莫尔利斯塔·梅斯菲尔德一样。
加布里埃尔向来喜欢英俊的男人,更不要提他们好像认识许多年了,按理来说,她不下手才是说不过去。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我从不跟我的学徒上床;在已经建立的紧密联系里掺杂性的因素可并不算是明智。”赫莱尔眨了眨眼睛,那些咖喱粉并不是很辣,但是他本来颜色很浅的嘴唇还是被辣的红彤彤的。“为什么问道她呢?她怎么大主教了吗?”
“背叛了我,把案子搞得一团糟,还让我向你问好。”加兰冷哼了一声。
“加布里会干出这种事情我并不奇怪。”赫莱尔一边对付薯条一边心平气和地说,就算是在吃路边快餐,声音仍然听上去温文尔雅。“既然她特别提到了我,那么我猜事情跟某些杀手有关系?”
加兰盯着他,最后用手里的签子点了点他的胸口:“我怀疑你早就知道我要什么了,否则你也不会出门来跟我吃这种鬼东西。”
“别用那东西对着我,莫德,”赫莱尔露出了一个微笑,声音像是毒蛇般低沉而柔软,他眼里有某种短暂的、锋利的神情一闪而过,“你知道,我真的很讨厌被人用什么东西指着。”
加兰不说话了,就那么看着他。
赫莱尔哈了一声:“你就没法放弃,是吗?”
“涉及到希利亚德的时候,恐怕不能。”加兰耸耸肩膀,“我在这方面是很坚持的。”
“唉,好吧。那让我们谈谈‘老托比’。”赫莱尔随意晃了晃手,把那个还沾着少许酱汁的盒子丢进了街边的垃圾桶,他吃东西的动作很优雅,但是动作也很快。 “这个人加入金枝已经有七八年了,混得不怎么好:从黑帮里转行出来之后在这行里不太好混,更不要说他实际上是霍夫曼的人;总之,他有几个手下,大概是霍夫曼当初安排给他的。你要是去找他,恐怕得对付七八个人,不过我猜那对你来说并不难。”
“所以,”加兰看着他,“那位‘托比’的地址是?”
“啊,你可是要让我出卖我的组织了,加兰小姐。”赫莱尔笑着说道,他显得很愉快,真的过于愉快了。他把手伸进了西装内袋里。“稍等片刻,我当然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此时此刻天空依然昏暗,雨却还是没有落下来。
他们最后是一起跌进了伊曼纽尔的床垫里面。
伊曼纽尔绝对是忘掉中间的什么部分了,或者这个英俊的中年人的嘴唇有一种令人失忆的神奇功能——要不然他绝不会选择他自己的卧室,连起居室的地板都比这里好,毕竟他卧室的墙上还贴着《蝙蝠侠:黑暗骑士》的电影海报呢。
这里唯一比起居室好的一点是,他们好像好歹记着关上了门,所以在他凑过去乱七八糟地亲吻埃弗拉德的嘴唇的时候,可以听见克普托在外面挠门的声音,不管怎么说,在克普托面前做这种事还是太过了。
埃弗拉德的嘴唇很薄,但是现在被他咬得发红了,而从他嘴唇之间发出的声音足以令石头燃烧。对于伊曼纽尔来说,事情更多是散碎的、瑰丽的碎片,关于对方头发卷曲的弧度和暗沉的金色光泽,从他敞开的衬衫领口逐渐爬上来的柔软的红晕,还有那双眼睛,掺杂着星星点点的金色斑块的深绿色,那完全是灿烂而非人的。
他表现出一种奇异的坦荡的从容,这主要体现在他纵容这个年轻人做的事情上。他热情地回应那些亲吻,允许对方噬咬他的肩膀和锁骨,准许对方用手指揉乱他的头发。当他抬起腿的时候,膝盖近乎放荡地、亲昵地夹在伊曼纽尔的腰侧。
这一切都过于顺利——梦幻一般顺利,带着恍惚的不真实感,是这些年有的时候会出现在伊曼纽尔的梦里的那种场景。在那样的夜晚,他依然会梦到那艘船,他梦到发动机和与其相配的白帆,运河浩荡的水波,而那个神秘的陌生人(放荡的婊子)、突然的来客(黑帮的情人)就站在甲板上,带着一种迷人的、类同来自其他世界的神秘悲戚。
他洞悉一切平凡事物的秘密,因此他只能是来自另一个毗邻的世界。他不是来自有着坚固城市的坚实大地,而是来自水无宁静的大海,来自包藏着许多奇异知识的陌生大道,来自世界下面的那个神奇平原。
他在这艘船上体味到了怪异的爱情,因为当你在一天之内爱上了一个人的时候,本就是一件疯狂的事情。这一刻,伊曼纽尔确实真实地亲吻着埃弗拉德,如同最接近他幻梦的一刻。那些燥热理所应当地从他的骨髓之间焚烧起来,他轻而易举地被欲望推至这狂热的海洋的最深之处,那位神职人员近乎顺从地舒展着身体,让他把髋骨粗暴地撞向他的两腿之间,但是——
伊曼纽尔停住了,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还是在胸膛中砰砰乱跳,但是他稍微直起身,拉开了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
埃弗拉德的声音还是喘的,或者是抖,伊曼纽尔第一次发现这两者之间没有什么明显区别。埃弗拉德皱着眉头,低声问:“怎么了?”
他以为自己表现得并不明显,他以为伊曼纽尔并不会注意的,但是……埃弗拉德的脸色并不好,他的面色有些苍白,皮肤在伊曼纽尔碰到他的时候爬满了鸡皮疙瘩;此时此刻,尽管他还是尽量舒展着身体,但是指尖已经搅进了床单里,救命稻草一样抓着那些布料。
伊曼纽尔不瞎,而这甚至不是最明显的。最明显的部分在于:他完全没硬起来。
“埃弗拉德。”伊曼纽尔看着他,慢慢地说,这个场景比较不尴尬的地方在于他们两个基本上还都穿着衣服,非常尴尬的地方在于他现在硬得厉害,但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还不到三十岁呢。
他顿了顿,小心地问道:“你刚才是不是惊恐发作了?”
埃弗拉德·洛伦兹看着他,然后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伊曼纽尔小心地从他身上挪开,把自己的重量压在床沿上;埃弗拉德泄气地撑起自己的上身,他伸出手去挫败地摸着自己的额头,他的头发本来就卷翘,现在看上去甚至有些乱蓬蓬的了。
他说:“我搞砸了,对吧?”
伊曼纽尔看着他,歪了歪头,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看上去很像是一只对人类感觉到好奇的鸟。然后他说:“你知道我们一般不用这么功利性的词来形容爱情吧?”
他稍微低下了一些头,用手指轻轻地触碰着埃弗拉德的手腕:那上面有一道尚未淡去的伤疤,是手铐粗暴地拷在他的手腕上之后留下的伤痕。伊曼纽尔摸着那片凹凸不平的皮肤,能感觉到皮肤之下对方脉搏迅疾地、几近惊恐地跳动。
“埃弗拉德,你不用通过这个来证明什么,”他思考一般慢慢地说,措辞十分谨慎,“我们可以慢慢来的。”
洛伦兹神父摇了摇头:“我不——”
“就算是事情曝光之后有些人向我们恶语相向——以我对他们的了解,甚至寄来死亡威胁——我也不会因此离开的。”伊曼纽尔的声音听上去甚至很平静,这与这个年轻人通常给别人留下的印象并不相同。许多人以为他是个愉快的、热情的青年人,却忽略了这个平时真的喜欢钻进厨房钻研菜式的家伙其实相当有耐心。
然后他把那只手握住,凑到嘴唇边。他感觉到洛伦兹神父僵硬了一瞬,就好像想要把那只手抽走,也好像有什么实质性的惊恐就要从他的皮肤下面挣脱出来。但是他最后什么也没有做,任由伊曼纽尔亲了亲他手腕上的那道伤疤。
伊曼纽尔还记得他溜进弗罗拉大学的阶梯教室的那天,看见洛伦兹神父刻意地拉扯着袖口遮住了这道伤疤。
“更重要的是,”他的嘴唇压在那片皮肤上面,继续说道,“你不必要通过……性,证明你已经完全走出来了,不用假装自己在这段短短的时间之内已经完全康复,我们可以尽量把步调放慢,这没什么。”
“问题恰恰在这里。”洛伦兹神父直视着他,悄声说道,声音中仍然有一种不死的恐惧。“我走不出来。这一切最终只能证实我确实软弱:在那个岛上的时候,我帮助不了别人,也拯救不了自己;在我试图逃出去的时候,使你也陷入了危险之中;甚至于他死了,用一封信也能够——伊曼纽尔,他胜利了。”
“他没有!”伊曼纽尔激烈地反驳道,他紧盯着埃弗拉德,那双眼睛看上去真诚得像是蓝得可以把人淹死的海洋。“你知道吗?霍夫曼——他不止一次雇佣我去准备晚宴,当他绑架拉米雷斯枢机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他,看着他的眼神,我就明白他实际上知道我是谁、知道我和你的事情。但是从基尔的教堂开始,他一直没有杀死我!”
他猛然吸了一口气,那些话就这样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样清晰自然——他早就应该想到的,不是吗?霍夫曼不杀死他的原因?伊曼纽尔紧紧地抓着埃弗拉德的手腕,把剩下的话吐了出来,越说思路就越清晰:“因为您!因为您一直在抗争,因为您永远不屈服,所以他必须把我当做威胁您的把柄留下,否则他没有把握控制您——”
“当时在那个小教堂里不也是那样吗?因为您向他妥协了,答应跟他离开,他才没有杀我?”伊曼纽尔困难地吞咽了一下,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依然觉得愧疚。“还有上次遇到抢匪的时候也是,如果是他胜利了,您又怎么会去救我?您怎么有勇气跨得出那一步?”
伊曼纽尔停顿了一下,嘴唇有些发抖。洛伦兹神父注视着他,表情介于不可置信和某种奇怪的温柔之间,很难看见他脸上露出那种温柔的表情,那个表情无疑是美的。
伊曼纽尔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他小声说:“……一直都是您在救我,您就没有意识到吗?”
他们沉默了一阵,然后埃弗拉德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他紧绷的肩膀仿佛松弛下来一些,仿佛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伊曼纽尔膝盖交替、小心地爬过去,在不压制他胸口的情况下慢慢环过他的肩膀,凑过去亲他的嘴角和面颊。伊曼纽尔是实在很担心自己做出什么压迫性的动作、令对方想起之前不好的经历,但是幸运的是,他好像做对了。
“我们可以慢慢来,还有许多时间呢。”他又小声重复了一遍。
埃弗拉德扫了他一眼,他好像稍微精神一点了:“我确实是宁可这么想,但是有些人还硬着呢。”
“……”伊曼纽尔卡了一秒钟,然后继续气急败坏地去啄吻他的唇角:“你不要对三十岁之前的人有什么偏见!就算是年轻也可以忍住好长时间不做爱的!——当然,我确实没法否认很多人心里永远充满了做爱之类的事情。”
埃弗拉德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的声音低沉,听上去简直像是琴弦在共鸣。他终于感觉到自己的心似乎正在落回原处,因为这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无时无刻不向他展示自己的坚持和毅力。或许伊曼纽尔是对的,伊曼纽尔是不会走的,而他或许也是可以熬过去的。
这次,这个年轻人小心地环着他、黏黏糊糊地亲他,几乎没有在他的身上施加什么力道,但是他还是愿意顺从地倒下去,沉没在被褥的深处,让伊曼纽尔用亲吻和手指把他吞没了。
最开始只是轻柔的亲吻,缠绵的,那双手隔着衬衫抚摸他的皮肤,不敢越过雷池一步。而埃弗拉德本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很容易地情迷意乱了,或许这个年轻人确实很容易令他卸下心防。总之,伊曼纽尔一边亲吻他一边千辛万苦的克制自己的画面确实令人心软,令人联想到毛茸茸的金色小狗,他的底线在对方面前一退再退。
可是就算是他对此有多坦荡也没法用语言把他想表达的意思说清楚,他把手指挂在对方牛仔裤的裤腰上,意有所指地把对方拉近。年轻人瞪着他,虹膜的蓝色清澈无辜到令他窒息。
“你要是想……”他艰难地措辞,感觉到自己从脖子到脸都火辣辣地红起来,每一个被他骂哭的学生在这一刻都应该感觉到世界观崩塌,“我想或许——不进去的话也可以……?”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表达了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伊曼纽尔明白了没有,有些话语淹死在他的嘴唇上面,有些东西从心脏下头破土而出。伊曼纽尔亲吻他的时候,他的胸膛燃烧般臌胀,温泉浸透了般飘飘然。那年轻人的手指有一根溜进他衣服下面,试探性地,确认他没有忽然僵硬或发抖,然后那双手蜘蛛一般爬进去了。
剩下的画面是这个夜晚的余烬,那年轻人的嘴唇缱绻地留恋在他的脖颈和胸膛,亲吻着他的脉搏,如同膜拜异教的神像。伊曼纽尔小心翼翼地解开扣子,剥开布料,洞穿皮肤,直视他的灵魂。在某几个他感觉到终于安全了的时刻,他就会愿意敞开自己,那是一系列关于蚌壳、柔软的皮肤和赤裸的魂灵的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