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的,我真的不介意。”年轻人异常宽容地回答道。他顿了顿,然后继续说下去。“对了,说到甜点……我上次整理照片的时候发现,想在书里介绍的其中几种甜点没有合适的照片,所以正好打算重新做一下、顺便拍个照。如果今天我做的话您想不想尝尝?”
有的时候埃弗拉德真的弄不清楚对方是真的想要工作还是只是徒劳地试图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看着那双眼睛(而且心怀愧疚)的时候,他真的没法拒绝对方。他嗫嚅了两秒,然后说道:“好吧……当然,我愿意尝尝。”
所以那个年轻人笑了起来,这个笑容令他感觉到刺痛。
“好的,”伊曼纽尔轻快地说道,“今天晚上我可以做拿破仑酥。”
埃弗拉德在伊曼纽尔看不见的背后交叉食指祈祷,他确实很努力地克制了在对方面前在胸口画十字的冲动。但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强烈地驱使着他这样做,一般来说,就好像——基督徒在巨大的、可怕的欲望之前试图祈求上帝的庇护的时候,往往会这样。
上帝啊,他想,我会后悔的。
//2012年12月24日,07:37。
埃弗拉德·洛伦兹在摇摇晃晃的小艇船舱里面醒来,陷在一堆软绵绵的摊子里面。
他的脑内就是一团浆糊,但身上的伤口已经被重新包装过了(比前一天晚上的好看一点,但是实际上也没好看到哪去),他爬上甲板的时候双腿打颤,前一天晚上的某些记忆碎片还像是恼人的苍蝇一样围着他飞来飞去。
这个时候外面天色已经逐渐亮起来,天色是朦胧的鱼肚白,初生的太阳的光芒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那艘配置着马达的单桅杆帆船行驶在运河之上——
带着一丝腥味的水汽灌进他的鼻腔,可以把那称之为自由。
而伊曼纽尔·弗格尔掌着舵,他从甲班上转身,向埃弗拉德露出一个笑容。
“嗨,”他笑眯眯地说道,“陌生人。”//
多米尼克住的医院离圣若翰洗者大教堂并不算远,他的病房门口坐着一个挂着胸牌的、面色忧虑的安全局内勤。但是拉米雷斯觉得不止如此,说不定医院里的某个地方还有个全副武装的便衣特工在注视着他们。
而多米尼克陷在医院充满消毒水气味的白色床单里面,他的脸色并不比床单的颜色好看多少,被子上面搭着骨瘦如柴的手,手背上有很多输液留下的针眼。
加兰进门的时候谨慎地留在了距离门口不到一步的范围之内,让拉米雷斯自己走过去。这可能并不是一个适宜的决定,但这个年轻人显然并不太配合心理医生——比埃弗拉德·洛伦兹神父稍好一点,可是显然这种稍好还不足以拯救他——如果还有谁能跟他谈谈,也就是差不多算是共患难过的拉米雷斯了。
虽然对于那件事的回忆,拉米雷斯本身也不会比多米尼克更好,但是加兰知道这位红衣主教有多坚强。
而现在多米尼克慢慢地看向拉米雷斯,这个年轻人的眼里遍布着可怕的血丝,显然很久以来都没有再睡过好觉。他的嘴唇颤了一下,发出的声音是哑的,他说:“……拉米雷斯枢机。”
“多米尼克。”拉米雷斯低声回答,他尽力把声音放低、放柔和。
“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那个年轻人就这样哑着嗓子问道,他的声音听上去直白又坦然。“一个承诺吗?您和之前来的那些人一样希望我可以活下去?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显然之前已经有医生来过了,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冲突,但是鉴于那位文职在早晨六点多就哭唧唧地给加兰打电话,大概是没有发生什么好事。
“我很担心你,多米尼克,”拉米雷斯轻轻地说,加兰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到那种真诚,他一向如此,“或许你已经没有印象了,但是加兰探员把你送到医院的那天我在场,我……”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我希望你能逐渐恢复,希望你能活下去,当然;至少,要尝试着迈出第一步。”
而尝试着迈出第一步其实是很难的,加兰记得她转入普通病房的那个夜晚,她艰难地握住拉米雷斯的手臂的时候在对方的皮肤之下感知到的那种潜藏的颤栗。
其实以加兰的经验来说,对话那这个开头并不算妙,拉米雷斯没有面对过太多这种情况所以必然没有什么经验……但是她也没有阻止对方说下去的念头,毕竟局里的心理医生曾向他表达了对多米尼克的担忧。
“他对我们非常彬彬有礼,只是不愿意敞开心扉。”那个医生当时忧虑地说道,“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心里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压垮他的,我宁可他愿意哭一哭或者发发脾气,那也比现在要好。”
所以加兰选择在房屋最远端冷眼旁观,安静得好像一尊雕塑。
“第一步?”多米尼克从喉咙之间呛出一个音节来,听上去像是尖锐的笑意或者恸哭,“但是您明明知道我经历了什么!上帝,事情发生的时候您在场!而您什么也没有做——!”
(“如果您在我的岛上,现在跪在这里的就是您。而如果您不希望别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的话,我建议您看着他,然后把每个细节记到脑海里去。”)
拉米雷斯被刺伤一样缩了一下,而他们此时此刻都想着同样的事情——有关银饰、红宝石和苹果树的花枝——那场晚宴的细节在加兰尚未苏醒的时候就被拉米雷斯逐字逐句地复述给了安全局的探员,现在作为霍夫曼一案的笔录躺在局里某个秘密的档案柜里,加兰没法想象他是如何强迫着自己回忆那一切的。想到那个场景,她总会难以克制地产生伤害什么人的冲动。
而此时此刻,多米尼克猛地直起身,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让他一把抓住了拉米雷斯的衣襟。他的手就压在罗马领的下方,床头立着的输液架剧烈地晃动着。
“您这么能就这样对我说出这种话?!”他从喉咙之间挤出这种嘶嘶的声音,一行眼泪从发红的眼中涌出、沿着苍白的面孔不断流下,“那种事就发生在您的身上,您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下一秒,加兰就已经无声无息的幽灵一般出现在他们的身边,一只手按在拉米雷斯的臂弯上,另一只手抓住了多米尼克的手腕。
“请您放手。”她轻轻地说,声音听上去并不饱含什么感情。多米尼克的目光在她脸上聚焦——她意识到对方可能是认出她来了,在霍夫曼的地牢的那次邂逅某种程度上令人十分难忘。
然后多米尼克慢慢地松开了手指,颓唐地倒在枕头上,加兰俯视着他,另一只手安抚性质地滑上拉米雷斯的肩膀。
“您的生命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她头也不抬地说道。
多米尼克啧了一声,声音中暴露出一丝讥讽:“是吗?可能对霍夫曼先生来说我的生命是有意义的,他已经死了——而你们想让我活着只不过是为了掩盖那个案件的真相。”
“他死了。”加兰冷冰冰地复述道,听上去如同设计精妙的仪器。“而伊洛娜还活着。您还记得她吗?那个被霍夫曼抓到那栋房子里去的小女孩?”
多米尼克猛然抬起头来。
注:
①本章标题来自艾米丽·迪金森的《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迪金森创作这首诗的背景是当时她单相思的已婚牧师离开了新英格兰。
(另:此创作背景存疑,因为迪金森生前出版的诗非常少,她的大部分经历都是通过她遗留下来的书信推断出来的,有研究者认为她一系列表达爱意的书信的对象是查尔斯·华兹华斯牧师)
②本文中有《勇敢者的游戏1》梗,话说这部电影上映的时候主教应该也才十九岁吧,啧啧。
③布娃娃和小熊图案毯子见《避难城》第一章。
④关于引体向上:查了一些资料,双手正握标准姿势的引体向上国内军队的测试标准是12个及格,26个良好,36个优秀,很多人表示就算是在军队里引体向上最多也就见过能做四十多个的。
至于单手……嗯。
需要明确一点:加兰真的是怪力筋肉少女(x),如我们所说,如果她身高够(……)的话也可以像伊莱贾一样单手把拉米雷斯提起来怼在墙上
【愚人船 06】
第六章 爱的隐忧
[只要有一个对象,疯狂的爱情就是爱而不是疯癫;而一旦徒有此爱,疯狂的爱情便在谵妄的空隙中追逐自身。]
莫德·加兰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家里多了一位不算意外的来客:她彼时怀里正抱着一个购物袋,里面装满那些通常会被别人吐槽成“可以撑过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方便食品和拉米雷斯特别要求的那些新鲜蔬菜水果。
而史蒂芬·欧阳则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茶杯坐在她家——其实是大主教家——的起居室沙发上,嘴角带着往日那种温和的笑意。
非常有趣,加兰和拉米雷斯的“关系”当然不可能公开,她从未刻意瞒着她在行动部的同事,但是其他人就两说了。可现在欧阳看着她,眼里露不出半点惊讶的神情,就好像一个安全局的外勤特工就应该在弗罗拉大主教家里登堂入室似的。
而加兰显然也没有被任何人撞破奸情的自觉——虽然用“奸情”这个词形容着实有点奇怪。她想到自如地一遍脱掉外衣一遍说道:“我回来了,希尔。”
……拉米雷斯花了一秒钟怀疑对方挑这个时候叫他希尔是不是故意的,不过欧阳其实很可能在医院的那个晚上就看穿了真相,所以纠结这个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他不尴不尬地应了加兰一声,而果然欧阳一点多余的表情也没有,他彬彬有礼地说:“加兰探员。”
加兰向着他点头示意,盯着拉米雷斯那副“为什么你们在我家里打招呼打得这么熟练”的质疑目光甩掉鞋子,踏着拖鞋把手里的食物放进冰箱里去。她在厨房里冲着外面的方向喊:“你是为了伊洛娜的事情来的?”
是,上次加兰和拉米雷斯去看多米尼克,算是铩羽而归——这完全在加兰的预料之中,倒是拉米雷斯有点沮丧,事到如今加兰也只能拿“让他哭一哭也是好事”来安慰大主教了。既然多米尼克不肯见心理医生,加兰的计划就是至少让他见一见伊洛娜,但是这无疑还得征求小女孩的监护人的同意。
据拉米雷斯回忆,伊洛娜本来就来自一个单亲家庭,现在她的父亲身故,就不知道她的抚养权到底落在谁手上了。加兰本来以为现在那孩子可能正被交给福利院照顾,但是没想到从科尔森那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伊洛娜被史蒂芬·欧阳收养了。
除了欧阳在霍夫曼那个事件里从未见过伊洛娜之外,这个进展也没有什么好让人震惊的。就算是加兰之前跟欧阳不算熟,也听说他是个爱心爆表的家伙。
实际上除了被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小女儿,他和他姐姐还收养了一大堆猫猫狗狗小鸟小鱼之类的动物;在这样的事件里,他当然会是他们之中最心疼失去家人的小孩的那个人。
或许是出于想给自己的女儿找个伴的想法,或许是出于别的什么缘故,总之,在伊洛娜确认没有别的什么监护人、要被送入福利机构之后,欧阳很快提出了领养申请。那套流程走下来应该也没多长时间,他现在肯定还处于那种时不时要被社工回访的阶段,但是要是想促成伊洛娜去见多米尼克,也就只能由他做出决定了。
“是,之前科尔森先生跟我说了你的打算。”欧阳一边喝茶一边回答,“我来了之后又听主教大人解释了一遍,我觉得问题不大,只要你确定那个年轻人确实不会伤人的话。”
“我在场的情况下绝对不会,”加兰把最后一样东西放进冰箱里,远远地回答道,“出于保险起见我也不想安排多米尼克和谁私下会面,我会让他们在你的监护下见面的。”
欧阳慢慢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他把杯子放回桌子上,然后说:“但是我最在意的其实是:你觉得这真的管用吗?”
他已经来了不短一段时间了,在加兰没有回来之前,拉米雷斯就向他介绍了多米尼克那边大概的状况,他能听出大主教言辞之间那种深深的忧虑来。
加兰从厨房里绕出来了,她没有在沙发上坐下,而是绕到了拉米雷斯身后,把手肘支在了拉米雷斯坐着的沙发靠背上。欧阳看见她的手指若有若无地点在拉米雷斯的肩膀,大主教神色如常,就好像并未意识到她的动作里面透着一种怪异的亲昵。
“管用的,”没想到回答这个问题的是大主教,他的声音听上去也仿佛很有把握,“因为伊洛娜与别人不同。”
“……我其实很怀疑。”欧阳迟疑地回答。
“那是因为事情发生的时候你不在那个牢房里,”加兰慢慢地说,她的手掌已经整个压在拉米雷斯,带着一种很不明显的安抚味道。如果欧阳没有看错的话,大主教的眼中掠过了一片阴影,“伊洛娜被关在那个牢房里的时候,多米尼克也在那里——最后部里的人冲进去的时候,多米尼克进入牢房,打开了伊洛娜的牢房的门。”
欧阳愣了一下,显然也不知道这件往事:其实说实话,他还没有到和伊洛娜提起当时的事情的程度——负责伊洛娜的医生告诉他,现在就同那个小女孩回忆起那一天发生的事情还为时尚早,实际上他光为了那孩子应激障碍的事情就足够焦头烂额了。
加兰看着他,目光平静,叙述的语气就活像她当时不在现场一样:“但是他当然不可能逃得出去,所以他选择留在原地、抱着她、保护她……然后差点挠了试图解救他们的探员,差不多是这么个故事。”
听她的措辞真的很难相信当时她也在现场流血流到快要晕倒,拉米雷斯倒是无声地抬起手来,覆上了她的手背。然后他轻声说:“所以我们想让他知道,他的生命并不是没有意义的,有人因为他活了下来,或者愿意把他当成继续活下去的支柱。”
欧阳直直地盯着他们两个,然后说:“我明白了。”
加兰短促地点点头:“如果你没意见的话咱们可以尽快安排时间——但是最好等两天,医院那边那个文职来的消息是他差不多可以出院了,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在多米尼克有气无力地躺在医院里的时候跟那小姑娘见面比较好,这也是为了他的自尊心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