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你还挺细心的。”欧阳忽然说。
加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哦,那种说法,局里的人都是怎么传的?”
欧阳摇了摇头:“那没什么——”
但是加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最后他还是很快妥协了。他耸耸肩:“好吧,你知道有的人说科尔森先生让你加入行动部只是看中了你的身手,他们会觉得从军队被开除出来的问题士兵只有这点价值可以利用,就不应该在行动部的小组里升到那么举足轻重的位置……”
他顿了顿,哈了一声:“毕竟有的人这么想也是可以理解的,行动部很难进的,鉴于局里最高级的指挥官们或多或少地都有在行动部任职的经历,不少人都把那里视为升迁过程中给履历镀金的捷径了。”
“严格来说他们说的也没错啦,”加兰带着一种奇怪的愉快说道,“我觉得局长好像也看我挺不爽的,或许如果不是因为奥勒留公爵,他绝对不会只停了我的外勤任务了事……”
“莫德,”拉米雷斯皱起眉头来,低声打断道,“别那么说自己。”
“好的,说得也对。”加兰笑了笑,及其轻松地扯开了这个话题——实际上她显得有点太轻松了,欧阳不知道大主教到底是不是清楚加兰现在在局里的现状:她身在行动部但是不能出外勤,基本上等于在放一个无限期的长假,到底能不能复职都是两说。
况且……欧阳的目光落在了加兰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上,她的手好歹没有抖,但是以欧阳的经验来说那种程度的骨折和没有得到合适的治疗的、被耽搁掉的时间绝不是轻描淡写说一句就能带过去的,他的权限不足以看到加兰的检查报告,但是照理来说结果不会特别乐观。
那可能也是科尔森对上面的处罚决定一个不字都没有说的真正原因,莫德·加兰受过的那些伤足以摧毁一个人……不,杀死一个人都绰绰有余了。她有可能再也没办法恢复到之前的状态,而对于她这种等级的外勤特工来说,一点点偏差都是足以致命的。
眼前这位红衣主教可能对此毫不知情。
加兰显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欧阳看见她似乎别有深意的眼神从他的身上一掠而过,但是最后只是消弭在一个轻飘飘的笑意里。她的一只手按在拉米雷斯的肩膀上,语气轻松地问道:“总之事情算是暂时定下来了,既然如此,你要不要留下吃晚饭?”
埃弗拉德不知道他和伊曼纽尔的关系算不算是暂时缓和了。
但是,总归他们有了一些看似安宁的相处时光,伊曼纽尔会三天两头做一些卖相相当不错、实际上也非常可口的甜品,自己在那里拍一堆照片,然后邀请他一起品尝。他们对之前的争吵绝口不提,对几年前船上的那次航行也再为提起过。
虽然实际上埃弗拉德觉得那只不过是断头台上迟迟没有落下来的铡刀罢了,因为那不是普通的航行,那是他试图离开伊莱贾·霍夫曼的失败逃亡,伊曼纽尔带着他沿着基尔运河航行,这次逃亡尚未成功地进行二十四个小时,他就又被霍夫曼和他的那些手下拖回了那个岛。
换而言之,伊曼纽尔见过他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更不要说他还在那些该死的药的作用下鬼迷心窍地跟对方上了床——无论伊曼纽尔怎么说,那实质上就是上床——这件事让他愈发不知道那个年轻人是怎么像的,就算是普通的一夜情,那年轻人难道就不知道回去找自己的一夜情对象是一件多尴尬的事情吗?
更何况那根本不是普通的一夜情!现在对方的蓝眼睛里盛满了该死的坦诚和关怀,写满了他想从这里得到的东西,可是他既然什么都知晓,又为什么会——
好吧,好吧,有的时候埃弗拉德脑子里确实是想着这些东西,要是在关于那个岛和上面该死的一切发生之前,他可能确实会在忏悔室里为了自己的这些念头向全能的神忏悔:因为他显然不应该这样为了一个年轻人心烦意乱,不是吗?他不是显然应该更爱着他所侍奉的神吗?
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真的没有再思考那些的力气了,他在对方见鬼的狗狗眼之前一败涂地,再等他反应过来,他就已经答应了对方“有时间的话帮我遛遛克普托”的请求。
结果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尽管他依然时时刻刻等着落下来的另一只靴子,但是却带着那只浅色的狗沿街道行走着。夕阳血红地挂在天际边缘,给城市的尽头染上了一层模糊的红色。
今天伊曼纽尔不再家里,他说他要去找人帮忙修照片、还要采购新的食材,因此午饭之前就出门了。埃弗拉德和这些天的大部分时候一样什么也吃不下,对着自己的论文草稿也写不出一个字,干脆最后出来遛狗。
他依然厌恶人群和车水马龙的街道,最后沿着公寓门前的小路走过公园,最后拐进了相对偏僻的巷弄,这是他帮伊曼纽尔遛狗的时候常走的路线。天气不算是很好,恐怕又要降温,大风吹着一些轻飘飘的旧报纸跑过地铁口附件的街角,他在拐弯的时候听见了意料之外的声音——
“你们想要干什么?!”他听见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
埃弗拉德猛然站住了脚步。
他拉紧手里的绳子,从街角的阴影里向前方看去:伊曼纽尔·弗格尔站在远处未亮起的街灯之下,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袋子。他的面前站着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露出了的皮肤上都有不少显眼的纹身。
“把你的钱包交出来,小鬼,”其中一个男人恶声恶气地说道,“除非你想在自己身上开个洞。”
好的,当一个人在弗罗拉这种黑帮肆无忌惮的地区生活的时候就很可能在比较偏僻的巷子里遇到抢劫的小混混。埃弗拉德有好几年没有过上正常生活,都快忘记这茬了。
然后他回忆了一下,发现刚才那个地铁站还真是伊曼纽尔回家的路上最近的一个地铁站。
他看见伊曼纽尔向着对方抬起手来,示意自己并没有违抗的意思——这对于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来说是个理智的选择,毕竟谁都听过布鲁斯·韦恩跟他父母在小巷里发生的悲惨故事是吧——他把手里的袋子放在地上,从身上掏出钱包递给对方。
为首的那个小混混拿过钱包翻了翻,显然对里面的数目很不满意。
那个小混混嘲讽了几句穷鬼之类的词,伊曼纽尔又回了一句什么,埃弗拉德全没有听清,他们的距离实在是不近,风声又真的太大了。但是总之,那个小混混好像忽然恼怒了起来,他把手里的钱包狠狠地砸向了伊曼纽尔。
砸在了伊曼纽尔的肩膀上,那当然不重,但是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而就算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埃弗拉德也看见站在稍后方的那个小混混从身上的夹克里面抽出一把闪闪发光的匕首来——
说实在的,埃弗拉德并没有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耳中依然充斥着不息的海浪声,匕首的寒光在如血的夕阳之下闪动,而他想到了针头,贯穿伊莱贾·霍夫曼颈部的匕首纹身,每一滴血都代表着他杀死的一个人。
时间仿佛被怪异地拉长了,每一秒他的耳中都在轰隆作响,一切都进行得像是慢动作:他握着绳子的手似乎已经松开了,克普托向着那个方向奔去,发出一连串惊人的吠叫。伊曼纽尔看向这个方向,目光震惊,而埃弗拉德的思绪全被那双该死的蓝眼睛占据了。
片刻之后,他意识到自己也在奔跑。
对方有两个人……当然,身材高大,看上去就不好惹,霍夫曼的唇角依然在他的记忆之间微笑,那些守卫在岛上昼夜不停地巡视。他厌恶地意识到自己的脊梁实际上在战栗,但是他还是很快地接近了伊曼纽尔。
对方眼中的震惊实在值得欣赏,克普托快了他一步,狠狠地跳起来咬在了拿刀的那个混混手上,对方发出一声大叫,刀子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而埃弗拉德在做接下来的事情的时候几乎没有进行思考,他一把扯住了伊曼纽尔的手腕,把对方挡在自己身后,然后一拳揍在了站在靠前一点的混混脸上。
之后,他会花时间反省自己到底有没有说“离他远点”之类的口不择言的话,但是在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有想——实际上在他真的听见了对方的大喊、手指上感受到了相应的疼痛的时刻,他没有听见海浪的声响,没有看见鲜血,这个世界在奇异的震怒中退却,连这种情绪本身都是应当忏悔的。
伊曼纽尔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无人的建筑物之间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两个混混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小巷的尽头,其中一个衣服破破烂烂的,身上有几道血痕,另外一个的鼻子流血了,在脸上留下了吓人的一长条血迹。
他们两个在原地站定,然后其中一个人谨慎地环顾着四周,开口说:“长官,我们办妥了。”
他说“长官”这个词的时候带着一种常见的犯罪分子调侃执法人员的时候会用的那种轻佻语气,然后小巷中一片近乎凝固不动的阴影忽然动了:一个黑衣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她的长发利落地在脑后束成马尾,眼睛是一种奇怪的浅灰色。
莫德·加兰平静地问:“你确认他们什么也没注意到?要知道就一个人一条狗是不可能打退混混吧?”
那个混混向她谄媚地笑了笑:“咱们合作了这么多次,您应该对我们有信心的吧?”
加兰哼笑了一声,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吓人的冷意,是那个在安全局的年轻特工之间传播着的那些可怕传说里,那个冷酷无情的刽子手会用的语气,而不是拉米雷斯熟悉的那个小女孩会用的语气。那两个混混好像缩了一下,但是即便如此,加兰还是从口袋里摸出一卷钞票扔给他们两个。
“滚吧,”她淡淡地说,“老规矩,这事别让任何人知道。”
“那当然,有其他事儿您知道怎么找到我们。”那个混混嬉皮笑脸地点点头,他接住钞票以后数也没数就直接塞进了兜里,然后两个人很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小巷。
加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在视野尽头消失,然后低声说:“希利亚德。”
——霍克斯顿的红衣主教心情复杂地从小巷的拐角后面绕了出来,他迟疑了两秒钟,问:“你确定这管用?”
“当然,每个行动部的特工都有自己的线人,只不过我们从不公开讨论罢了,我们也不是什么事都依靠摩根斯特恩那女人的。”加兰耸耸肩膀,声音听上去依然十分冷淡。
“我不是那个意思,”拉米雷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是说洛伦兹神父。”
“不知道有多少管用,但是总能推他一把。”加兰笑了笑,声音轻松了一点,“弗格尔那边的进展比最拖拉的肥皂剧还让人担心——您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试着往剧情里增加一点变故,我想伊曼纽尔还是挺懂得把握机会的。”
拉米雷斯想了想,然后说:“你这话说得真像是摩根斯特恩小姐。”
加兰没有回头看他,而是直视着被染成一片血红色的巷弄尽头:“我们两个没有什么不同。”
“不,你比她好多了。”拉米雷斯平静地反驳道。
加兰猛然转过身,她眼里的某些东西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调转目光:“不,您要知道,我不是为了安全局才做现在这些事情的,我也不是为了那些可怜的神父才想要按照科尔森的要求去关注他们的安危的——”
拉米雷斯盯着她,在这样的时刻他近乎知道对方会说什么,加兰会说,我不在乎多米尼克,我也不在乎埃弗拉德·洛伦兹。
确实如此。
她会说,你要知道,我做这些是为了——
“我明白,”拉米雷斯温和地打断了她想说的任何一句话,“我当然明白,但我依然爱你。”
【愚人船 07】
第七章 复苏的乐园
[让一种情欲受到如此激烈的惩罚是否太悲惨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这种惩罚也是一种慰藉;它用想像的存在覆盖住无可弥补的缺憾;它用反常的欣喜或无意义的勇敢追求弥补了已经消失的形态。如果它会导致死亡的话,那么正是在死亡中情侣将永不分离。]
伊曼纽尔不得不承认,自从他搬到这栋房子里跟埃弗拉德·洛伦兹合住以后,他用到那个本应用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医药箱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现在他又一次把那个医药箱从架子上拖下来,而埃弗拉德也一样在沙发上等着他——这个场景像极了埃弗拉德失手摔掉杯子、而他们之间爆发了一场令双方都十分后悔的争执的那个夜晚。
克普托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伸着舌头哈嗤哈嗤的喘气:在这只狗狗英勇无比地咬了一个小混混以后,它似乎是有些兴奋得过头了。但是现在伊曼纽尔没时间安抚狗狗,因为埃弗拉德的指节上还有一个擦伤,当你差点揍掉一个人的牙齿的时候,就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在小混混落荒而逃、而他们去报警的时候,伊曼纽尔一直在想那个的事情——他记得埃弗拉德拦在他身前的那一瞬间眼里闪烁着的那点可怕的火光,但是他也同样记得当对方抓着自己的手腕的时候,对方的手指是如何颤抖的。
这一次他似乎抓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那位中年神父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心里充塞着的万千思绪,当他拿着药箱回客厅的时候,对方正坐在沙发上无意识地摆弄自己手里的马克笔——伊曼纽尔忽然意识到那个杯子本来是他的,在他用那个杯子给埃弗拉德倒茶的时候,显然谁也没有意识到那一点——白色的陶瓷上印着蠢兮兮的《玛丽莲·梦露双联画》图案,看上去和奇怪地埃弗拉德格格不入。
他进门的时候埃弗拉德抬眼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我说了这点小伤不用包扎的。”
“我坚持,至少用碘伏消一下毒吧。”伊曼纽尔回答——“我坚持”,这话听上去是这样的熟悉,好像上次他帮埃弗拉德包扎受伤的手指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他们其实是生活在什么永远也走不出去的莫比乌斯环里吗?
这不行,显然的。加兰探员希望他帮洛伦兹神父走出去,而不是加添对方的痛苦。现在这位神父正把手指温驯地放在他的掌心里面,指节上带着擦伤的痕迹……而他必须要打破现在的僵局,他们靠毫无意义的甜点维持现在小心翼翼的平衡局面已经够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