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鸿腾张嘴,半道又改口道:“全凭老太太做主。”
老太太笑道:“你放心,祖母好好给你掌掌眼。我的意思呢,是不着急,咱们慢慢挑,兴许那边……先有了消息,那咱能选个更好的。虽不能如你大哥一般风光,但以你父子如今的名声,选个才德皆备的续上可不难。”
韦鸿腾想起临走前,他去看卧病的佟云裳,那张苍白无力的脸,一路上都挥散不去。
他清楚地知道,她时日无多了,他心里说不上难过,只那么点惆怅。两人一直淡淡的,但到底处了几年,便是猫儿狗儿的,待久了突然离去,心头不顺总是有的。
她病倒,他便忘了两人之间那些不和,只剩了怜悯。
再找一个,又真的合心意吗?
便是自己来挑,合了眼缘就一定相处融洽吗?
佟云裳在外人眼里,也是花一样的好女。容貌骄人,贤良淑德,身子虽弱了些,但更惹人怜爱。当初他也是有几分满意和期待的,可成亲后,两人共处一室,才知这都是表象,私下里,她就是个尖酸刻薄的性子。他头回撞见她狰狞着脸拿热茶泼那倒茶丫头的脸,便再无心经营,只想躲着避着,非不得已不入内宅。
就算方才那姑娘,看着爽利,可万一……也是那样的假面容呢?
韦鸿腾思绪飞远,听老太太跟挑料子似的,絮叨半日说起谁家姑娘这里那里,突觉厌恶,站起身道:“老太太,孙儿鲁莽,竟忘了还与同窗有约。正是需要托他们打听些事,只怕……”
事关孙儿前途,老太太立刻站起身陪道:“那你快去,快去。也不必时时过来,我知道你一片孝心,我好好的,只要你们好,我便安心了。”
别的暂且不说,祖母的一片慈爱,是实实在在的。
韦鸿腾跪地磕了一头,这才告退。
第11章
莒绣抱着画具回屋,懊恼地发现方才画的那一幅稍像样些的,因墨未干便折了,这会糊成了一团。
她只能再铺纸重画,心里哀泣:这男儿画,可真难呀!
这糊来糊去的湖石,自然是再不能评个一等。第二日,拿一等的便是方姑娘,得了一套笔。
这半日的绘画课,除了方书音,其余人都觉难熬。只因今日韦先生讲的,是那什么“三远法”。一会子深远,一会子高远,一会子又是那平远,听都听不明白,更别说是拿来用了。
画的内容也奇怪,分别以这三远作一幅局部图。
不单莒绣愁,连平日总能得夸赞的范姑娘和八小姐都愁眉苦脸。
高兴的只一个方姑娘,下了课,别人逃似的离了场,偏她留下来,叫住韦先生细细请教。
莒绣坐她后排,一则一向是最后一个走,二来她没听明白,想着再多听两句也好,便也留下来细听。
可惜的是,方姑娘请教,是指着自己案上那画在问。
莒绣很想伸长了脖子去看,但这些时日的规矩学下来,身体便由不得她放肆,只能坐着干着急。
韦鸿停余光瞥见她坐立不安,便道:“张学生,可有不解?”
方书音也转头看她。
莒绣深吸了口气,站起来,大方问:“先生,我没听懂,能否旁听?”
韦鸿停点点方书音隔壁,道:“坐过来些,不懂则问,不必顾忌。”
“是,多谢先生。方姑娘,叨扰了。”
莒绣抱着纸笔坐到了方书音旁边,先细听韦先生点着纸上的几丛线条讲解,再想到他课堂上所讲,隐隐约约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方书音闹明白了,道谢起身告辞。
莒绣为难了,她想问,可眼下已近日中,再耽误下去,先生只怕要误了用饭。
韦鸿停知道这孩子此前没条件学习,基础差得多些,难得是个好学的,便主动道:“你先按你所想,随意画上几笔,画错了也不打紧。不要急于求成,先从线条理起。”
莒绣安下心来,按着自己理解,寥寥几笔,画了一角院墙,然后停笔看着先生。
韦鸿停点头道:“这便是平远,无需仰视。”
因张学生方才并未放下笔,他又道:“再试试其它。”
于是莒绣略思索了片刻,提笔再画,这回画的是抬头看到的房梁牌匾。
这回韦鸿停不待笔停就道:“很好,这是高远。你可以再试试……等等……”
他瞧了一眼候在门外的的丫鬟,压声问:“你们住在鹿鸣院?”
莒绣了然,只悄悄点了一下头。
韦鸿停纠结一番,到底于心不忍,提点道:“小心些,它西边院子……闹鬼。”
莒绣再点头,见先生欲言又止,三点头。
韦鸿停不确定她是否听明白了,可眼下实在不好细说,只得作罢。
侯府无高处,莒绣不能在高处俯视鹿鸣院,便没再问那“深远”,站起来鞠躬道:“多谢先生解惑。”
她守着学生之礼,恭候他先行。韦鸿停就不再多言,略点头便离开。
守学里的两个丫鬟多看了莒绣几眼,莒绣到了门口,行半礼道:“耽误两位姐姐了。”
丫鬟口称不敢,却生受了她这礼。
莒绣倒不在意,和等在院门外的冬儿一起,加快脚步往回赶。
冬儿半道拐去厨房领饭,莒绣一人独行,竟又碰上了那位四少爷。
莒绣挑了个宽处,贴边儿站了,等他走近了,略福一福,匆匆见礼便走。
韦鸿腾头回见人避他如蛇蝎,摇头苦笑,待回了自己的院子。
大丫鬟疏桐疏篱围上来,要替他解衣换鞋。
韦鸿腾格手挡了,冷道:“我自己来,下去吧。”
疏桐疏篱对视一眼,疏桐先开口道:“四爷,往后出门带个人吧,若有什么要紧事,总得有个跑腿的。您这一出门,我们也不放心……”
韦鸿腾不耐道:“做好本分之事即可,出去。”
疏桐心里委屈,咬唇退下,疏篱也躬身退出去。
两人在屋外候着,彼此再瞧一眼,各自叹息。
照不成文的规矩,大丫鬟年纪一到,要么收房,要么配了人做管事娘子。可到了她们爷这,丝毫没有那个意思,奶奶呢,管得死死的,偏又恨着她们,死活不提配人这茬,只把自己的陪嫁丫头配了爷身边的人。活活把她们熬到了不上不下的年纪。
疏篱的意思是既奶奶不仁,也就怪不得她们不义,不若趁这机会搏一回,不然,等那位一升天,爷要守孝,她们又要蹉跎一年。
可爷硬得梆子似的,油盐不进,别说收房了,近身的活都不让干。
唉!
回了鹿鸣院的莒绣原打算问冬儿一句,隔壁院子是怎么回事,想到韦先生那欲言又止,又改了主意。
她从来不曾打西边过,方才独自回这边院子,也不敢突兀往那头去,只远远瞄了一眼。那宅门紧闭,且她住进来这么多天,从不见那边有一丝动静,既无人声也无鬼影。
堂少爷想说的,应当不是真闹鬼,只怕是有人要捣鬼。
这给莒绣提了一醒,刚来时她处处小心,谨慎微小,后来上了学堂,一门心思扑在了学习上头,险些忘了这个。
莒绣坐罢,把从出门前的事,一件一件细想,她不仅忘了身边险恶,也忘了来这的目的。
只是如今想起来也无用,是她出门前想得太好了,哪有什么年轻管事?有也轮不到她来选。只怕早早被那些有底蕴的仆人挑了去,若她有个管事儿子,只怕宁可选冬儿这样的家生子,也不愿意挑个表到三万里外的“小姐”。至少冬儿这样的,勤快能干,且知根知底,还算有些根基,两家人同在府里,也能彼此扶持。
莒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手里有了五十两银子。只是这银子,她拿着也烫手。
今日韦先生穿的是件半旧的棉布夹袍,按着仆妇们的穿着,莒绣估计,府里管事都比他穿得体面。
这银子,她再想要,也该还,至少得还一半,还了,他就能做两件像样的衣裳了吧。
拿定主意的莒绣,等冬儿一退出去,立刻翻出银票,咬牙拣出来三张,用薄纸叠了个信封,将它们封了,再压在今日的作业下。
对了,还有个“深远”没法做。
俯视俯视,莒绣走到台矶边缘,往脚下看去。假想自己此刻站在高峰处看“野林”,竟渐渐想明白了些,趁热回屋拿了纸笔和炕桌出来画。
纸张所剩不多,莒绣不敢再浪费,画了两遍即止。她回屋晾好画,守着它,顺便琢磨着该怎么托人去买些纸。
对了,后门,汤妈妈说过,后门是下人们出入的,来往多。那是不是说下人们出府,限制并没有那么严?
“冬儿。”
她连叫了几声,冬儿都没应,显是不在院子里了。
莒绣记得并没有使唤她做什么差使,难道是回她爹妈那去了?可规矩不该是先要跟主子报备一声吗?
莒绣不是要计较,只是觉着这透着些古怪,但她随即又觉自己疑心病太重。
一会还得去学规矩针线,莒绣收好画,趴在桌上眯了会。
怕没人叫起身,她没敢睡沉了,因此一听到外头有动静,便唤:“冬儿?”
冬儿在外头应了一声,掀了帘子进来,笑道:“姑娘可歇好了啊?方才二奶奶那边使人叫我过去,给姑娘拿些要紧的东西过来。我全放外屋了,姑娘,你要不要点一点?”
原来是被叫去了,莒绣为自己的胡猜惭愧,笑道:“不用了,你帮我收着就是。”
她这样说,冬儿还是在伺候她梳洗过后,把捧盒抱了进来放在桌上让她过目。
捧盒里堆着四五样东西,莒绣高兴,可巧这里边有一沓新纸,还真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除了纸,还有一卷软缎,分量不小。莒绣才扫那一眼,就觉着做条裙子肯定是够的。这两样外,还有一把彩线,一瓷盒妆粉,一盒口脂。
莒绣忍不住道:“二奶奶可真好!”
冬儿也道:“是呀,二奶奶是府里最好的人,待姑娘好,待我们也好。对了,姑娘,奶奶说,你如今学里课业重,很不必过去。今儿她屋里的几位姐姐在调香,晚间调好了,还给你送些来。”
莒绣长这么大,就没熏过香。不过这应当是富家小姐们的必备,洒脱如方姑娘,身上都是带着甜香的,别的小姐,更是每日桂馥兰香。
入乡随俗,莒绣点头道:“二奶奶待我们这样好,你说我该回点什么礼?”
冬儿思索片刻,答道:“姑娘的针线好,给奶奶绣点什么吧。”
莒绣又问:“二奶奶没孩子,要不,我绣幅观音像?”
冬儿忙道:“奶奶性子爽利,喜欢些鹰啊鹿的。”
莒绣才说完也觉不妥,万一二奶奶没生养是因为身子不好,自己绣个观音岂不是瞄准了心窝飞刀子。
想明白的她,立刻对冬儿道:“是我想岔了,多亏有你提醒。冬儿,谢谢。”
冬儿背对着她,一面擦台面一面道:“小姐客气了。”
到了夜间,二奶奶那边果然让小丫鬟送来一匣子香粉并十颗小香丸。
冬儿收下,问过莒绣:“姑娘,今晚可要试试?”
莒绣反问道:“你会用这个吗?”
冬儿点头,从架上取了熏香炉下来,又从旁取来了收纳盘,里边摆着几样铜制工具。
冬儿见莒绣凑上来,便放缓了动作,用香勺挖了些香粉,慢慢往莲花香篆里填,填好后,取掉香篆,铺在香炉底部的乳色香灰上,便出现了一朵漂亮的黄色莲花。
冬儿取了一支线香,在蜡烛上点燃,然后点在莲花底部。这香里应当加了助燃的东西,一沾到香尖,一缕烟便冉冉升起,好闻的甜香味弥漫开来。
冬儿移开香,安上炉盖,用灰扫将香篆上的余粉清扫干净,再是香勺。
冬儿一面归置一面教莒绣认物,莒绣笑着道谢。
不怪贵人们个个喜欢,这香确实好闻,沁人心脾。
姑娘已经梳洗过,又是个喜欢独处的性子,冬儿自觉退了下去。
莒绣看了会书,觉得困意比往常来得早些,便打算吹了灯歇下。她转身看到那香炉,想想那匣子,要用得长久,还得俭省些,便起身用香铲将莲花扒开个道,如此,香再燃上一会就会熄掉。
许是这香熏得人舒服,第二日,莒绣竟起晚了,待冬儿来叫她,方才清醒。
匆匆梳洗赶去请安,老太太脸色又不好看,连一向得脸的菡萏都挨了骂。
姑娘们都忐忑,一会少爷们要来请安。鼠姑顶着老太太怒视安排她们出来,到了外间小声道:“姑娘们都回去吧,一会还要去学里呢。”
众人只好往院外走。
范雅庭没在菡萏那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拉着六姑娘问:“曼琳,老太太这是怎么了?书上说,年纪大的人忌大动肝火,咱们在府里住着,若能出分力,也该尽尽心。”
六姑娘平日里是爱笑的性子,今儿却抿着嘴,摇头不语。
五姑娘跟在两人身后,插嘴道:“还不是让韦鸿停给气的呗。”
八面玲珑的范姑娘也沉默了。
几个姑娘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莒绣想着:那堂少爷还能再做韦先生吗?他讲那些生硬的绘画技艺,大手笔发奖励,真的都是在故意激怒老太太吗?
第12章
今日无韦先生,整上午都是文先生的课,也不知怎地,文先生竟也有些不同寻常,平常和和气气的人,这回竟全堂虎着个脸。
五小姐答也挨训,不答也挨训。
文先生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不挨骂的学生也难受得紧。
这是怎么了?
下了学,除捂脸哭跑的五小姐,余者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
范姑娘朝外看了一眼,见丫鬟虽频频朝这边注目,却守着规矩没进来,便悄声道:“说不得是曼珠找老太太告了状,文先生可是头一回这样。”
大家都沉默了。
五小姐气量小,不尊师。这样的名声若是传出去,韦府小姐们都难免受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