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理。”
方书音听出她话里的羡慕,收了笑道:“我父亲疼我,事事随我心意。可我娘想不通,天天愁我婚事,眼都快哭瞎了。父亲就将我送来,可待在这,又轮到我想哭了!”
“这话怎么说?”
方姑娘这性子,不像是受了委屈的样子。
方书音摆摆手道:“房棉缠着我,就是想让我嫁她家去,呸!”
莒绣又生一道不解,这婚事,哪有姑娘家对姑娘家提的?
方书音耐心解释道:“房家这些年,越发不像样子。今儿来的几个,全是庶出。房棉更差,她爹庶出,她娘又是外头纳回来的,名声上有些不好。她那同母兄长,一无是处,还只想娶个体面的老婆。房家仗势欺人,跑到我家去提亲,我爹可不怕,一口回绝了,他们便缠上了我!我跟你说,房家没一个好的,全是池塘里的莲藕,心眼特别多。你可得小心了,你那妹妹也是。”
这样说皇后娘家人,好吗?
莒绣很想提醒一下她,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方书音瞧见她一脸为难,窃笑道:“别怕,她家也就那样了。房皇后死了十几年,房家人还忙着上蹿下跳,家道败落,早晚的事。”
莒绣不懂朝堂风向,只能干巴巴地提醒:“别人家的事,由着它去罢。”
方书音看着她,又笑,“你说的也对,嘿,她们都说你们乡下来的,没见识。我倒觉得你懂的挺多,比她们有意思多了。”
莒绣尴尬地笑笑。
房家人在园子里待了半日,又被老太太留饭。
公子小姐们一齐用膳,只隔着十来尺之距。方才没出场的四小姐和五小姐也一块来了。
房家大夫人起头,让姑娘少爷们各自露个才艺,热闹热闹。
老太太摆着脸,没发作,由着她张罗。
范姑娘大大方方率先上场奏琴,得了一片赞誉。
有了这个开场,其余姑娘少爷们便放得开了,一个一个依次上场。
虽如今男女大防不比从前,可莒绣美绣也是头回经历这样的场面,美绣着急道:“姐姐,我们也要……这可怎么办呐?”
别说奏乐了,这些乐器,她长这么大,摸都没摸过,见还是头回见呢。
莒绣也慌,但还得快些拿主意,小声道:“你嗓子甜,唱个《莲华曲》吧。”
美绣稳得住了,点头道:“嗯。”
待佟姑娘一舞毕了,美绣站起身,大大方方道:“小女不才,每年二月十九都上庙里,给十里乡邻唱《莲华曲》,同贺菩萨诞辰。”
对面韦鸿骉拊掌道:“是我们有福了,张妹妹请。”
美绣笑得沁甜,张嘴就唱。她声音清脆而美,穿着粉嫩,尽显少女姿态,引得房家几个公子看直了眼。原本因她插道而板了脸色的老太太,面色微霁,垂眸喝茶。
房大夫人也略点了头。
美绣一曲唱毕,怕后一个盖了自己风头,便指着莒绣道:“这是我姐姐,也不必找远了,下一个就由她来吧。”
莒绣只能木着脸站起身,略有些僵硬道:“我才疏学浅,不会别的,就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她不想得彩头,用毫无波澜的语气讲了《趣闻录》上的一个故事,应付过去。
众人反应平平,唯有方书音叫好。
莒绣对她感激一笑。
绘画、吹奏、跳舞……
这宴席,莒绣这个局外人,欣赏能力有限,但不妨碍她看出不少好戏。
三日假,就这样过了。
在莒绣看来,这样的假,还不如没有。
假没了,又该上学了。
美绣缠着她要看画,莒绣捂住了没给她看,前排方书音也来凑热闹,转身要来看。莒绣前格后挡,只盼着林先生快些来。
林先生没来,来的是个男先生。
先生还未介绍自己,五小姐先叫出了声:“停哥哥?”
韦鸿停面无表情走到堂前,放下手里的卷轴,垂眸道:“林先生家中有事,绘画课由我暂代。”
跟在他身后的幽兰插话道:“老太太说,学里有学里的规矩,要称韦先生。韦先生广阅山川湖海,丹青妙笔,画作大气磅礴,与林先生风格截然不同,能开拓眼界。姑娘们可要好好学!”
莒绣皱眉,这话是什么意思,林先生辛苦教学,临了倒被踩一脚。这是要给停少爷招恨还是韦府行事一向如此?
果然,停少爷朗声道:“绘画怡情,画山画水,画草画木,各有各的情趣,不分高低。”
幽兰甩袖走出去,背对着她们站定,一动不动待在门外守着。
停少爷并不挽留,只对堂下学生道:“林先生韦先生,并无区别,你们无需介怀。”
莒绣此前没和这位堂少爷打过照面,方才匆匆一眼,只看得到他身形高大,浓眉大眼,身姿不凡。此刻点明了身份,作学生的,当然不能盯着先生细瞧。
只是因那五十两银子,她难免有些不自在。
第10章
韦先生沿袭了林先生的教学法,先将作业收上去,再讲今日课堂。
男子绘画,终有不同。
韦先生教的第一课,便是画山石。
姑娘家寻常大门不迈二门不出,她们要画的山石,自然不是高山大川之石,而是太湖石。
韦先生先说绘画要领:“石有凹凸,线条不要过柔,方能显石之刚硬饱满。画时要注意阴阳向背,用墨浓淡分明,阴影用墨填之。湖石画法多样,今日所学,是浓墨粗笔。”
姑娘们听完了,但不是很懂。
听不懂,但看得懂,先生一抬手,就知不凡。
这挥洒自如,画出来的,正是幽兰所说的“大气磅礴”。
莒绣专注地看着,心想:堂少爷若是困顿,可以卖画呀!
至少,她若是有银子,很愿意买一副挂家中。
欣赏归欣赏,姑娘们提笔就为难了。
不单美绣愁,前头那六位姑娘都在悄悄看别人。
莒绣知道光愁也没用,横竖纸有八张,不如先画一张试试。
她提笔就作,因是第一个开画的,韦鸿停自然注意到了这姑娘。
前头几个姑娘都是见过的,这后排,自然就是那新来的张家姐妹。韦鸿停一眼就认定靠里这个,应当是张家姐姐。
他垂眸,翻到案上那一张落款张莒绣的画,不由得泛起笑意。
大好春光,别人画花画柳,而她这萝卜,画得真是实实在在。萝卜圆滚滚,线条饱满,细节也有,应当是对着实物而作,阴阳都注意到了。
他提笔,头一个写了她的评语,夸了细节处理得好,想提缺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说意境?画就是画,没谁限定必须得有意境。
说技巧?这萝卜下笔是有些稚嫩,可难得作画之人心细,耐性足,描补了过来。
他自嘲一笑,暗忖:评语就非得有否定?
拿定主意,他又细看了另外七份画作,按着优劣分成三等,放在一旁。
韦鸿停站起身,挨个去看她们所画的湖石,头次转变,他以指导为主,低声点出要提升之处,就这,五姑娘还委屈得眼泪打转。
韦鸿停天生就没有怜香惜玉这根筋,铁着脸走过,鉴起下一幅。
美绣满腹心事,丝毫不在意画作如何,随他怎么点评,她只当耳旁风,等他话音落了,才略点头。
莒绣看着纸上黑乎乎的一团,紧张得不行。
她也想学韦先生一样挥墨成画,妙手丹青,可拎着笔一犹豫,墨就糊成了一团。
韦先生果然被这画给惊到了,停住好一会才开口道:“下笔要干脆,既不成,为何不重画?”
莒绣默默地从书册下抽出另七张,一一打开给先生过目。
莒绣清楚地听到先生吸了口气,不由得更惭愧了。
韦鸿停看着跟前垂头不语的姑娘,斟酌了一番才说:“下了学,多练习线条。学画不能急于求成,从简到繁,由粗到细。”
莒绣暗自松了口气,大声应道:“谢先生提点。”
韦鸿停也松了口气,不知为何,他好像有点怕她也会哭。
将太湖石一一指正过,韦鸿停亲自分发先前交上来的画作,和林先生不同,他是点了名让人上前去领。
第一个被叫到的,是方才那一轮所得评语最差的莒绣。
大家都觉着她应当又是要被批的那一个,谁知韦先生竟说:“一等,奖颜料一套。”
莒绣瞪圆了眼,木木地抱着那黑色木盒走回到案后坐下。
美绣正瞪着她欲张嘴呢,莒绣朝她微微摇头。
余下画作,韦先生未再点名,只让丫鬟依次发下。
但敏感心细的姑娘们,谁都知道,这可不是按着顺序发下来的。
果然,韦先生又道:“今日回去重画湖石,往后若留有作业,都会评出一个一等,学里嘉奖。”
大家都朝门口的幽兰看去,果然,幽兰脸色有些为难,欲言又止的。
韦先生可不管,起身摆手“散学”,然后施施然,走了。
韦先生从幽兰身边走过时,目不斜视,幽兰的目光却追出去甚远,好一会才回头对姑娘们说:“明儿上半日绘画,后日上半日习文,往后如此交替。”
五小姐努嘴道:“林先生教得好好的,怎么就叫他来了?阴阳怪气的,哼!”
幽兰咬唇,为难了一瞬才开口道:“五小姐,韦先生有‘小画圣’美誉,实力非凡。由他来指导你们学艺,比林先生好。这是老太太的意思!”
一提老太太,五小姐果然闭了嘴。原有话传出来,说是让她去住鹿鸣院正屋,谁知老太太听了一点学里的闲话,又改了主意。
五小姐深知自己根基浅,老太太说风她就得备伞,半点任性不得,只得咽下满腹委屈。她垂头收拾完书案,转身愤愤地瞪了张莒绣一眼,暗地嗤了一声才离开。
莒绣抱着颜料盒,深感烫手。她画萝卜,就是想着不要惹人注意,谁知韦先生竟是个不同寻常的,单把她拎出来当了靶子。
可这颜料盒,又正是她需要而没有银钱添置的。头回林先生让回屋画独枝梅,她没有颜料,只能隔日早些到学里,赶先生没到时,抓紧调色补梅花。
她遇事,爱往细里想,忍不住猜测:韦先生给学里立这么个规矩,方才大家都看向老太太房里的幽兰,显然大伙都知道老太太的抠门性子。堂少爷这是挑衅,大家擎等着看戏呢。
莒绣想到先前在寺里大夫人那句嫌弃,难道堂少爷就是这样得罪的她?
要不要提醒他一句呢?
不妥不妥,自身难保,且一切都是自己妄自猜测,万一不是呢?
堂少爷比我年长,懂的肯定比我多,哪里需要我管闲事!
暂且压下吧。
对了,银票那事,要不要找个机会和他说一说呢?
下了学,莒绣匆匆吃过饭,让冬儿收拾了桌子,以水为墨在桌上拟画了很多回,这才磨墨重画。
她画了三四张,仍不满意,又唤冬儿过来问话几句,得知园子里并无禁忌,白日里谁都可以去。这便带上笔墨纸张,直接去园子里对着湖石练习。
莒绣做事,凭的是一个认真,因此画毕第七回 才察觉到身边有人。
莒绣抬头去看,竟是个陌生男子。此人身形高大挺拔,很有风范,且穿着打扮不俗,想来身份不低。她忙起身退后两步,略福一礼道:“敢问公子,你是……”
那男子满脸亲和,笑道:“我是府里四少爷,韦鸿腾。先前在江南外任,今日方回府,正要去老太太那请安,打扰妹妹了。还未请教妹妹芳名……”
莒绣忙道:“张家莒绣,见过四少爷。老太太记挂,我就不耽误四少爷了。”
虽如今男女大防没从前那么讲究,但莒绣不想和这些少爷公子们有什么瓜葛。所以,她说毕,匆匆福一礼,飞快收拾了画具,转身离开。
韦鸿腾看着她消失在廊角,摇头,甩袖到身后,想着心事往前走。
他才走出去几步,就被人叫住了。
闲来无事想去姑妈那讨好几句的佟清浅,路过园子发现前头竟是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立刻惊喜地叫道:“腾哥哥,你几时回来的,路上可安好,现下是要去哪,老太太那吗?”
韦鸿腾拱拱手,应付道:“佟妹妹安好。”
他不答,佟清浅也不恼,欢欢喜喜地上前,凑近了又道:“我也要去老太太那呢,可巧顺路。腾哥哥,你这回能待多久?云裳姐她……她身上可有……”
就是亲妹子,也不该过问哥嫂生养。
韦鸿腾截了她的话,反问道:“妹妹没去学里吗?方才见一妹妹在这画湖石,说是姓张,妹妹可识得她?”
佟清浅最听不得他提别人,撇嘴道:“穷山沟里的远房亲戚,厚着脸皮来打秋风,可烦人了。腾哥哥,你不知道,今儿在学里,她俩被先生批得一无是处。”
韦鸿腾只觉话不投机半句多,收了笑,只当没听见,加大步子让她无暇张嘴。
佟清浅心思重,厚着脸皮跟他一块到了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见了嫡孙,难得有些笑模样,让他坐近了,嘘寒问暖一番,才道:“那佟家的,可跟着你回来了?”
虽此佟非彼佟,可佟清浅依然脸烧得慌,匆匆退了出去。
韦鸿腾垂眸道:“劳老太太记挂,她身子不好,不必跟着舟车劳顿,留在那调养。”
老太太哼了一声,在他手上轻拍了一记,不满道:“你呀你,护着她做什么!也是我不好,当初信了她们的鬼话,把个痨病鬼说给了你。是我老糊涂,害了你,如今你说再多我也是不听的,这回呀,我必给你挑个好的,总不能让你断了后。”
韦鸿腾待要开口推脱,老太太先放狠话道:“你祖父身子不好,还三天两头惦记着你这事,你呀,听话些,莫要戳我们心肝。”
孝字大如天,韦鸿腾可是举孝廉做的官,这便不好再说别的,只能垂首应是。
老太太满意了,又拍他手,和气道:“佟云裳那,你不必管,我前儿已经让人送了信过去,也算是全了礼数,知会过她一声。她们佟家就更不用怕,谁敢上门说嘴,我先打了她。乖孙,头回没遂你的心愿,这回,你只管好好选,必贴贴服服给你找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