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鸿停皱眉,摇头道:“哪都不送,先留着,我自有处置。你俩下去,找两个旧些的匣子,我给张姑娘挑两册书,不是说她们也入了学里嘛。”
洞明见之前那事翻了篇,忙点头应是,使个眼色示意达练一起出去办差,出了门赶紧悄悄道谢。
冬儿负责拆礼,莒绣怕往后事多给忘了,干脆拿纸笔记下,正好先生说她的字“差了些”,多写多练也好。
冬儿小心试探道:“姑娘,东院的停少爷没给回礼。”
莒绣头都不抬,答道:“无事,想是不便,横竖咱们那礼也算不得什么。”
冬儿只当她是太懂事不去计较,便安慰道:“停少爷也不容易,他父母早亡,祖母前年也去了,府里只剩一个太爷和寡居的嫂子养着小侄儿。东府老太爷和咱们府里太爷是堂兄弟,那府分出去六七十年了,家道是一日不如一日。停少爷人倒是不错,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只是借住在这边,多少要吃些苦头。我听说他不常在家,兴许是在外头找了差事,那会子不在。”
莒绣点头,笑道:“嗯,说不得晚些就送过来了。”
主仆二人猜对了,稍晚些,堂少爷那边果然派人送来了回礼:一个掉漆的旧木匣。
冬儿笑着送走了来人,捧着匣子回屋,小声道:“停少爷给那边也送了,和这个,差不离。”
也是一个旧木匣。
莒绣点头道:“他人可真不错。”
美绣连客居的两位表少爷都送了,唯独落下他没送,可他丝毫不计较,还是照着规矩送了见面礼过来,且一视同仁,可见处事无可指摘。
天色已晚,美绣接过匣子,道:“你去打水吧,这个我来弄就行。”
冬儿出去了,正巧遇上春儿,便结伴一块去。
名字取得近,但此前却是没有一处相交过,春儿这几日好过了些,便觉着冬儿和莒绣小姐很亲近。
两人一路走,春儿忍不住道:“这堂少爷是不是过得不大好呀,匣子旧,送的礼也旧,就一本破书。我们小姐有些不高兴呢,说白让他挣了个名声。”
冬儿劝道:“旧书不定不值钱,有些孤本珍本的,老值钱了。就算不是那,读书人眼里,书都是命根子,这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春儿叹道:“这话要是莒绣小姐,一定听得进。”
言外之意美绣小姐是听不进的,冬儿深知这点,不再多劝,只说:“那你就不掺和,随她去吧。”
横竖堂少爷也不差她一句好。
“嗯。”
春儿看冬儿面上轻松自在,忍不住心生羡慕。
莒绣捧着盒进屋,匣子上手,凭这大小分量她便猜得到,里头应当是书本。
男女有别,又是这样的年纪,所以各位少爷们的回礼,多是文房四宝并书画这些,和学里的一般品质,不贵也还体面。
莒绣方才已经收下三本:两本诗集一本《青山记》。前者还好,后者让人咋舌。莒绣不过翻了两页,已看不下去。
这七少爷果然轻浮!
莒绣方才悄悄塞给冬儿,让她藏好了,去厨房时,见机一把塞灶膛里烧了。
这位处境艰难的停少爷会送什么书呢?
莒绣打开匣子,一见封皮,便忍不住取出来读。
这是一本《趣闻录》,头一页讲的是一个恩义故事。说的是一老叟,砍柴之际,救下一受伤的野猴。他送它去了背风的山洞,给它烧了火取暖,又撕下布条替它包扎。从此,家道贫寒的他,年年月月不缺鲜果。这猴儿报恩,一直到老叟故去,还给他坟前敬奉了果儿。
这比那小姐公子私会有趣多了!
莒绣翻到下一页,下一个故事说的是一家子兄弟几个,互相扶持,共度难关,最终阖家欢喜的故事。
第三个故事讲的是一农妇,多年无孕,日子艰难。因日行一善,菩萨显灵,助她求子成功,且此子文曲下凡,聪敏好学,成才做了官。
第四篇也是这样善有善报的故事,到第五篇,就是那歹人作恶,被狐妖教训,凄惨收场。
莒绣翻过这一页,不敢看故事了,盖因书页间,夹着一张印满字的纸片。莒绣此前没见过,但是一见上边的字,就知这是银票,上边清清楚楚地标着“拾两”。
不好,只怕是堂少爷的积蓄都攒在书中,忙中出错,误把这本送了来。
对了,美绣那还一本。
莒绣站起身,略思索了片刻就有了主意,翻到今儿收到的礼里,挑出五少爷送的墨条,带上去了西厢。
也是巧了,她去的时候,美绣正拿着墨条在看呢,见莒绣攥着墨条,她脸色复杂,站起来问:“姐姐来我这,是有何事?”
莒绣见那旧匣子好好地待在桌角,忙道:“堂少爷送的旧书,我觉着有趣,我拿墨条跟你换一个,可使得?”
美绣愣了一下,莒绣只得再道:“若不喜墨条,换别的也行。”
美绣忙上前一步,接了她手中墨条,和先前那墨盒一块放好了,才道:“墨条就好,我正要用呢。”
她生怕莒绣反悔,飞快把木匣往她那边推。
莒绣也急,赶紧出手抱住了,怕美绣后悔,打开匣子让她看了一眼,再道:“这书有些野趣,咱们念的呆板了些,我拿这去解解闷。”
先前春儿翻看并报给她听过,眼下美绣又顺势瞧了一眼,见果然是破东西,一点兴致全无,随意摆手道:“那你拿回去,早些看吧。”
莒绣识趣,重盖好了匣子,道一句“你好生歇着”便回了东厢。
等冬儿送了水来,莒绣匆匆梳洗过,待她收拾了,便说:“灯先留着,我看会子书,你去歇着吧,明儿还有事要你去做。”
冬儿点头,带上门退下了。
莒绣掌着蜡烛回到外间桌边,打开美绣那边的旧匣子,取出这本《语对》,翻开一页便不由得纳罕:这是一本中规中矩的书,和自己那一本,完全不同。
不仅书的内容不同,整本书翻过,里边一张银票也无。
莒绣收好这一本,重翻出《趣闻录》,一页一页仔细翻过,共找出来五张银票。
五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只怕是堂少爷攒了许久才积下的。
莒绣缺钱,也心动,可不该自己的钱,怎么能拿?
她找出个送礼剩下的信封,将银票封了,怕弄丢了,干脆压在枕下。
第9章
隔日一早,莒绣便让冬儿避着人送了过去。
韦鸿停一听洞明来报,愣了一愣才道:“我见见。”
韦鸿停走到院中,见小丫头忐忑不安地等着,便道:“还请等上一等。”
冬儿福了一福,回道:“堂少爷自便,奴婢不敢当。”
韦鸿停从洞明手里接过信封,惊喜地发现,这开关又有不同,打开来往手上一倒,又是一愣。他迅速把银票往里一塞,问道:“你家小姐让你送这个来,可有说什么别的。”
冬儿再福一礼,把莒绣的话原样背出来:“姑娘说,物归原主。”
原是他疏忽了,韦鸿停讪笑,道:“你再等一等。”
他进屋匆匆写了个条,本想塞回这信封里,又舍不得,便匆匆找了个普通的,把银票和条都放了进去。再唤达练进来,让他把信封并桌上一个藤箱,一块给冬儿带回去。
达练素来不多话,领命去了。
韦鸿停坐下,将昨日那信封取出来,和这个放一起,依次开开合合。他还是头一回见人用纸编出机关,和绣片书签一样,虽无大用处,但很得趣。
莒绣不解地接过信封和藤箱,冬儿退后两步,不远不近地待着候命。
莒绣先打开藤箱,里边是几样小玩意:漂亮的小瓷瓶,一只藤编蹴鞠,两只毽球。
这是把她当小孩哄吗?
“冬儿,你可知停少爷属相?”
冬儿眨眨眼,答道:“奴婢记得,他比四少爷略大些,应当是属猴的。”
那就是二十二岁,比我大上六岁,怪道拿小玩意哄人。
莒绣专心去拆信,冬儿却踟躇着劝道:“姑娘,东府老太爷还在,停少爷的婚事,虽耽误了,但只怕……”
莒绣笑道:“你别多想,堂少爷的婚事,怎么也轮不到我来打主意。我家里给我定了门亲事,我只是看他送来这些小孩玩意,一时好奇,便多嘴问了这句。”
冬儿连忙认错:“奴婢不该胡乱猜测,还请姑娘……”
莒绣摆手道:“你也是好意提醒,无事。对了……”
她指指外边,接着道:“可有别的安排?”
冬儿摇头,压低了声道:“老太太带着六姑娘和云珊姑娘出门做客去了。”
她说完这句,又再次摇了摇头。这是不知道上哪去了的意思。
莒绣点头道:“我知道了,和咱们不相干的,你别贸然去打听,省得得罪了人。”
“是。”
莒绣安心看向信封口,一怔,再转向冬儿道:“你去忙吧,我这没事了,我一会把画作弄完。”
她伸了两指,从信封里夹出那条,展开细看。
冬儿瞧见她专注看信,便垂头退了出去。
莒绣将信看过两遍,仍是难以置信:就这么点小玩意,能值五十两银子?
凭自己本事挣来的银票,莒绣想收,又怕这会动了堂少爷根本。就算这主意能卖钱,也不该是这么多,她想退掉一些,可两人无亲无故,今儿多跑这一趟本就不妥,再来来往往,只怕要惹非议了。
只能暂且先收下。
这一日,不仅没外出,连晨昏定省都不必。
莒绣画好了萝卜,又完成了文先生的练字作业,余下便用来看那册《趣闻录》。这书的编排颇有深意,越往后,故事越离奇,越发有趣。
这书不仅有趣,还怪实用的。
隔日一早,请安时,菡萏告知众人:一会都到园子里去,今日有客到,一起乐呵乐呵。
客人来头不小,冬儿提醒这是国舅老爷府上的。
房家四位公子和三位小姐由大夫人领着来的,大夫人瞧着比那位房三公子大不了多少,显是续弦。
房四小姐特别和善,主动向张家姐妹报了姓名,只让她们叫“林姐姐”,还邀她们去房府赏花。
美绣高兴得很,挽着她的手亲亲热热。
莒绣无法分辨她这亲近是真是假,便和其他人一样,淡淡相交。
房五小姐和范姑娘熟稔,两人手拉手坐亭子里说悄悄话。房六小姐和方姑娘挨着坐,不停地找话问她。可惜方姑娘一贯是那怪脾气,不太乐意地站起身,冷声道:“房棉,我要去小解,你到别处去坐坐。”
房六小姐尴尬了一瞬,又立刻笑道:“我陪姐姐一起去吧。”
方姑娘上下瞧了一轮,扯扯嘴角,小声讽道:“我自有丫头伺候,你至于这样作贱自己吗?”
房六小姐窘红了脸,留在原地。
莒绣替她尴尬得慌,本想避开,可她俩堵在亭子出口,总不能翻栏而去,那出丑的就是自己了。
房五小姐也不高兴,撇嘴道:“房棉,过来,还嫌不丢人呐。方书音算老几,值得你这样讨好?”
房六小姐抿着嘴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房五小姐悄悄在她腰间拧了一把,房六小姐便垂着头,安静了。
被房四小姐撇下的美绣走回亭中,凑到莒绣身边问:“姐姐,方才这是怎么了?”
“无事。”
美绣又问:“林姐姐邀我去她家玩,你说我带什么去才好呢?”
莒绣抬头,见房林此刻正故技重施在交好董家姐妹,便一瓢冷水浇她头上:“说不得人家只是客套两句,等有帖子上门了你再愁也不迟。”
美绣辩道:“林姐姐和我很是投缘,我们一见如故,她可没有那门第势利眼。”
两姐妹说悄悄话,也不知是美绣突然声大了,还是房六小姐耳尖,她插上一句:“我四姐对谁都这么说。”
美绣尴尬了,房六小姐就不尴尬了,摇着裙带上的丝绦,笑得得意,扬着脸道:“打小就这样,哄得丫鬟婆子们团团转。”
这话有些过分了,美绣气得咬牙,但心里清楚:姐姐说得没错,这些小姐们,她一个都得罪不起。
莒绣原觉得方姑娘待房六小姐无情了些,此刻却觉着原来是事出有因。
唉,这些贵府小姐,有才有财又如何,一样不缺尖酸刻薄之辈。
莒绣不明白,房家人上门,这是要闹哪样。
在园子里招待侯府这几位正牌小姐,韦府只来了一个十二岁的八小姐,其余的随便找个了借口,没来。
八小姐忙着踢毽子,并不交际。
房家小姐们好似也不在意,和表小姐们或冷或热地处着。
不过,不管两家是要筹谋何事,横竖都与莒绣不相干。
莒绣不想管,方姑娘却怕房棉继续纠缠,凑到她这来,从荷包里掏出一把叶子,又问她:“你认识这个吗?”
莒绣捏了其中一片仔细查看,答道:“像是碧竹草,我也拿不定。”
方姑娘想起上回,又问:“那碧竹草,你还知道它有什么名?”
莒绣想了想,答道:“露草,乡人管它叫鸭脚草。花是蓝色的,看着怪像只蝶。”
方姑娘乐道:“那必定就是它。‘几误佳人将扇扑,始知错认枉心机’。我看到的是碧蝉花,它名儿可真多。谢了啊!”
莒绣不是爱管闲事的人都忍不住问道:“方姑娘,你……为何要学这些花花草草?”
方姑娘比她还大一些,一点不愁婚事的样子,且丝毫不在意规矩或者其它。
方书音宝贝似的把那些叶子收回,随口答:“学那些贤德妇功哼哼唧唧有什么用?这天地间,处处是美景,处处是学问,比内宅那点子事有趣多了!”
莒绣细想之下,竟觉得十分有道理,嫁人就真能过得好吗?倘若人生都由着自己来,那方姑娘的选择,不正是逍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