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大家子加上亲戚们,庙里只怕住不下吧,兴许是京城寺庙都特别大?也不对呀,寒食清明,达官贵人家眷外出的必定不只韦府这一家,留宿只怕不是个好选择。
冬儿边熨衣裳边答:“难免有个泼洒沾染的意外,多备件衣裳,防个万一。”
莒绣不解,又不是三岁小童,吃饭洗手难道还会弄脏衣裳不成,便问:“吃喝时注意些,应当不会弄脏吧?”
冬儿停了手里的活,小声道:“姑娘,你是不知道这内宅的那起子小人,插圈弄套,一点脸面都不要的。我听说有些姑娘,为了在贵人跟前露脸,排挤别人,买通下人端汤端茶时,故意往人身上泼。”
莒绣沉默,冬儿赶紧道:“姑娘不用怕,别人端茶递水时注意些就是。再说,明儿就咱们府里的人和寿王府的人。”
寿王?
冬儿见她扬眉,又解释道:“寿王就是大皇子,前几年开府定的封号。我在大厨房听人说皇上指了他差事,尚未回京。那明日去的,应当是王妃娘娘并几位夫人。”
“冬儿,辛苦你了。”
冬儿抿嘴甜笑,高兴够了才说:“姑娘甭跟我客气,这是我分内事。再是可不能在人前这样……我到底是奴才。”
她眼里的光暗淡了下去,莒绣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不要这样想,等年岁到了,你赎出去,自自在在过自己的日子。我听牙子说,现在朝廷的新规,不是都可以赎身了吗?”
冬儿点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听说是楚王爷提的议,他可真是个好人。只是……”
冬儿咬着下唇,左右瞧了瞧,凑到莒绣耳边说:“咱们大老爷被王爷的人逮了三回,回回都被打得好惨。老太太他们恨得咬牙,只要是王爷提的新政,他们都会故意反着来。”
远在陇乡的莒绣都有听说过这位王爷的事迹,这位王爷好像时不时弄出条什么规矩来。这些规矩都是“嫌富爱贫”的,不止冬儿,就连莒绣都是受惠人。胡二妹再恶毒,也不敢敞开了门动手打儿媳孙女,因为这要是有人举告,会被抓去坐监的。再是,莒绣记得小时候,胡家那位舅爷爷,是打过结亲主意的。好在因为朝廷新政,不许明着定亲,再是胡二妹还有别的心思,只含糊应了。胡荣早熟,没耐心等到这表妹长大,早早成亲,莒绣才躲过这一劫。
王爷是好人,那和王爷对立的大老爷,只怕……
果然,冬儿下一句就是:“可千万不要在老太太或大老爷大夫人跟前提起这位王爷,二夫人倒是……不在意。”
莒绣若有所思,冬儿在心里啊呀了一声,暗道不好——怎么能在主子跟前乱说这些。
好在姑娘不仅没生气,还跟着道:“王爷确实是好人!”
冬儿是个好丫鬟。
等众表小姐坐着马车赶到山上,冬儿寸步不离跟着她,远远见了人便提点她那是谁谁谁,哪个位上的,要注意些什么。
莒绣不用担心会出岔子,只需把心思留在记人记事上。美绣更省心,一笔一划照着堂姐的来,心思早飞远了。
莒绣早就觉察出她的异样,不着痕迹地引着她往小竹林走。待身边无外人,莒绣问道:“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美绣两颊飞霞,扭捏道:“无事,就是头一回出门,有些慌。”
这看着可不像,不过人在外头,莒绣不好追问,只提醒道:“心慌也不管用,倒不如专心专意地处事。”
美绣不敢表露太多心事,微垂首道:“我知道了,姐姐,我们快过去吧。”
“嗯。”
方才老太太打发她们这些表姑娘出来,说是她们不常来京,难得出门,多逛逛才是正经,单把韦府几位小姐全留下了。
莒绣听到范姑娘嘀咕了一句“怕是要去拜见王妃吧”,起先没往心里去,又听佟姑娘状似无意问的那句“王妃没孩子吗,怎么没带出门呢”。她把这两句拢一起,一细琢磨,又多了份心思:韦府是想送姑娘到寿王府做妾吗?
莒绣不知这背后的利害关系,但一想起三叔张河那番话,就觉得老太太的慈爱,只怕对自家亲孙女都不多。
她不着痕迹地留意了几位表姑娘,两位董姑娘和方姑娘,对寿王府大概没什么兴趣,自自在在地折柳摘叶赏花。而范姑娘停在廊下不远处欣赏那一簇杜鹃,佟姑娘挨她很近,一会远眺,一会回望。
莒绣猜测王妃不会留客太久,便重往厢房附近走回。
方书音突然走近她,抬高手里的野草问她:“你可认识这个?”
莒绣仔细辨认了一会,答道:“是荩草。”
方书音收回手,疑惑地盯着它又瞧了会,沮丧道:“原来我竟记错了。”
莒绣忙道:“方姑娘,这些花呀草的,有俗名,也有学名,说不定是有几个不同的叫法。”
方书音扬眉,豁然开朗道:“那它没准就是我记下的菉竹。”
莒绣看看方才停住的竹林,再看看方书音手里的荩草,笑道:“我看八成就是了,它长得是有些像竹。”
方书音笑得比她灿烂,攥着草,真走到竹林那比对去了。
美绣落后几步想心事,这会围拢过来问:“姐姐,方姑娘送你什么呢?”
方才方书音背对着她,她只瞧见那方姑娘像在递东西给张莒绣,便丢下心事过来问。
莒绣摇头,小声答:“方姑娘只是和我闲聊两句。”
这些大家闺秀,成日里围着牡丹芍药梅兰竹菊转,方姑娘只对路边野草有兴致,虽不同寻常,但又不是什么过错。
莒绣不想给她招非议,便含混过去,又提醒美绣:“姐妹们互相送过一回见面礼,再往后,若有你来我往,最好私下里来,免得其他人不好做。”
这是什么意思?
美绣眼下没心思在这些姐妹情谊上,只擦边儿问:“姐姐,方才那些哥哥们去了哪,和我们一块回去吗?”
她见莒绣盯着自己,心一慌便扯了个借口,装着惶恐道:“我听戏文里,有那些小姐太太们外出被劫匪掳了去的事故,这要是就我们这些人,只怕一个也打不过。”
莒绣听见她这样说,不由得松了口气,不过她不觉得跟那些公子们一块就安全了。早上互相见礼,她算是看明白了,韦府这几位,没一个有祖上的武将风范。三少爷稍好些,虽然书生气重,但清秀爽利。五少爷眼高于顶,鼻孔朝天,庶出的少爷,派头比嫡出还大。八少爷十六了,却还是一团孩子气。七少爷高鼻深目,瞳色深,长得是好,可一个男人家,居然敷了粉,比姑娘家还女气。莒绣见了,特别不舒坦。九少爷和八少爷反着来,直鼻,斜长眼尖下巴, 才十四岁, 便目光不正,七分油滑透三分阴鸷。
在莒绣看来,靠他们护卫周全,还不如靠给老太太抬滑竿的婆子们。
“这些不必我们操心,跟着大伙一块,别走散了就成。”
美绣有些失望地撇过头,看向远处的院墙,低低地“哦”了一声。
第8章
老太太很快领着人回来,脸色一贯如此,看不出喜怒。倒是六小姐魂不守舍,看着像有些事。
范姑娘靠过去,两人才说了半句,菡萏就叫人都回屋里来。莒绣留意到,菡萏悄悄朝范姑娘摇了摇头。
这是不要问的意思。
莒绣本就不打算掺和,只需要盯着美绣别触逆鳞就成。美绣看着也像没这个想法,恍恍惚惚的,喊她进去都没听见似的,还是莒绣过去拉了一把,她才动。
菡萏叫众人进屋,是让吃乌饭,外头又有三个小沙弥拎着食盒送来青团,说是师祖特地嘱咐送来,请贵人尝尝。
老太太难得现了个笑模样,让幽兰端了碟点心赏给小沙弥。
待小沙弥道谢退下,老太太突然瞧大夫人不顺眼了,皱眉道:“你带着她们去上个香,难不成事事都要劳动我这把老骨头?”
大夫人连忙放下茶盏,口称不敢。
诸位小姐一头雾水,说是让她们进来用膳,才吃了三四口,又要打发她们出去。菡萏上前两步,大约是想提醒老太太两句,但很快又拿定主意,只朝下方众人微微摇头。
莒绣袖了个青团在手中,到了外间,特意落在最后,悄悄塞在方书音手中。
方书音笑着看她,眼里是感激,她方才光顾着看墙上佛画天马行空,一口没来得及吃又被叫了出来。虽不至于很饿,但谁知道下一口吃食什么时候才能到嘴,能垫垫肚子也好。
美绣走在前边,很想回头看堂姐在弄什么,又怕让人看出不规矩,断了那念想,只能生生忍下。待进大殿时,她才借口相让,靠着门边,等到莒绣靠近,才重新贴上去。
殿前四个蒲团,众人自觉分了组,轮番上香跪拜祈福。
被派来盯梢的幽兰,若有所思地盯着前头那一组。
莒绣不解其意,干脆丢开不管,虔心诚意跪求菩萨保佑娘平安无事。
上香多半要求个签,大夫人领出来的,都是待嫁的姑娘家,此刻求签太过显眼,便跳过此节。
一个青年和尚不远不近地候在门口,指着外头,躬身对大夫人道:“夫人,贵府停少爷订了斋饭,托小僧请夫人示下,置在何处为妥?”
大夫人哪里知道该摆在何处,好在幽兰出面答了:“我们夫人最是随和,你看着安排吧,敞亮僻静些即可。”
幽兰的意思便是老太太的意思,大夫人一下找到了主心骨,点头道:“正是如此。”
幽兰听多了老太太对这应声虫大夫人的嫌言,面不改色跟着青年和尚出去。
人一走,大夫人脸一垮,甩袖不悦道:“怎么哪哪都有他!”
众人像是见怪不怪,只当没听见。
莒绣却忍不住好奇了,这客居的停少爷,怎么就得罪大夫人了呢?
用过斋饭,老太太一声令下,大伙莫名其妙来,又莫名其妙回,传说中的踏青热闹场面,不见半分。
回府这一餐晚饭,还是大团圆。
寒食这一日,能吃的东西只那些,晚饭用得早,用罢天还大亮。
诸位少爷那,陆续叫人送来了给新姐妹的礼。莒绣也用自制信封包好书签,让冬儿一处一处送去。
冬儿和春儿结伴,莒绣多嘴问了句美绣:“可备下了堂少爷的?”
美绣漏了他的,但嫌麻烦,随口答道:“够了,你们快去快回。春儿,一会记着替我去趟灶房。”
“嗳。”春儿不敢反驳,只能苦着脸出去了。
冬儿跑腿回来,在莒绣身边悄悄道:“堂少爷住最东边的院子,春儿没跟我一块去,说是怕美绣小姐饿着了,先去的厨房加菜,一会儿再去堂少爷那。”
莒绣懂了,就算不赞同也没法子,只得道:“随她罢。”
两主仆忙着查看众人送来的礼,不知道东边也有人在嘀咕她们。
韦鸿停傍晚才从寺里回来,并未参加侯府家宴。
他才换了衣裳进书房,小厮洞明端了茶水过来,多嘴道:“这府里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哥儿们一个个都是些废物囊子,偏心比天高,吃咱们的,还敢摆脸色,呸。老太太和夫人们也是糊涂,什么人都往府里带,乌烟瘴气的。少爷,咱们早些搬出去吧,何必待在这,看人脸色?”
韦鸿停摆手,让他止了这话。
洞明憋不住,隔了半刻又唠叨起来:“新来的那张小姐真是寒酸,小的屁都没送,大的给少爷送块儿破布,胡乱绣几只虫儿就能当礼了。真是好笑,少爷您还能缺这个?以您的身份,少说也得像范小姐那样,挑个孤本名画的,才拿得出手吧。”
韦鸿停将书啪一下拍在桌上,怒瞪他斥道:“混账东西,你懂个什么?我问你,范小姐送那个,是住进来多久?”
洞明被呵斥,讪讪答道:“三月有余。”
“那是她四处钻营,该打听的都打听尽了,这才权衡利弊,拿点东西来讨好我,想让我到王爷跟前替她那混账爹求情。张姑娘家境贫寒,不通俗务行情,但一进府,头回交际,便尽心备礼相送,这才是真心实意正视你家少爷我。她俩的心意,孰轻孰重?你若是连这都闹不明白,一味钻钱眼里,踩低捧高,趁早给我滚出去!”
他们主仆一贯装着穷酸样,这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不屑或无视,这真是头一回被正经当个公子对待。
洞明心慌跪地,讨饶道:“少爷,是小的愚钝,小的嘴贱。我这就改,这就改,还请少爷饶我一回。”
韦鸿停余怒未消,拧眉道:“礼在哪?”
洞明悔得肠子都青了,一骨碌爬起来,急道:“小的这就去找……请回来。”
他收了东西打开一看,见是那样的破玩意,随手就塞给了门外的四儿。
达练捧着那信封上前,道:“不必了,张小姐的礼在这。”
他恭敬将信封放下,洞明瞟一眼,随即松了口气,还好达练收拾过,把信封原样弄回去了。
韦鸿停先左右看了看,这才抬手将信封翻转,在背面找到“开关”,打开封口,轻轻一抖,几枚精致的虫草绣片滑出。
还真是片,这张姑娘心思巧,大概是大件的绣活凑不齐料子,便一角一角绣了,沿着虫草剪下来,边缘不知做了什么处理,不出丝,又不刮手。绣工精致,虫儿活灵活现,十分得趣。绣片下方有一张条儿,上书“书签”。
韦鸿停就爱些奇趣玩意,拿起一枚蜻蜓,顺手拿了一册书,翻开夹进去,随即又取出,想到了一处妙用:蜻蜓左右翅加尾,可以同时隔三处。
不单蜻蜓,那些蝶呀蜂的,也是如此。
虽派不上大用处,但这份心思,十分难得。
韦鸿停头一次有了打听的心思,不过想想今日寺里那一幕,又不得不熄了这心思。他想过清静日子,还是少沾染为妙。
他重新拿起条,看了看,问达练:“可回礼了?”
“不曾,奴才想等少爷回来再定夺。”
其实是洞明不同意,觉得这张姑娘是拿破布钓大鱼,就该不搭理。
洞明瞄了几眼,见他没有落井下石,心里大安,忙道:“可巧外头送来了几匹好料子。要不,留一匹回礼,剩下的送回咱们府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