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仍是学构图,先温习了三远,再是宾主。
先生带来三样物品,摆在案上,让她们画三幅,每幅一主两宾,能一眼相出为要,不究细节。
这个也难。
好在先生带了几幅样图,一一讲解。
莒绣似懂非懂,抓着那一点儿清明赶紧开画。
头一幅:让耳瓶靠前居中,笔筒和茶盅并列它后排。
她停了笔,将画纸竖起来,左右再看,如此,第一眼总落在耳瓶上。
她放好这一幅,再思索,画下一幅:这一次,笔筒在右,耳瓶茶盅在左。
最后一幅:简单画一案面,笔筒耳瓶在前,各居左右,茶盅在后中。因乍一看不分明,便又用细笔,加了几缕淡雾。这茶一“热”,又招人眼了。
莒绣松了口气,察觉有人注视,看过去,朝美绣摇了摇头。
美绣放弃抄她,胡乱画了几笔,也停了。
莒绣见她作罢,收回视线,掏出“印”来盖章,因美绣这一出,她忘了平常的谨慎,待盖完落款,一抬眼才发现先生就站在她斜前方,正看着她的手中之物。
莒绣窘迫,顾不上余泥沾到衣裳,把印章胡乱掩到袖中。
好在韦先生是个有胸怀的,并未点破她穷境,只是继续朝前走两步,拿起她完工的画端详。
莒绣不敢抬头,总觉人家是在看那印记,脸上热辣辣的。
韦先生放下第一幅,又拿起了第二幅,再是第三幅,全数看过,并无他话,只道:“可还有别的画法?”
莒绣垂着头,轻摇了。
此刻心慌意乱,便是有主意,也闲逛乱跑,找不着了。
韦先生绕到最后,拐去了美绣那边。
莒绣仍不敢抬头,只拿了细笔,将方才那三幅细节补完。
眼虽不看,耳却支棱着认真听。
“三幅有何区别?”
美绣明显是愣了一瞬,才辩解道:“每幅排列不同,主位不同。”
“那一幅足矣!”
“是先生您说要画三幅……”
“我说三幅构图不可雷同,你可听见了?”
美绣强辩道:“也不算雷同,三样东西……”
“出去!”韦先生厉声喝道。
莒绣猛抬头,其他姑娘也转头看向了此处。
美绣羞得眼泪打转,捂着脸跑了出去。
韦先生脸色铁青,谁也不敢开口求情,只间或偷偷瞧一眼莒绣——毕竟那是她妹妹。
莒绣此刻不知该如何是好,张嘴那一刻,就听韦先生又道:“我的课,不想来,可以不来。不学画,也不会饿死,没得在此浪费辰光。”
这话音不轻不重,语气不喜不怒,但几个姑娘都被镇住,不敢乱瞟不敢乱想。
韦先生继续看画,在方书音画上点了几处,说了几句,再是前边的董云瑚和范雅庭,最后是韦曼璇。
先生给个人讲解,除方才在美绣顶撞时,寻常声都不大,也和气,也算顾全了姑娘家脸面。
他走到堂上,转身对堂下学生道:“都尚可,回去重画一幅,不拘物品,数量可多可少,只必得有主有宾。”
下了学,莒绣不愿人情欠太多,没等方书音起身,先一步离开。她匆匆赶回去,进了院子,正巧洪婆子在院中剪枝叶还没走。
莒绣站定多看了几眼,回屋趁热画了方才那一幕。
院子四方,房屋围绕,院中树木,但小小的人,一动作,便成了主。
冬儿回来,主仆两人一块用了饭,莒绣担忧,站在台矶朝对门看去。
冬儿收拾了回来,见状便道:“春儿说美绣小姐有些不舒服,没用午饭,歇下了。”
此刻过去,美绣面上过不去,只怕更恼。
莒绣收回目光,重看向小林,春风吹拂,树冠稍晃,莒绣睡不着,回屋又画了一幅。
也不知是为何,上韦先生的课,容易让人害“病”——下了学都时刻不忘,时时记起那些要点的“病症”。
学规矩,莒绣见了老嬷嬷,就忍不住去盯她头上的挑心。老嬷嬷身上首饰少说也有七八样,可她几次朝人身上看,却总是第一眼就留意到挑心。
这便是老嬷嬷的“主”点。
学针线,接着昨日的牡丹图绣,这花蕊便是主。
想到这,莒绣自嘲一笑,怕是魔怔了,先生明明说的是山水画要有主宾,可没说别的。
初九初十这两日接连有雨,莒绣撑着伞,没让冬儿相伴,留她在屋里烘衣服,自己挽着包袱去上学。
到了学里,果然几个先到的都在偏间换溅湿的衣裳。
佟清浅难得开口了一回,撅嘴抱怨道:“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还要上学呀?”
韦曼琳劝了句:“快别说了,可别让老太太听见了。她老人家重规矩,别说下雨,就是下雪,也不停学的。”
佟清浅一听这话,跟被掐住了喉咙似的,几次张嘴都没挤出半个字。
韦曼琳又道:“好了,你娘不是说过几天就接你回去嘛,受苦受累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佟清浅痴痴地看着窗外那雨,竟黯然掉起泪来。
韦曼琳为难地看向范雅庭,范雅庭便帮着劝道:“佟姑娘,你家里接你回去,肯定是有了好消息。你舍不得我们,我们也舍不得你。人在京中,总还有相聚的时候,快别伤感了。”
她不说这话还好,佟清浅听完,从默默落泪转成了嚎啕大哭。
众人除了递帕子,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站外围的方书音换了鞋,插话道:“嫁了人,有的是哭的时候,省着点……”
站旁边的莒绣忙拉了她一把,抢话道:“佟姑娘这是想家人了吧,快别哭了,你家里也记挂着你,才赶着接你回去呢。先生就快到了,这春雨湿寒,咱们到那屋里暖暖身子吧。”
韦曼琳和韦曼璇一左一右挽了佟清浅,董家姐妹跟在后边,簇拥着她去了正屋学堂。
开口说快些过去的莒绣反落在了最后,方书音拉住她,贴着耳朵道:“她这是不死心,还想嫁老四呢。”
莒绣不赞同地摇头道:“她那样难过,咱们别撒盐了。”
方书音惋叹一声,道:“她也不差,何苦吊死在这一棵树上?”
莒绣不识情滋味,也不想懂,只能跟着摇头。
容不得她们多感慨,铁面无私韦先生准时出现,对美绣那空着的座没有丝毫动容,按部就班教学。
才轰走一个,其他姑娘哪敢造次,规规矩矩听课,交画,等着点评。
今日还是温习“布局”,先生拎起一幅习作当范例讲解。
“把主刻意放正中央,则略显呆板,通常不这样做,也不宜太偏。如这幅,位置处理便甚好。”
前头范姑娘挺直了腰板,显然这画是她的。
先生放下这幅,又取了一张亮给下边人看。
“像这样,主实宾虚,也可,只不可大幅照做。”
先生再取两张,两手分别亮起,道:“最佳是这两幅,主宾分明,处理得极好。”
范雅庭发问:“先生,这一幅甚好,可那一幅……画得杂乱,树不成树,柱不成柱,缘何它也是最佳?”
莒绣把头垂下去,范姑娘指的正是她那副院中小林图——连她自个都觉得这幅配不上最佳。
韦先生放下右手那幅没有争议的画,将左手这幅提得再高一些,让众人看得更分明。
“我说了,不要在意细节。既学的是布局,单考核这一处,此画动静得宜,主宾分明,疏密虚实自然和谐。就结构而言,绝对当得起最佳。”
韦先生放下画,又重拿了三幅名家之画讲布局。
万幸今日无习作,韦先生发完画作、奖品,潇洒离去。
得了奖励的莒绣和方书音两个留在最后。
方书音抛着手上的印石,反过身子问她:“韦鸿停是不是故意的?”
莒绣捧着印石没答,方书音嘿嘿偷乐,又道:“太好玩了,你说老太太是不是心疼得睡不着?”
那是你姑奶奶吖!
莒绣收了心事,看看门口的丫鬟,转回来朝她摇了摇头。
方书音趴到她这案上来,小声道:“怕什么!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她老抠?韦鸿停可真是个妙人,你说他二十多岁,还不成亲,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不行,我得去打听打听,要没什么毛病,我让我爹上门提亲去!”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莒绣匆匆把印石把袖袋里一塞,左手一伸,捂了她嘴,小声提醒道:“眼下他是我们先生呢!”
尊师重道,岂能拿先生顽笑?
方书音扒开她的手,笑道:“要真能成,我不上这学就是。唉,就是可惜了,他的画技,真心不错,人长得也不错,还没爹没娘没祖母,嫁过去立刻当家做主,也没人立规矩。嗐,不说不觉得,这一说呀,真真是了不得呢。”
她说得随心所欲,莒绣听得心惊肉跳,劝道:“你不觉得他这脾气……”
方书音耸肩道:“也对,这样的人呐,只怕是不会任人拿捏的。再说他也太穷了些,养不起我这样的。算了算了,我也是让我娘逼婚给闹魔怔了。”
她不说了,莒绣边收拾边问她:“你说,韦先生是不是特地抬举我,好打……那个……”
方书音动作快,胡乱收拾了,起身坐到她身边,瞧她一眼道:“你说什么呢!你那画确实不错呀,虽然功底差了些,但考的又不是你细处。山水画,不必样样写实。”
方姑娘是有才学有底蕴的姑娘,她认可了那画,莒绣心里安定了些。只是袖里那物,依然烫得她发慌。
前日他见了萝卜印章,今日,她们就得了印石做奖励。
韦先生,他真是个好先生呀!
不过,莒绣仍是不解,停了手问方姑娘:“你觉得韦先生教的这些,难吗?”
“难呀,也没多大意思。我琢磨着,她们只怕也都是这么想的。不过,容易要学,难也要学,至少比那规矩针线好一些。”
这后半句,只怕她们不认同。针线课有说有笑的,规矩课上虽然严肃些,但至少没人哭,没人愁。
莒绣又问:“老太太为何非要换先生?”
韦先生头一日看着可不大像乐意来教一堆姑娘家的样子。
她在恭房凑巧听到董家姐妹说老太太本来很不喜停少爷,只是她们也不解为何老太太和停少爷要相互为难。
方书音摇头道:“别看我们都姓方,还真没多亲近。”
那你爹为何送你来呢?既不打算攀高门婚事,就没必要来这受苦呀!
但这话莒绣没问出口,这多少有挖人家私隐的意思,两人虽要好,也没到那亲近的份上。
第14章
书案收拾过,两人一齐起身。
雨停了,丫头们接了伞和衣裳包袱,两人空着手出来。方书音又邀饭,莒绣拒了,不好说还不起人情,只道:“还有些针线活要赶,今儿就不过去了。”
方书音点头道:“等你得了闲,咱们再说会体己话。对了,像那样猪开口的事,还有没有?我最爱听这些。”
莒绣犹豫了一瞬,先问她:“你看过《趣闻录》吗?”
“嗯,挺有意思的书,我爹藏了一本。”
莒绣便道:“我在家不常出门,就从我小叔嘴里听到过这一件,别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值一提。”
方书音倒也不觉失望,只道:“我那有些闲书,虽不如《趣闻录》,也能打发下时间。我回去找找,明儿给你带来。”
“好。多谢!”
方书音公子哥儿似的,笑得爽朗,拱手道:“咱们俩谁跟谁呀!回见。”
莒绣不知该回什么理,便笑着微摇了手。
方书音又笑,甩着顺手折下的枝条,迈步回自己院子里去了,惹得丫鬟跟在后边一路喊。
“小姐,不能呀!”
“小姐,慢点儿!”
……
莒绣羡慕地看她自在离去,揣着心事往西边小路走。
冬儿跟紧了,小声道:“姑娘,方姑娘这样的,夫人太太们不会中意……”
莒绣摇头道:“我不是要学她,只是……有人护着她自自在在,不必讨好于人,挺好的!”
做奴婢的,一辈子都在讨好人。冬儿没法懂这样的随性,只能转而说起别的:“往后……美绣小姐都不来吗?”
莒绣收回思绪,叹道:“随她吧,老太太没说什么,韦先生也没说什么,想来都是不在意的。方姑娘一直就没上过午后的课,不也相安无事。”
她不想再劝,不想再教,费再多心思,到底只讨了个嫌。她再着急,也不能代美绣专心上学。
昨儿结伴去上学,美绣抹不开面子,怕堂姐说让自己跟先生认错的话,抢先道:“我跟绘画就是八字不合,不学也好,免得被它妨碍了。”
林先生在时,她也挨过指责,如今换了韦先生,仍是如此。
她话说到这分上,莒绣再劝也无益。
有了印石,莒绣手上的活又添了一样。方姑娘借她的书,暂且放一旁,先抓紧把荷包绣完了。在这碧色料子上绣一对鸣鹿伴一小树,冬儿见了成品,直夸姑娘好手艺。
莒绣想亲自送过去。
冬儿指着桌上那木匣子道:“姑娘要是过去了,总得坐坐,再饮个茶,那就不是一会两会的功夫了。一来姑娘还有事,二则二奶奶手头上的事冗杂,腾不出那么多的空。还是我去吧,我让几个姐姐替我递进去,三两句话的功夫就能回转。”
莒绣一想也是,为难道:“也该正经拿样东西装一装,只是……”
冬儿劝道:“姑娘先前编的那信封就不错,多好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