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练心里惊讶,面上却按住了,只道:“少爷,洞明是前日动的身。”
韦鸿停懊恼地一拳砸在架上,此刻心头大乱,胡乱道:“那你此刻就出城。”
达练忙道:“还请少爷恕罪,洞明出门前,同我说想回家看看,我擅自做主,应了他。”
韦鸿停非但不怪,反而大喜,大笑道:“如此甚好,他家在北,陇乡在南,就这一日半定不能到。你先传书给他,让他即刻回转,这事等我自己去办。”
达练跟了他这么些年,头一回见他反复不定,迟疑不决,心里那猜想,便从三分,涨到了八分。
这是主子的事,他自然不能说个不字,惟愿主子记着身上的差使才好。
第44章
韦家老宅比莒绣她们想的要近,出了城门,往东行不过四五十里地就到。
老宅占地颇大,但侯府只住西边这一片,东边住着那府里太爷,另有一些族亲。这也与莒绣认知有不同,她还以为韦先生的家人,住在京城的宅子里呢。
到了这,规矩那些便顾不全了。没成家的少爷们挤一处院子,小姐、表小姐们也合住一个。两处大院子就隔一堵墙,安静些的时候,能听见彼此动静。
莒绣美绣不得不挤一床,她俩被分配在最角落那一间,离老太太的屋子,隔了几重门。
这是真防范上她们了,只是不知为何,仍没有要打发她们走的意思。
美绣猜道:“难道是让咱们结清伙食花费才能走?”
话虽糙了些,却有一定的道理。
在老太太看来,养了她们这么久,总要派上点用场,才能对得起她们吃过的那些饭食。莒绣倒是想出了银子赶快走人,可人家不开这个口,她们也为难。
初筛名字报上去了,老太太和太太们每日把名册上几位姑娘喊过去特训,但一直也不见打发她们去和五姑娘或是谁亲近。
莒绣更好奇的,是这突然冒出来的桑姑娘。
三太太对她带回来的这个姑娘,比对几位侄女甥女要上心得多。
桑姑娘穿着打扮不俗,贵而不艳,看着十分雅致,和她的长相相合。
五姑娘浓眉大眼,活泼灵动。六姑娘五官精致,美得耀眼。董家姐妹甜美柔弱,惹人怜爱。她们都是好看的,却不及桑姑娘有韵味,桑姑娘眉眼特别,妆容淡淡的,看着清冷,可说话谈笑间,又让人如沐春风,暖而舒畅。
莒绣只见过一次,就心生喜欢。这样的人,言行举止,处处让人舒服自在,谁会不喜欢呢?
她觉着桑姑娘中选几率最大,也难怪三太太要带着这个压轴匆匆赶回来。
马家十二姑娘在四姐妹里边最拔尖,可拉出来和其他人一比,勉强只能说一句清秀。韦家给了这个名额,算是给了马家很大一份人情。
算了算了,帮别人琢磨什么,横竖我们是要走的。
回老宅的第二日一早,丫鬟们来告诉大家,好好梳洗,去花厅用早膳见客——隔壁大奶奶来拜见老太太,老太太留饭了。
这个代大奶奶和二奶奶差不多的年纪,守寡多年,一身素服,头上只一枚素钗,却难掩清丽。
多年寡居,人情往来却不生疏,在老太太跟前亲热躬奉,在大夫人面前对答有礼,二夫人一贯阴阳怪气,她也只笑不怒。
莒绣远远看着,更纳罕:人说长嫂如母,这嫂子是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对仅有的亲人不闻不问?便是为着避嫌,也能让别人跑腿,不该这样老死不相往来之态。
代大奶奶是个能干的,带在身边的儿子却看着有些不大对劲。
他不说话也不吃东西,老太太她们也不过问,默许他充愣。
代大奶奶左右讨好侍奉的功夫,见缝插针地喂他吃一两口。六七岁的孩子,放别人家,早该开蒙上学去了,这位却是连饭也不会吃,母亲不喂,他就只盯着桌上餐盘发呆。
往日深居浅出的大姑太太为着女儿生辰,今日一直伴着老太太待客,待各位姑娘和和气气,对这侄孙更是慈爱。她把自己桌上的点心都拣出来,亲自送到那孩子跟前,怜爱地抚了抚他,又叮嘱丫头去她房里取了副小孩玩意给他送来玩。
席间,老太太问了两句东府太爷安康。代大奶奶说都好,又说老太爷接了信,前日趁晴去后山打了兔子,说是特地给老嫂子留着尝鲜。
老太太也乐呵呵道:“好啊,午间就让人做了。可巧今日是庭丫头的好日子,有这野味添菜也是她的福分。”
如此你来我往,代大奶奶又被留了午饭、晚饭。
莒绣不耐烦听她们那些精致的废话,横竖坐得偏远,便跟着第一波散开的人,早早地离席。
美绣被四姑娘叫去帮忙了,冬儿春儿都留在了城里,莒绣便落了单。
这房子久未住人,墙上残印显示着过去兴许是个堆杂物的,房里充斥着一股开窗也散不去的霉味。
莒绣在里边闷得受不住,院中高挂的灯笼在晚风中荡漾,给昏暗又添了分诡秘,入了夜便少人走动。她不怕鬼神,循着白日的记忆,走到了前边半像园子的中庭。
听得前边有动静,她立刻停住。
那两位迫不及待的说话声传来,她进也不好,退也不好,只能悄悄挪动了自己,移向角落。
“奶奶,您一人扶老育幼不容易,也该让他分担分担才是。”
这是范姑娘,她不是早就离席回屋了吗?
答话的,正是那位代大奶奶,“庭姑娘,快别说了。今日是你的生辰,原不该说这些晦气话,只是……庭妹妹,你的心思,我懂,可我得劝你一句,快打住那念头。这苦……我一个人受就够了。”
“这话从何说起?奶奶别误会,我只是见奶奶爽利,又是个坚韧的,和我甚是相合,这才想着亲近亲近。方才那话,也是怜惜奶奶艰难,并无它意。”
代大奶奶叹了一声,顺着她的话道:“也是我心急了些,竟误会了你一番好意。庭妹妹,你是个好的,心善,生得又好,你兄长又有锦绣前程,当得门好亲事。我也是……唉!怕那人又害苦一个,这才……”
代大奶奶这话哀哀戚戚、含含混混,夹杂着几声抽泣,着实引人多想。
范姑娘那样聪明的人,却装着不知,直白地问:“啊呀,难道他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弊病?奶奶您别多想,我就是好奇,他先前教了我们许久,看着倒像是个光明磊落的。”
代大奶奶先哭了几声再答:“知人知面如何知心?我……我是没脸说的,只怜惜妹妹,怜惜那些不知内情的姑娘家。”
这番意指算是清清楚楚地拍罪状了。
莒绣气得再顾不得其它,想要冲出去喝止,肩却被人掰住了。
莒绣心惊,刚要叫唤出来,嘴又让人堵了。
好在来人并无恶意,用极轻的声音道:“是我。”
是他!
莒绣此刻丢了慌,却不知该喜还是惊。
他松开手,莒绣不敢乱动脚步,只缓缓转头去看。
这儿没掌灯,又是月末,一丝月光也无,只有隔着天远的朦胧星光,能模模糊糊辨出轮廓。此刻她再听不见其它,只闻到了他身上让人安定的气息,见得到他规规矩矩站定的身姿。
莒绣张嘴,无声说了句:我信你。
对面的他纹丝不动,莒绣却在恍惚间听到了他一声轻笑。
两人这样站定无言,也不知过了多久。
前边两人还在嘈嘈,莒绣替他委屈,转过头,突然出声道:“妹妹,你在不在前边?”
四周立刻安静了下来,莒绣听得到有人窸窣走动,却故意当不知,似自言自语道:“这也不在,难道是回房去了?黑灯瞎火的,怪吓人呀!”
这下彻底清静了,莒绣再回头,他也消失不见。
莒绣留在原地,回味够了,才不舍地往后院走去。
上边的人忙着大事,下边这些人,蠢蠢欲动。
莒绣回程,听见仆妇们窃窃抱怨,听见那五少爷又在角落里哄人,也是巧了,回话的,正是安静了好些时日的云堇书。
骗的遇上偷的,多好的缘分!
莒绣便只当不知。
她回房,美绣已经在了。
仆妇挨个屋子送来热水,屋里就留了一根烛,做不了别的,两人梳洗过就歇下了。
美绣心慌慌的,这回是正经问她:“姐姐,我问过四姑娘,府里一直就没请过守卫。咱们住在这,会不会有山匪强盗来?”
倘若是昨晚问她,莒绣必然要跟着警惕起来。可今晚她见过他,有他在,莒绣还有什么担忧的,便随口道:“不至于吧。左右住的都是韦家族人,前后环绕是族田,后山也有族人看守。”
美绣安心了,往里挪了挪,道:“姐姐,你睡进来些,这床也太小了!我们还要在这待多久呀?”
莒绣想的却是他会在这儿多久,昨日动身的时候,没见也没听到他有跟来呀。
待美绣轻推了她一把,她才回神,答道:“要不了几天的,很快就是端午了。”
郡主和大少爷没来,想必是知道这儿条件艰苦的。
二奶奶来了,这是处处需要她打点。
八小姐没来,说是郡主要带她去做客。
其他少爷都来了,三少爷和那位孙小姐却没来。莒绣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还有三少爷庶出,举业无建树,又无门路做官。他就那样混吃等死,待遇却不差,跟嫡子一般,独自住着一个大院子,也无人催他上进。
侯府不符常理的地方太多,也不是她一个人想得过来的。
美绣困极,迷迷糊糊又说了几句就再无动静。
莒绣却睡不着,闭目是他,睁眼是他。一时后悔方才太无措,没有好好就前事道谢。一时又懊恼自己太过莽撞,兴许给他惹了麻烦也未知。
她知道这样太不应该,可又情难自已。
他来这,是要做什么呢?
回那个对他冷冰冰的家吗?那位代大奶奶不像知道他回来了的样子,那他歇在哪?
一想到他无处可去,莒绣焦急地翻身起来,呆坐一阵又颓然躺下。
我都困在这破屋子里,又有什么能帮他的?
她将手伸到枕下,摸出见他之后荷包里多出来的小纸包,放到鼻前嗅了嗅。
“避蛇丸”,他给我这个做什么?
他来了,又好像没来。
隔日仍旧不见他走动,也不曾听到过他的消息。
代大奶奶又过来了,热情邀请姑娘们去花圃走走。
老太太想要清静,一挥手,除桑姑娘和五姑娘六姑娘外,余者全打发了过去。
这个月份,能养来卖银子的,除了芍药就是牡丹。
韦家这花圃里,养着各色适合盆种的芍药牡丹,养花人早早地躲开了,只留了两个老妈子在剪枝。
前日还说着“贴心话”的两位,今日远远地避着。范姑娘和董家姐妹凑在一块,陪着她们欣赏那盆开得最好的牡丹。
美绣拉莒绣往四姑娘那走,四姑娘面带羞涩,但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
莒绣心生羡慕:四姑娘比我活得通透,能早早地想通,接受现状。往后我回了陇乡,也能这样干脆利落地忘掉他,嫁给别人吗?
好像很难呀!
莒绣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走到了花圃深处,望着一株曾经画过的“观音面”出神。
“你喜欢它?我让人送一株到你房里去。”
莒绣懊恼:怎么忘了留意左右。她转身,后退两步,垂头对发问的四少爷福了一礼。
“多谢,但不必了,我不是喜欢,只是欣赏,不单是它,我欣赏这里的每一朵。”
韦鸿腾盯着她头顶,像自言自语,又像倾诉,滔滔不绝道:“我回来,是不想面对她。这几年,我总想着能逃远些,和她形同陌路还是不自在。她这就要去了,我竟不算十分难过,是不是太无情了些?我少年时期,想过要娶个门当户对、知情知趣的红袖佳人。她弹琴我作诗,两人有说有笑,不谈家务国政,不讲仕途经济,平平淡淡又妙不可言。但命中注定我和她绑在了一起,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过了,可眼下,我好像又活过来了。张妹妹,你和她们不一样,你的眼里,没有算计,没有衡量。你看花是花,听鸟是鸟,你有颗最清澈的心。我……”
莒绣忍耐到了极限,打断道:“四少爷,四太太也说要给我做媒。多谢两位的好意,莒绣只是个乡下人,愧不敢当,就不劳你们费心了。”
莒绣说话间,连连后退,重回到姑娘堆里。
第45章
逛过花圃,代大奶奶顺势留饭,幽兰代姑娘们应下了。
东府住的,自然没有西府宽敞,姑娘们分做两拨,被领到相临的两个屋子坐下。
这屋里都是小桌,马家四姐妹占一桌,莒绣美绣和范雅庭云堇书共一桌。
范雅庭全然忘了去寿王府那日的亲昵,既不搭理云堇书,也不和张家姐妹说话。
美绣悄悄撇了嘴,莒绣忙碰碰她以提醒。
食不言,云堇书好像憋坏了,婆子们一撤桌,她立刻道:“这府里待我们很客气呀。屋子外头看着是旧了些,但屋里布置挺好的,吃食也不错。”
这话不好回应,也没人想回应。
她倒无所谓,又自言自语道:“代大奶奶不是说后山有野兔雉鸡吗?我会拉弓,我们去那玩玩吧,要是猎到了,还能带回去加个菜。”
那话代大奶奶说了两遍,莒绣不想去,美绣却来了劲,拉着她,兴奋道:“姐姐,我们也去吧,难得能出来一趟。”
美绣虽改好了,性子却难调,莒绣不放心她一个人去,只好点头跟上。
范雅庭不知在想什么,也跟了上来。
十一姑娘笑着凑上来,大声道:“大奶奶体恤我们,莫要辜负了她的盛情,我也去。”
十一姑娘先前还是不情不愿的样子,但过来之后,很快转变了态度。席间代大奶奶过来招呼两句,她笑着应对,比谁都积极,这会又喊着号子响应。
莒绣冷眼看着,心里很不屑。
这人先前嫌弃他,这会子采选无望,大约是在范姑娘跟前碰了钉子,转头又惦记起他来了。
可惜拜错了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