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宅后门,有条直通后山的石板路。
代大奶奶身边的婆子,领着她们往外走,另有婆子搬来了两篓秀秀气气的弓箭。
莒绣皱眉,这同小孩的玩意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众人兴致勃勃,她怎好泼凉水,便随手取了一副拿在手上,跟着众人上山。
与其说来打猎,倒不如说是远足。
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动静,便是满山的野兔雉鸡,也该跑了个干净。
云堇书许是想到了这点,突然提议道:“我们分成几队吧,人多了不好。”
范姑娘立刻同董家姐妹站到了一起,笑道:“我们表姐妹三个一块。”
她转头又道:“珊妹妹,瑚妹妹,你们放心,我虽不擅猎,记路还成。”
董家姐妹向来寡言少语,闻言点了点头。
韦家叫来陪客的几位堂姑娘有些为难,年长些的那位站出来道:“表姑娘,到底是山地,还是我们领着去吧。”
范姑娘应道:“那就你陪着我们吧。”
于是每组便由一个堂小姐来领路。
莒绣美绣四姑娘一组,陪她们的是竹小姐。
竹小姐看着不大,胆子也小,不会那些客套话,只知道羞涩地笑,小声提醒她们注意草丛子。
“我们这有种青蛇,有毒的,去年有个伯伯被咬伤了。”
竹小姐见几人面露惊恐,忙道:“郝大夫研了些草药碎,敷上去,两三日就好了。”
好了也吓人,虽身上带着避蛇的药丸,莒绣还是捡了根长棍不停地敲打路边长草丛。
蛇没遇上,倒是惊出来一只兔子。
三个没摸过弓箭的人,慌慌忙忙搭弓射箭,自然是兔毛都没捞着一根。
莒绣丢了棍子再动作,连弓都没搭好,兔子就跑没影了。
竹小姐便捡起棍子,走到前头,道:“我来敲,你来射吧。”
许是她们运气好,没走一刻钟,又远远地瞧见一只稍大些的兔子。莒绣一直将箭预备着,手随眼动,箭射了出去,竟擦着了野兔的背。
兔子是没射到,但莒绣觉出了些趣味。
美绣更是捧场,举着弓箭高呼:“姐姐厉害!姐姐是神射手!”
莒绣被她臊得没脸,忙道:“快别喊了,没射着呢。”
难得能逃出老太太的笼子,美绣彻底放飞,笑嘻嘻道:“这不就快了吗?下回就能射中了!”
四姑娘都附和道:“对,已经很厉害了。”
可惜了,接下来,除些小虫幼鸟,再没见任何活物。
竹小姐眼见离家太远,便建议道:“咱们往回走吧,长辈们从不许进深山。”
三人都不是乖张的,便听从她,原路返回。
莒绣耳朵比美绣的好使,远远听见不对,低声道:“等等。”
美绣停住,也用心去听,摇头道:“兴许是其他几队人。”
分明大伙各自上的不同山头。
莒绣皱眉,小声道:“那咱们躲起来,吓吓她们。”
她说着玩笑话,表情却严肃。
四姑娘反应过来,拉住竹小姐,跟着莒绣姐妹一块往方才那处竖坡走。
四人贴着竖坡,借着上边藤蔓遮掩,仓促藏好了。
上边脚步声杂乱沉重,还带着男人粗鄙的喘息和一声咳痰,这绝不是熟人。
四个姑娘紧紧地攥住了相邻人的手,一动也不敢动。
便是来者无恶意,野地见外男,传出去名声也不好。眼下只能盼着他们快些走远。
可偏偏上边的人,来回两遍也不见走,其中一人还骂了句娘,啐了一口,怒道:“不是说来了这吗?几个臭娘们,能跑多远,再往上,路可不好走了。”
另一个安抚道:“急什么!那边路不好走,那她们也不会去。左不过在这块,一共就这几条道,一条条搜不就成了。几个娘们,还能上天去?”
美绣吓得颤了一下,莒绣紧紧地按住了她。
躲也不是办法,他们既然想到了要来回搜,那总会找到她们这一块。
莒绣顾不得掩饰耳朵的秘密,听得他们走远,立刻道:“快跑。”
竹小姐踟躇,美绣却毫不犹豫地跟着跑了出去,接着是四姑娘。竹小姐没得选,只好跟着跑起来。
莒绣一面跑,一面仔细听着。
天要绝人,她们朝着歹人相反的方向跑,前边却传来了动静。
莒绣不得不快速扫视四周,堪堪找到一棵稍大的树可遮身。
再大的树也掩不住四个。
莒绣当机立断,蹲下来,小声催她们:“快,踩着我的肩往上爬,上去了不要吭声。”
她往日里做活多,被人踩着,还能扶着树干勉强直起腰,让她们借力攀上去。
美绣留在最后,一面哭着喊姐姐一面往上爬。莒绣用手托了她的脚掌,美绣顺利爬上去。三个姑娘各抱住了枝干,眼巴巴地等着她上来。
莒绣估量着这树怕是不能再多支撑,便挑了附近一棵小些的,扎了裙子,奋力爬上去。
先前的动静靠近了,四姑娘一见来人,高兴地大喊:“四哥,四哥,我们在这。”
美绣也见到了,立刻挪动脚下,抱着树干滑下来。
莒绣松了口气,从树上滑下来帮着四姑娘她们落地。
韦鸿腾看着莒绣,莒绣却一言不发,悄悄摘了裙摆放好,退到竹小姐身后。
四姑娘劫后余生,仓促道:“四哥,方才有歹人在搜山,我们只好躲起来。四哥,你知不知道是什么人闯到咱们的地界?”
韦鸿腾皱眉不解,摇头道:“不应该啊,有族人守山的,是不是听错了?”
四姑娘还待要解释,莒绣已经变了脸色,催道:“快走。”
四姑娘不再说,韦鸿腾也不再问。
一行五人又朝前跑。
四姑娘常日捂在屋子里,美绣又是个体胖的,两人脚下渐缓。
莒绣一手拉一个,尽量帮扶,免得她们绊倒。
韦鸿腾放慢步子,守在最后。
那些人脚步声渐渐靠近,莒绣不得不放下前情,边跑边问:“四少爷,你带的人在哪?”
韦鸿腾停了一步,随即又跟上,答道:“跟了两个人,被我打发在山脚下了。真有歹人吗?”
莒绣恨不能给他一脚,这紧要关头,他还在质疑,真当逃命好玩是吧。
四姑娘实在跑不动,捂着胸口道:“我不行了,得歇一歇。四哥,真有,只怕还不止三四个。”
四姑娘要停,莒绣不得不松手,略思索了一下,扯扯美绣,道:“缓口气。”
美绣想歇想得要哭了,只是不敢提而已,闻言立刻停下来。竹小姐也累到极点,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
莒绣一面调息一面仔细听,焦急道:“快找地方躲起来。”
可这四周,都不过是些碗口大的树,这样一片林子,往哪去躲呢?
莒绣将肩上挂着的弓取下来,又把腰间那个小箭篓摘下来,一并递给韦鸿腾。
“四少爷该学过射箭吧。”
韦鸿腾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拿在手上,美绣也救命稻草一样去摘弓取箭。
几人重新向前跑,莒绣不再拉人,四下留意,伺机捡了根稍粗的棍头。这是根砍下来的大枝,一头还带着个结,像个榔头似的。
她拖着棍头,仍能追上大伙的脚步。
韦鸿腾出神地看着她背影。
莒绣哪里顾得上后边这人,此刻心急如焚,眼见那些人越来越近,也不用再顾忌出声会惊动他们,放开嗓门喊:“快来人啊,有山匪,有山匪!”
美绣立刻跟上,竹小姐也跟着喊。
四姑娘慢了一息,也开始合上声。
韦鸿腾不再怀疑,他已经听到了后边那些人在吆喝。
“老七,你个孬货,快点,挡老子道了。”
“老三莫急,赏钱都有份,你也……我去你娘的!”
“呸!都少废话,快点干活。”
再跑也无益,莒绣瞄准前边一个高处,那儿有块大石板,有前人留下的火堆残余,还有三个石头砌成的碎灶,是此时此刻最好的据点。她停了喊,催道:“快到那上边去。”
于是五人跨过这条无水的山沟,上了对面小坡,彼此贴着站定。莒绣放下棍头,顺手捡了两块石头在手。
竹小姐丢下一直没舍得扔的长棍,也学她那样,捡了两块石头。
另外三人拿着弓箭指着来敌。
来的也是五人,虽乍见韦鸿腾略有些吃惊,但很快又嚣张起来。
领头的那个,歪着嘴取笑:“这少爷公子,拿的弓可真精致,满月了不曾?”
围着他站的那三个跟着哈哈,落在最后的那个蒙面客的却皱眉,不耐道:“早些办事。上去!”
最高大的那个拎着短刀就要上前,两方对峙不过隔着两丈远,中间还有条无水的沟。
莒绣立刻瞄准了他,奋力将手里的石头砸出。
匪徒甲也不是个蠢,自然不会站着挨打,边走边歪头躲了还要嘲笑:“姑娘再吃些奶才有劲,这……”
他按了一下被砸中的左胸,呸了一口,随即骂道:“娘的,是个烈货!倒是小瞧了你。”
莒绣第三石第四石已经砸出去,匪徒乙丙也开始上前。这边却只她和竹小姐出了手,急得她大骂:“还发什么呆,今儿要死在这,也得弄死两个回点本。”
竹小姐一边哭一边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救救我们。”
美绣哭耸着射出一箭,半道就落了地,干脆丢了这玩意,也捡石头朝那边扔去。
莒绣提醒她:“朝一个砸。”
让人疑惑的是这些匪徒上前的脚步迟迟疑疑的,先前骂仗那个,早就收了嘚瑟,面色凝重地看着前方那沟。
韦鸿腾终于射出去一箭,他是学过的,箭扎在忙着躲石头的匪徒甲臂上,虽不致命,好歹也招来那人一声痛呼。
匪徒甲拔了箭,呸了一口,挥着刀朝下方一砍,一个碧色柄状物件飞过,另有一条青影飞蹿。
竹小姐顾不得再喊救命,叫出声:“是青蛇,小心!”
喊完她立刻又停了嘴,想解释不是让匪徒小心,可此刻谁也没有心思听,她只能干巴巴地闭了嘴。
她力道不够,准头不足,石头到底有限,干脆捡了递给莒绣,挨着她道:“我给你递。”
韦鸿腾又射出两箭,那边忙着防青蛇分了心,两箭都中了。只是这弓箭太儿戏,要致命,比登天还难。
石头砸过去,中者不足半数,也不过是添些无法治敌的伤。
莒绣心头愤恨,一边砸一边骂:“举头三尺有神明,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们便是死在这,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美绣跟着哭喊:“打死你们!打死你们!”
几人心头都绝望了,石头用尽了,箭也没了。那一窝青蛇也再帮不上忙,死的死,逃的逃。
她们只能哭着喊着往后跑。
莒绣重新拖起那棍头,随时准备挥出手。
几个匪徒也散开来,因为方才的狼狈,此刻盛怒,咬着牙围成圈,一齐攻上来。
竹小姐自知力气小,边逃边将长棍交给了韦鸿腾。
莒绣快速挥着手里的棍头,对面那匪徒,单手持刀,像要逗着玩似的,歪嘴看她浪费力气。
莒绣心头绝望,此刻母亲、先生两张脸在脑子里来回转,她挂念的人,往后都见不着了。
她眨落一行泪,凄厉地叫了一声,模糊着视线仍继续挥动棍头。
最先受伤的是竹小姐,莒绣那声才落,她一声惨叫随之而来。莒绣下意识地偏转去帮她抵挡那头的匪徒,耳边传来自个身后刀挥来带动的风声,心想:我命休矣。
可是预想中的疼痛没来,倒先传来了匪徒的惨叫,一声,再是一声。
“蹲下去。”
莒绣听见这天籁,心头狂喜,顾不上回头,丢掉手里的棍,蹲下抱住半身是血的竹小姐往方才那高处拉。
到这时,她才看清她以为的主力韦鸿腾早丢了长棍抱着脑袋缩在地上。此刻她心头发恨,腾出一只脚踢过去,喝道:“韦鸿腾,起来照顾你妹妹。”
韦鸿腾的双臂紧夹着脑袋,被她这一踹,震了一震,闭着眼松开了手,又缩回抱住了头,嘴里叨叨:“不得杀生以自活!不得杀生……”
莒绣将竹小姐拖到靠着他,掏出自己的帕子,又翻找了竹小姐身上的,顾不得血迹斑斑,将它们扎在一起,替竹小姐绑了伤口。
她又将被划破了手臂的四姑娘拉过来,美绣早就见机靠拢来,抓着姐姐丢下的棍头,防备地守着她们。
一个都没少,莒绣这才敢抬头去看。
匪徒五个,倒了两个,余下三个在围攻他。
莒绣一把从美绣手里夺过棍头,站起身,警惕地盯着那边战况。
他一人赤手空拳对付三个,还抽空注意到了这边,喝道:“不要过来。”
这话提醒了匪徒,有一个丢下他,转身要往这边来,背后中了一踹,飞扑出去一段,重重地摔倒在地。匪徒全身剧痛,艰难地想再起身,却被“不听话”的那个一棍头敲到脑袋上,再没了动静。
我杀人了!
莒绣心慌,却不后悔——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我杀的是坏人,官府不该定罪,佛祖也不会怪罪。
再是自我安慰,她也抖得不能自控,丢了棍头,跌跌撞撞后退。
美绣从后边扶住了她,搀着她坐在石板上。
两人一齐看着韦先生一拳击晕了蒙面客,手一勾,摘了面巾,嗤笑一声,又朝脑袋补了一脚。
美绣缓了过来,激动地拍着手叫:“韦先生太厉害了,天呐,这不是话本子里边的侠客吗?太厉害了,姐姐,你说是不是?哈哈,我又活了,我又活了……”
到底是吓破了胆,方才还笑着叫着的人,又伏到姐姐身上哭了起来。
莒绣不知道自己也在哭,她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收拾完想逃走的那最后一个,一步步走近,半蹲在她跟前,柔声问道:“你有没有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