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鸿停轻笑一声,答道:“我无事,一下都不曾挨。”
莒绣解下身上披的衣裳,停步转身,递还给他,垂着头道:“多谢。”
韦鸿停接过来,自然地套上身再不急不慌系扣。
莒绣转回来朝前走,脸上热辣辣的。
竹小姐家只占靠近菜园子的这四间,走几步就到了她伤后歇息的主屋。药效未过,她闭目静静地躺在炕上,同婶和另一个媳妇模样的人守着,见了莒绣,都起身招呼。
莒绣见了炕桌上的瓷盒,又想笑,林大夫果然是个疼人的——伤重的这个,一盒足矣,擦破皮的,他留了两盒。
莒绣喜欢这样的“偏私”。
她关切了几句,又悄悄摘了荷包,塞在竹小姐被子下。
同姓韦,竹小姐家境况却和佃农没什么差别,被子老旧,屋里家具残破,比她在陇乡时还不如。托他的福,她手头宽裕,荷包里随身带着几两碎银,留下给她们也好。
她不好多留,起身要走。
同婶方才去了屋后,那媳妇子突然凑过来,瞟一眼外边,随后在她身边耳语:“这位小姐,停哥儿名声不好,你还是……避着些。”
这人是好意,莒绣却听得又难过又气愤,抬头盯着她问道:“嫂子亲眼见过吗?他是我先生,也是最好的人。”
说罢,她顾不上人家脸上好不好看,满心悲怆出来。
他默默地跟上来,莒绣悄悄蹭了泪,带着哭腔问他:“你为何不解释,由着她们误会?”
他又是一笑,自嘲道:“众口铄金,我肉体凡胎,扛不住。”
他见她仍在抽泣,收了笑,叹道:“我早就习惯了,信的自然信,不信的,说再多也无用。别哭了,我送你回去。”
第47章
东苑西苑中间隔着一座老式木宅子,有族人守着,是不许人随便经过的。
早前她们过来,是走的绕荷塘的一条宽道,路宽可行车马,来往人的频率也高。
莒绣在不舍间停了步,摇头道:“今儿辛苦你了,那边又有妈妈们在,我自行回去就是。”
他未接话,莒绣几次想问“你如今住哪”,可这话也太露骨了些,她实在是问不出口,只得咬了嘴抬脚向前。
声后脚步声依旧在,莒绣要回头,他凑巧出了声,小声道:“榕树下等等。”
莒绣抬头,再行几步就到了那棵大榕树下。
她不好回头,只听得他好像跳了一步,随后开了口:“前儿是你生辰,你亲长不在,也没人给你张罗。我……有事出了城,没赶上。这个我放在石凳上了,你拿回去当个玩意解解闷。”
她把这话一字一字掰碎了细想,也没懂他的意思。亲长?他是把我当我子侄辈了吗,那……先前那些,都是我想入翩翩了!
她失落扭头,他已不在,石凳上留有一个崭新的小匣子,却不像他的风格了。
这条道,随时可能有人来往。莒绣后退两步,弯腰,飞快将它拿起,两手合拢,尽量用袖子遮挡了,脚下飞快朝前走。
老宅里人少得可怜,遇上了也是匆匆忙着差使,招呼都没人打,一路畅通无阻。
莒绣回房,美绣此刻不在,兴许是在四姑娘那陪着了。她慌慌忙忙打开匣子看了一眼,竟都是些金银首饰,虽是小件,也要不少花费。他如此处境,何苦一而再,再而三地掏家底贴补她呀!
她又感动又着急,匆匆将匣子埋在衣服里藏好了。
她换好有些脏乱的衣裳,时时惦记着它们,又不放心,便重新翻出来,将它们一件件理好。她怕胡塞弄坏了,又裁了一张云绒纸,将它们用纸片一一包好,再找出个最旧的荷包,把它们和先前的避蛇丸全装下,随身戴着。
外边美绣匆匆忙忙推门进来,急道:“姐姐,老太太那边叫我们去回话。听那妈妈口气,不像是要安抚咱们,倒像要算账似的。”
既来之则安之,总不能一溜烟跑了。
莒绣摸摸荷包再放开,拉了她的手,镇定道:“走吧。”
到得正院,老太太坐在上首,果然板着个脸,又是那副讨债模样。
今日去后山的人都在,四姑娘比她们先一步到,她们进门时,她正好在堂前跪下。
莒绣美绣一露脸,老太太身前的鼠姑便喝道:“四姑娘,还有两位张姑娘,还不快过来请罪。老太太为你们操碎了心,你们怎么做出这样不自重的事!”
莒绣上前一步,却不是下跪,只是搀扶起四姑娘,不急不缓道:“老太太大安,还请老太太明鉴,山路上草湿泥脏,我们回屋换过衣裳再来,是想着要顾全礼数。四姑娘路上崴了脚,还请老太太怜恤,她不能久跪。”
四姑娘手心都是汗,莒绣悄悄捏了一把,她也渐渐镇定下来。
老太太将手里的匣子拍下,张嘴要骂,可不知怎么的,又忍下了,只上下打量着莒绣,似要慑了她的威风,让她稳不住自行打嘴。
莒绣不卑不亢站定了,任她打量,心里却巴不得她开口把她们轰走,那她们就能名正言顺要回路引,回家去。
可老太太生生忍下了,只皮笑肉不笑道:“我怎么听人说你们遇上盗匪,坏了名声。我们这样的人家,可容不下那样没脸的事。”
莒绣瞪了眼作惊讶状,反问道:“盗匪?原来真有这样的事!我们下山时,正好听见那边有人说四少爷和堂少爷英勇,剿了山上劫匪,怪不得婶子们让我们早早下山。”
老太太狠瞪着她,骂道:“看不出你还是个贪嘴贫舌的,一边去。瑜儿,我只问你,你们方才去了哪?”
四姑娘垂着头,稳稳地答道:“那边同婶怕外头动静大,吓着了我们,好心接了我们过去歇歇脚。”
老太太上下睃了她几眼,皱了眉——这确实不像遇了劫,逃生回来的样子。
她不发话,旁边马家十一姑娘急了,失礼插话道:“那些匪徒分明是朝着你们那去了。”
莒绣立刻反问:“哦?十一姑娘见到了吗,不能吧,定是看错了,难道我们像有三头六臂能剿匪脱身的?”
美绣跟着开口道:“都说匪徒凶神恶煞的,我从没见过,怪好奇的。十一姑娘既见过,那你说说看,他们是长这样的吗?”
十一姑娘见惹火上身,慌忙道:“那那……许是我们看错了吧。”
一个“我们”就拉人下水。
云堇书再蠢都知道不能让她带坑里,帮着解释道:“马姑娘就是让山路给绕昏了头,我们一块走的,哪里就见到了什么。就是一只锦鸡躲过了箭,没抓着,太可惜了。要不然,捉回来送给老太太,也是个祥瑞。”
四姑娘暗暗松了口气,补充道:“东苑那边都在说,四哥英勇,见了匪徒也不惧,就是不知受伤了不曾。”
老太太蹭地站起来,莒绣耳尖,听着前方有人也动了杯盏,抬头一看,却是让人意外。
桑姑娘和四少爷相熟吗?想来是有的,桑姑娘是三太太亲自带回来的,处出感情了,自然就关心三太太的亲儿。
老太太心疼孙子,连声催人去请。
莒绣心里打鼓,她这信口开河,几人在路上是对过口径的。可东苑那边呢,还有那恍恍惚惚的韦鸿腾,能配合好吗?
大姑太太从门口进来,显然是知道了前情,张嘴就求情:“老太太,姑娘们上山下山的,都累着了,让她们下去歇歇吧。外头乱糟糟的,还等着您主持大局呢。”
事实证明莒绣的担忧是多余的,有大姑太太说和,她们被打发了出来。到了夜间,四少爷英勇剿匪、护卫韦家族业的事迹,已经传遍了整个老宅,说不得还有外边。
隔日官衙还送来了锦书表彰,另有纹银五十两作为赏金,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至于那个他,无人提及,好像他从来没出现过。
美绣躲在被窝里狠捶褥子,气道:“哼,这太不公道了!四少爷也够不要脸的,就他,还英勇呢,就差尿裤子了。我都比他能,呸!我先生才是盖世大英雄,赤手空拳斗匪徒,比话本子还精彩,怎么就传成那样了呢?”
莒绣替她盖好被子,贴着她耳朵道:“由他们去吧,至少保全了我们名声。他是个有心胸的,并不在意这些。”
美绣往她这头挤了过来,伸手圈住她的腰,将脸轻轻贴在她胸侧,惭愧道:“姐姐,从前是我错了,先生那样好,我还误会他是瞧不起人,故意找我的茬。都是我不好,先生这样的人,再好不过,我想好了,我要嫁这样的大英雄。”
莒绣恨不能一把推开她,气道:“快别说了,每日想起一出是一出。”
美绣在她胸前蹭了蹭,这才躺回去,失落地道:“我知道自个不学无术配不上,就是这么一想嘛。姐姐,我要是有你这样能干就好了,那我铁定能……啊呀,姐姐,你嫁给先生好不好?先生一直欣赏你,肯定不会不乐意。天呐,我怎么才想到!姐姐,姐姐,快别睡了,你听我一句:真的,先生是最好的男子,将来也会是个好夫君。你想想,你嫁给了他,往后走到哪里,都不用怕遇凶险。小偷强盗劫匪,哪个不是见了他就躲?呃……他虽然穷了些,也不怕的。我这还有一百多两,都给你们当贺礼,你置办些田地收租子,他去教书,生计不成问题。对了,我还有那匣子,能卖几个钱就卖几个钱,都给你们。”
莒绣本该早让她住嘴的,可她舍不得,就这样在别人的假想里,体味了一把和他过日子的感觉,真好!
美绣说得意犹未尽,恨不能现在就按了他俩拜堂成亲,翻身又起来,还待要说,却见姐姐闭着眼纹丝不动。她只能失望地躺回去,打了个哈欠后,还在那嘀嘀咕咕:“真的,有个这样的姐夫,挺好的。”
她睡着了,莒绣慢慢睁开眼。这样跌宕起伏的一天,虽然有过绝望,但再没有比绝望过后迎来灿烂,更让人难忘的。
她怎么睡得着?
她仔仔细细地回味着他来了以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我擦破了手,他给我清洗,给我上药,还哄我不要哭。我的生辰无人记着,只有他,那样好看的首饰,他说你拿去解解闷。
莒绣越想越甜,甜过又渐渐清明。
第一回 他就送我一箱子小孩玩意,那这些,可不是又把我当个孩子在哄。
张莒绣,你不能想入非非啊!
隔日,众人用过早饭,四姑娘凑过来,小声问她们:“能过去看看竹妹妹吗?”
莒绣摇了摇头。
四姑娘其实知道答案,但又良心不安,如果不是因为要陪着她们,竹小姐也不会遭这劫。
美绣小声问:“为什么不能去?”
四姑娘扯扯她的袖子,她就不再问。
莒绣看懂了四姑娘的眼神,小声道:“别让人看出来。”
竹小姐被匪徒伤了,这事要是传出去,只怕她会没了将来。
四姑娘点点头。
为了不让人起疑,莒绣突然道:“那我们就去塘边钓鱼吧。”
美绣立刻道:“好啊,我去问问妈妈们有没有鱼竿。”
马家十一姑娘一直看着这头,皱眉生了疑惑,这几人是真没遇上劫匪吗?倘若遇上了,不在屋里哭上几场,倒还有心思玩乐了?
十四姑娘站在她后边嗤嗤笑,等她回头,便讥讽道:“十一姐,早前我们说的你不听,如今后悔也难咯。代大奶奶可不待见你,你巴结也没用。”
十一姑娘嘴硬道:“十四,可不要胡说,什么有用没用的,我不过是想着和这家里处好了,能为十二添分助力。”
十四姑娘又笑,摇头道:“省省吧。就你那点子手段,真不够看的。你看看人家,啧啧……”
十一姑娘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正是那位坐着不动都让人难以忽视的桑姑娘。
桑姑娘突然起身,聘聘袅袅走到等着鱼竿的莒绣身边,柔声道:“张姑娘,我能随你们一块去看看吗?”
莒绣有些意外,但桑姑娘和她们没有过冲突,又是个让人见了心生欢喜的,便笑着点头道:“求之不得。”
桑姑娘笑笑,跟着她们往外走。
一旁的云堇书也跟了上去。
十四姑娘跟了两步,回头道:“十一姐,今儿有要紧的人来做客,你来是不来?”
十一姑娘跟上来,小声问道:“什么客人,我怎么不知道?”
十四姑娘笑而不答,只把同样的话问向了十三姑娘。
于是马家三姐妹也跟着出来了,不过她们不往荷塘那边走,出门往西去了水车下。
桑姑娘跟着莒绣,闲聊了几句,问了莒绣家是哪的,听到陇乡也平平常常,问到她年纪,就亲热地喊了句妹妹。
她又问了名字,听到“莒绣”后,又细问是哪两个字。
“我跟妹妹有缘,我名字里也有个秀,只是从玉字,琼琇的琇。”
莒绣垂头一笑,客气道:“我们是乡下人,比不得姐姐灵秀!”
美绣酸溜溜地插话:“是啊,我们乡下人,只知道穷光蛋的穷,碎布条子绣蚊虫。”
桑姑娘一点也不气,还认认真真致歉:“是我说话没注意,我出身也不大好,父母亲长一个也无。两位妹妹相亲相爱,真好。”
美绣还要怼,听见姐姐一声咳,便转头专心看鱼漂。
莒绣将鱼竿让出来,递给桑姑娘,笑着解释:“我妹妹有些孩子气,说话直,还请见谅。”
桑姑娘也不客气,接过来朝塘里一甩,转头来看莒绣,笑道:“怪可爱的,是个好妹妹。”
第48章
鱼没钓上来一条,西面热闹哄哄的,塘边几人一齐往那看。
只桑姑娘专心看水,解释道:“郡主家的几个兄弟来了京城,按礼数来这给长辈请安。”
云堇书立刻走过来几步,跟着道:“对,那是我表兄他们,许久不见,怪想念的。”
这一番话,好似说给旁人听,又好似在解释她为何要丢下鱼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