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石凳上坐好,将小锄头贴着脚边放下,闭上眼,细细感受这夜的宁静。
这时节,荷塘里的花虽未开,但荷叶翠绿,花苞伸展。淡淡的青草香,在池塘水腥气中脱颖而出。
她的好耳朵,像这样静下心时,总是嘈杂烦人的。东西两面都有乱而虚渺的人声,辨不清又绝不了。突然,几声鸟叫传来,清晰悦耳。
这声音不仅好听,还是熟悉的。她在去学堂路上听过,可林先生说过,自然万物,便是同宗同种,也不会完全相同。
莒绣睁开眼,倏地站起身,四下环顾,然后仰头看着前边榕树那巨大的黑影,小声问:“是你吗?先生。”
四周仿佛是安静的,可莒绣分明听到了一声细微的轻笑,然后又是那一段鸟鸣。
莒绣喜不自胜,也不用他回应,自顾自说起来,她不想让人破坏了这美好的一刻,将声音压得极低,开始絮絮叨叨。
“那字帖我练过了,极好用,比先前妹妹给的,更易上手。”
“画册我收着了,那日出来匆忙,又不许多带,这边只一支细笔半块墨,纸也残破。等回去了,我会好好学。”
“那律例,我也会好好看,好好背的。有这个,往后我行事就有章可循,什么也不怕了。”
“那匣子……先生,我不爱这些。你在这等等,我这就去拿来,你带去换……”
暗处的他,突然出声道:“张莒绣,你先前说,倘若往后我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只管说,是也不是?”
“是,不论何事。”莒绣只怕他不提呢,为这些恩,为这些情,赴汤蹈火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如今,托付母亲的事,美绣是一口应承了的。
他在笑,莒绣不好打断,只等着他开口吩咐,可他笑过了,只道:“你记着这话就可以了,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同你说。”
“好。”
不知是他动了动,还是风吹的,树影轻晃了一下。
莒绣怕他因无趣提前离去,忙主动问道:“先生,你同三少爷熟不熟,他的胆儿大不大?”
树上一阵安静,在莒绣失落过后,才虚虚地听到他答:“比韦鸿腾好不了多少,夹缝里的庶子,才能没有,小手段会使些。”
莒绣又问:“那先生见过孙小姐吗?我是说勤径院里那位。”
他噢了一声,莒绣耐心等着,他似想了一会才答:“那孩子,长得不肖他,也不常见人,一直关在勤径院里养着,逢年过节会出来一次。”
莒绣刚要问,他又加了句:“实岁是六岁。腾哥儿那孩子,实岁是三。”
莒绣莫名觉着哪儿不对,但一时也顾不上那些,只顺着心意道:“倘若有人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该是……先生,怎么了?”
他突然现身,莒绣虽然高兴,也着实吃了一惊。
他盯着她,即便是这昏暗的夜,莒绣也能感觉出他目光灼灼,忙道:“我说的不是流言,是实打实做出违背人伦的事。先生,有人要陷我们于不义!我不想坐以待毙,我没做错事,只想清清白白地回去。”
他突然轻叹了一声,脚一蹬,人又飞一般上了树,仓促道:“有人来了,你快回去。这事,我晚些给你回复。”
莒绣抬脚走了一步,又停下来扭头去看,焦急地问道:“你如今歇在那?夜里凉,可不能……”
“呵呵,”他又笑了,柔声道,“不必担心我,随身带着那丸子,遇险了,选通风处,将它用力砸地,切记!”
“好!”
莒绣郑重应了声,狠心转回头,才要走,又听风声里夹着一句“你戴着很合适”。
她的心,顿时乱得像骤雨。
回了那杂房,美绣守着那弱弱的烛光,如痴如醉地看话本子,听见她回来,头也不抬问道:“姐姐,我们能上哪领盏灯吗?这点光,看得我眼酸。”
莒绣此刻心头芬芳,这屋里是霉味也散了,昏暗也变了亮堂,因笑道:“怕是要不来,还是早些歇着吧。”
仆妇每日送来的,是细细一根烛,不单细,美绣仔细看过,还是截了一段的,这只怕是老太太那铁公鸡下的令。
眼见蜡烛就要没了,美绣不得不另想法子。她将手伸向粗瓷杯里,沾湿了指尖,在窗纸上戳了个洞,随即懊恼道:“外边也是暗的。”
她左手攥着话本子,右手随着身子走动,朝屋里各处点点点。
莒绣疑心她是想到“凿壁偷光”上去了,一瓢冷水浇上去,道:“咱们这没了烛,隔壁自然也没有。”
也对,一头是外墙,一头住着个云堇书,自然也是没有优待的。
美绣死心了,抬手拔了头上的钗,小心翼翼地夹进书页里,又将书宝贝似的藏好了,这才匆匆梳洗。
莒绣方才已经洗好了,帮着她泼了用过的水,将木桶留在窗下,方便明早仆妇拎水。
两人一起歇下来,美绣仍惦记着话本子里的精彩,迫不及待地要讲给姐姐听。
“这写书的人,必是个天才,甭说状元了,皇帝都做得。”
“咳。”
“我错了,打嘴打嘴。我是说,他像是亲身经历了那些打打杀杀一般,把这些场面,写得真真实实,精彩绝伦。我看了,就像又经历了那一幕似的,悬着一颗心,忽上忽下的。方才我看到那侠客被人下毒,跌入湖中,九死一生,我心里那个急呀!嘿,姐姐,你在不在听?”
“嗯。”其实早就走神想着他去了。
“真的很好看,等我看完了,就留给你。对了,你那些书里边,也有这样的吗?”
“没有,是律例和学画的那些,呆板的文字。”
美绣熄了借书的心思,姐姐虽然应了声,但听得出人家并没有多大的热情。她不再说,闭目回味那些段落,自行想象那些打来斗去。
莒绣摸着方才摘下来放在枕边的荷包,将它移到胸口上,静静地嗅着那淡淡的药香。
他说务必随身带着这丸子,那自然不单是驱蛇一用而已。遇险砸地,难道里边藏着治敌的迷药,还是能发出求救的信号?
猜来猜去,毫无线索。
横竖他不会骗她,记住照做就是。
他还说,晚些给她回复,那这个晚些,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外边更鼓响过,已是二更了,他到底也没说歇在哪。这几天,他不断出现,那势必是在这附近的。老太太心狠,大夫人排揎,管家的二奶奶一向看老太太眼色行事,只当没这个人,不会安排他下处。东府那位想着法子构陷诬赖他,自然不会欢迎他回去。就连族婶家的媳妇子都避讳着,那势必也没哪家乐意接他去住。
那他能去哪呢?
莒绣越想越心酸,那样好的人,怎么人人都要欺他!如今成年了,有一技之长还略好些,往日呢,他又是如何艰难着长大的?
第51章
他说晚一些,莒绣生怕错过了,睁着眼等到四更才熬不住睡下了。
第二天想起来,又觉自己太傻。他平常是个知礼又贴心的,怎会半夜闯到女眷院子里来?
只是到底牵挂着这一事,白日便恍恍惚惚,无心其它。
美绣比她还懵,沉迷侠客,熬得两眼发抠,吃两口饭就捂在房里,再不动了。
莒绣想做针线,可如今连美绣的料子都用了个干净,只能编些穗子或拿碎布条做点小玩意。
令她意外的是那位深居浅出的大姑太太,突然热情起来,派了丫鬟鸿雁来叫她过去坐坐。
这是个众人认可的好人品,且先前就听得二少爷过来住了两夜就跑的消息,三少爷一直就没来,眼下应当还不到那时候。莒绣遂安心去见了这个活菩萨长辈。
“姑太太安。”
大姑太太笑容满面,起身来迎,莒绣忙道不敢。
大姑太太虽是老太太亲女,但除眉眼外,和她再无一丝相似之处。老太太总是一张刻薄脸,大姑太太即便不笑,也是温柔可亲的。
书上说的慈眉善目,恰是如此。
鸿雁并不是姑太太的丫头,出门前,老太太明令服侍姑娘们的都留下不许跟,这是大姑太太怕女儿不便,特地带上鸿雁,丢下了自己身边的。鸿雁果然如美绣听来的那样,对她们张家姐妹嗤之以鼻。
姑太太没发话前,她就装着木讷,连茶水都不端。
姑太太吩咐了,莒绣道一声“劳烦”时,清楚地看到了她撇嘴不屑。
姑太太光顾着注意莒绣,哪里想得到这些。她拉了莒绣挨着自己坐下,很是热情地道:“好孩子,前日庭儿生辰,让你破费了。正巧她兄长外出,我们出行又不便利,你送来那四色点心,解了燃眉急。这两日事多,一时顾不上谢,倒是我们失礼了,还请姑娘见谅。”
“岂敢岂敢。姑太太是长辈,我们早该来问安的,只是……怕扰了您清静。”
姑太太笑眯眯地道:“你是个好孩子,懂事又知礼,性子稳重,比你庭姐姐强。你母亲把你教得这样好,等天好了,不如接她来城里坐坐,我也好当面请教请教。”
莒绣忙摇头道:“多谢姑太太好意,只是……我母亲身子不大好,大夫嘱咐过,不宜出行。”
如今自己都难脱身,再拉娘下水,怕是要全坑这了。
莒绣一时琢磨不透姑太太的意思,又不想在外多待,便细碎地挪了挪身子,抿着嘴装出个很为难的样子。
姑太太是个善解人意的,忙道:“好孩子,我这儿太闷,你们女孩家,难得出府,正该多出去走动走动。你先回去吧,得了闲再过来坐坐。”
莒绣便“如释重负”,迫不及待起身,尴尬道:“失礼了。”
姑太太将人送到门口才回转。
莒绣逃出来,一面走一面静心听。
鸿雁果然在姑太太跟前上眼药。
“太太,您瞧瞧,这乡下来的,可不就是没规没矩的。长辈跟前,她也敢这样!”
然后是姑太太好声好气在解释:“饥渴便溺,人之常情,原就是我临时叫了人来,怎么好怨怪她这个?张姑娘是个好的,她家境寻常,还客客气气待咱们,实属难得。”
“太太,她那是不怀好意,图了咱们家别的。好太太,小姐说过,少爷能挑个好的,您不必急于一时。”
“唉!你们这些孩子,年纪不够,哪里会看人。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看这孩子不错,是个和善的,多往来往来也好。”
再往后,渐渐走远的莒绣便听不大清楚了,但听到了那句“没别的意思”,她和里边的鸿雁一样,实实在在地松了口气。
女孩家到了婚龄,实在是四处尴尬。
莒绣抬脚安心朝外走。
可他……到底何时再来呢?
此刻韦鸿停躁得要爆粗口,他自离家后,早把年少时那些浮躁顽劣压下了,如今却隐隐有破土而出的架势。
他一掌拍在桌上,匆匆下令:“你立刻传信给外边的六儿和七儿,让他们早些去打点好。甭管是谁来问,通通要瞒紧了。”
他早知买宅子一事要惊动了人,因此户主那留了个空,可如今,还是惹了火上身,连他的身家底细都有人在查了。
他心里记挂着事,偏偏这边一时又走不开,只能暂且压下,沉着脸去了王府。
只是这一回,被人一路引着进了内宅。这虽不是头一回,但这样的情况,少之又少。他不得不压下那些躁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进了内厅,王爷还是一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一向稳重的王妃却是急得坐不住,在厅中来回走动,一见了他,忙道:“韦先生,你来得正好,正有一宗要紧事呢。敇(策)儿如今也大了,我们原看中了四五家子,回来就是让他去相看相看。只是这孩子又犯了浑,非要……非要强娶一个出家人。唉!”
楚王在旁插话道:“这有什么要紧的?带着发的,还了俗……”
王妃转头怒视,他立刻改口道:“还了俗再问问她的意思,就……也还好。”
王妃倒不是嫌弃出身高低,叹道:“要是人家愿意,倒也还好。只是……如今他不管不顾,礼法规矩全忘了个干净,冒冒失失将人接了回来。他混账,人家却是个心善的,不肯指他的罪,还帮着劝我们,只说好话,说是敇儿客客气气请她来府里诵几天经,过几天就回。可那孽障却嚷着要留人一辈子,她要不留,他就跟着做和尚去。这要是传出去,便是我们好生送回去,也会毁了人清修。”
楚王在旁,给韦鸿停使了个眼色。
韦鸿停垂眸,耐心等着王妃说完了,缓缓道:“世子是个拗的,他认定了的事,只怕……很难掰回来。”
王妃又叹了一声,点头道:“说的是啊,说不练武就不练了。他爹打了,我劝了,都没用,这一丢就是五六年。这事也是……”
王爷见不得她难过,立刻道:“这样烦人,把这不孝子轰出去就是了。”
王妃气得在他胳膊上拍了一记,道:“好好说话,那事还不好生拜托了韦先生。”
王爷便转头对着下边一直候着的韦鸿停道:“不是外边,是家里的事。宫里那位,想在采选里给敇儿挑两个,他那眼……”
王妃咳了一声,接着道:“皇上是出自好意,只是那些世家女,光看个壳子,难合心意,且摘瓜难免连根带藤一路牵扯,少不了麻烦。你也知道,我们这趟回来,不过是到皇上跟前应个卯,并不想掺和采选这档子事。这回不比往日,我们本就是京里万人眼中钉,那个位子不定,我们在这,便是什么都不做也要沾一身腥,还不如早走的好。”
王妃将手搭在王爷小臂上,王爷便接着道:“懒得多待,人手都散在了各处,只能将这事托付了你。那位要是召了你去见,你就说家里这混账早有了意中人,要是细问别的,你只管往他身上推。”
王妃见他又不说了,只得自己补上:“要是人家乐意,那什么出身家底的,都好说。可眼下这事太没谱,先说出去,那是毁了人家的后路。我们做不来那样的事,到皇上跟前也不好说,怎么好好的贵女不行还要强娶方外人,那是打他脸上去了。你也不是外人,我就都跟你说了。她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在寺里待了十余年,当年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能有什么看破悟道的?只怕是有些缘故才守着那破庙过苦日子。难得这孩子受尽苦难,人才品貌却都不错,性子和气,要是她愿意,我也乐得他自个找了这么个好媳妇。咱们家,也不图别的,只要他们快快活活的就成。到那时,郎情妾意的,再让王爷到皇上跟前去讨个旨意,也说得过去。事关敇儿一辈子,做爹娘的,如何不盼着他称心如意,寻个知情知趣、心满意足的。倘若这姑娘厌他,强掳这样没天理良心的事,不可行,势必要好好送回去。但这姑娘并不说这些话,只把佛偈挂嘴边,倒让我瞧出些意思来,少不得要帮着他哄一哄。京里人多口杂,留在这,日子久了,难免走了风声,倒不如接着游历。我们这两天就走,只是这样一来,事便有两头要劳烦你去跑。一是方才王爷说的上边,二是姑娘这出身,我们大张旗鼓查不出,只能托了你。我们遇上她,是崧城往西出来,在挨着城门的那座无名山上。小庙里统共就五个挂单的老尼,也是她们慈悲,怜她年纪小,没让她剃度。只是当年她被人丢在山脚,一言不发,问不到出身。她们收着她当年的旧衣,临行转交了我们,一会让人给你送去,只这一条线索,还得你多费心思。再有王爷要赏她们钱财,她们以清修为由拒了。你若是便利,还请捎带些米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