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历来也没谁和她要好,便无人搭话也无人在意,仍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美绣对桑姑娘印象好了些,挪了小竹凳,凑过来,问道:“桑姑娘,你是怎么知道的?”
桑毓琇笑着答:“前儿递了帖子来,老太太随口说了这事。”
懂了,这是她们这些老太太跟前的人才能知道的消息。
美绣也就是无聊随口一问,她对郡主家那些兄弟姊妹并无兴趣,听过又问起了别的:“桑姑娘,你是三太太娘家的亲戚吗?”
桑毓琇垂眸苦笑了一下,平静地答:“我是个没福气的,家里已经没了人。三太太心善,收留了我,认了我做干女儿。”
莒绣忙道:“也是姐姐人才品德好,三太太才这样喜爱。”
桑毓琇好像听了个笑话似的,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够了才道:“妹妹是个促狭的,我真是爱不过来。”
莒绣本就是客套一句,可桑毓琇却像把它当真心话一样听进去了。
她待要解释,桑毓琇先道歉了:“妹妹,是我不好,心里烦闷了,听风都带刺。抱歉!”
莒绣忙道:“不打紧的,是我不了解内情,乱说话了。”
桑毓琇转头,认认真真看了她一会,突然点头道:“妹妹真好看!”
这样没来由的好,莒绣特别不自在。
好在美绣是个爱打岔的,伸过来半个身子,追着人家问:“那我呢,桑姑娘,我好看吗?”
桑毓琇又笑,这回笑得随意了,很真诚地答:“妹妹当然好看,真的,好看,还特别亲和。倘若妹妹将眉修一修,画成小山眉,可以去了童憨,变娇美。”
这话一下说到美绣心坎里,放眼四周,女孩家的眉,都是细细条条的,就她像了爹,长一对粗粗硬拐的眉,配上一对圆眼,特别显孩子气。
“桑姐姐,你会修吗?”
“嗯,”桑毓琇听到这声姐姐,又笑了,点头道,“用过午饭,我去你们房里坐坐,可行?”
美绣乐滋滋地应了。
莒绣这个疑心病重的,又嘀咕上了:这样的人物,可别与我们为敌才好。
午饭过后,桑毓琇果然和她们同时起身,一齐出来。
美绣焦急,路上问道:“姐姐可有修眉的刀剪?我们没有那样的。”
桑毓琇垂头摘了腰间的荷包,递给她,笑道:“喏,都在里边,你瞧瞧。”
美绣接过来就打开看。
这样有些失礼,莒绣却只当没看见,她想探探这姑娘,到底为何主动接近。
桑毓琇丝毫不介意,还笑着点点莒绣腰间的旧荷包,问道:“妹妹这个精致,是你自己绣的吗?”
莒绣也笑着答了:“是我母亲所作,如今她在家,我在这,戴着做个念想。”
“令堂必定也时时挂念着你。这做工可真巧。”
莒绣本该顺着这话,摘了荷包给人细瞧,可里边装着最要紧的两样东西,她便只当没听见,转而问道:“桑姑娘,老太太那,你不用去见客吗?”
桑毓琇摇头,直白地道:“她们想让做我的事,可不止这些。”
这话让莒绣没法接了,桑姑娘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归宿和使命,也不避讳让人知道。这样的坦荡,是心有怨言还是破罐破摔真不在乎?
三人各怀心事,到了房里,美绣摸出带过来的一方圆镜,靠着墙在小案上摆好,然后殷勤地搬来方凳给桑姑娘坐。
桑姑娘进门四下打量了两眼,顺从她的意思,待坐好了,从美绣手里接回荷包,却没急着动工,只轻声道:“两位妹妹都坐过来些,我有些事要同你们说,小心隔墙有耳。”
这是要行好了?
莒绣猜不透她来意,便照着她的来,先听听再说。
等人凑拢了,桑姑娘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道:“前儿三太太让我去老太太那隔间里帮着研药末,青天白日的,院子里边一个下人也无,却听屋里两人在那商议一宗阴私。一个拍着桌子道‘这样秽乱不堪的不伦事,凭他是谁也无用,传出去,这个家就彻底完了’。另一个劝‘千遮万掩的,风言风语都传了出去。事到如今,不如找个替罪羊,暂且混弄过去’。知道的多,麻烦也越多,我才要退出去,又听里边那人接着道‘鹿鸣院现成的两只羊,不用岂不是浪费了’。抱歉,我只是……”
莒绣听得心惊,忙道:“不怪姐姐,你只是照了原话学给我们听。你猜的兴许没错,鹿鸣院有四个的,有一个的,只我们是俩。这羊,说的就是我们!”
美绣掰着桌子硬用劲,牙咬得紧紧的。
莒绣将手覆在她的上边,对着桑姑娘又道:“多谢姐姐冒险告知。”
桑毓琇摇头,道:“这算不得什么,两个妹妹都是好的,这样的恶事,是个人都看不过眼,何况你我投缘,你们就是我的亲妹妹。可惜我去得晚,没听得到前情,不知那丑事真面目,恐怕……两位妹妹若是弄明白了,凡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说。”
“多谢姐姐。”
桑毓琇见美绣面色苍白,便安抚道:“这儿人多眼杂,想来不会在这一两日,两位妹妹还能从长计议。若是我再探听得什么,会尽早告知。”
美绣抓着她两手,感激地道:“姐姐就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姐姐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也只管说。”
桑毓琇似被她说动了,眼含泪光道:“人人都道四少爷英勇,我却知道这不是真的。他有心病,见不得血,更不能见死人,如何杀得了敌?他在老太太跟前含糊过去,谁也不知实情。我也不求别的,只想问两位妹妹一句,我这义兄,可有受伤?”
美绣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姐姐,莒绣略点头又摇头。
美绣便答了一半实情:“我们遇上他的时候,他身上好好的。只因山间湿冷,他的衣裳便借给了那边堂小姐,不是损坏了。”
莒绣点头道:“桑姑娘不用担心,我们同四少爷一块下山来的,一路行走,不见异样。”
桑姑娘收了泪,浅笑道:“那就好,让你们见笑了。我先前遭了难,是兄长救下来的,虽不同根,却堪比嫡亲,彼此记挂。再是我方才说的那话,是想请两位见谅,他先前遭了一劫,落了个心病,并不是故意的。唉,本该是个文武双全的英才,可偏偏……造化弄人,过不了那一关。他也可怜!嫂子好的时候,成日家催他左右逢源、四处攀附,他是个清高的,做不来那样的事,两人总是争来吵去,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
桑姑娘这番剖白,坦坦荡荡,倒让人没法往别处想了。
莒绣便安慰道:“事传成这样,必有缘故,说不得是令兄已经好了。横竖山上那些贼,是真真切切被抓去了官府的。”
桑毓琇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但愿如此。”
莒绣隐隐觉着对方不是自己能摸透的,便转了话风道:“男人们外头的事,我们也管不上,就丢开不管吧。这些事,老太太心里保管有数。桑姑娘,我妹妹这眉……我们不擅梳妆,不好乱动,还请你帮忙看看,能不能改。”
桑毓琇笑笑,没再说些什么,抬手从荷包里摸出一把小剪子和一把小剃刀,当真细细致致替美绣修了眉。
她人美手巧,还真把美绣修得多了分甜美少了分稚气。
美绣对着镜子一个劲地瞧,连声道谢。
桑毓琇转头问莒绣:“你的眉形尚好,还可以再好一些,要不要……”
莒绣忙道:“那倒不必,我糙惯了,修了这回也难得顾下回,没得糟蹋你的心意。”
桑毓琇也不强求,收了工具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又问:“妹妹上了几年学,会不会作诗?”
“只在学里坐了月余,勉强认得几个字,作诗这样的高雅,那是擀面杖当笙吹——一窍不通。”
桑毓琇显得有些失望,又问:“妹妹可得闲?我那有些诗集,可以讲给妹妹听。”
莒绣愈发觉得她古怪,对自己有所图,摇头道:“我这榆木脑袋,可学不来这个,学里不曾教过,我们平日里干活也用不上它。诗文这样的精致,可不是三五天就能学得会的。姐姐是要做大事的人,何必在我身上浪费光阴!”
桑毓琇更失落了,右手紧紧地掐着那个荷包。
莒绣提心吊胆地看着,生怕那剪子刀子伤了她那双金贵的手。应承她?自己又实在是做不到。
从三太太起,大约这一房人,都有些爱做媒的癖好。桑姑娘这些话,加四少爷那句“她弹琴我作诗”,合在一起,不就是想让我为讨好四少爷多努力呗。可明明她才是对四少爷有情有义的那个啊!
桑毓琇万事通透,唯独在这个上执拗,又道:“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是吗?”
桑姑娘递了投名状,又这样执着,莒绣便直言不讳了,道:“三太太和四少爷热心肠,都想过替我保媒。也怪我没说清楚,我去年就满了十五,婚事家里边早有了意向。四少爷已及冠,是已经成家立业的人,姑娘实在不必为他操心。”
桑毓琇叹了一声,也说了心里话:“四奶奶就这些天的事,大夫早就不开方了。她和佟家的意思,是为着鸾儿,想再从她们佟家挑一个过来续上。只是三太太和他都不乐意,想先一步……”
莒绣没兴趣知道他们三房那些事,随口问道:“鸾儿是……?”
桑毓琇愣了一下,才答:“小侄女,今年虚四岁了。”
“所以,四奶奶快要去了,孩子那样小,他就这样丢下她们,走了?”
桑毓琇立刻辩道:“三房的人都在那,鸾儿一直是养在三太太房里的,处处熨帖,养得极好。只是这里,她娘不放,才没跟着回京。”
莒绣话都不想说了,干脆再把话说清楚:“三太太让我嫁安管事,可见她是丝毫瞧不上我的。婚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桑姑娘你想再多,说得再细,也无用。且我对四少爷毫无男女情意,断不会卑躬屈膝去讨好谁。”
“可……可他只中意你。你不了解他,他是个世间少有的好男子,眼里没有世俗尊卑偏见,不会因为你的出身就瞧不起你。他又是个洁身自好的,这几年,屋里的丫头,外边的粉头,一个也不沾。他认定了你,你……”
“四少爷再好,也与我没有任何干系。桑姑娘,他是你兄长,这些话,可千万别让外人听去了,免生闲言。”
美绣在旁听戏听得脑子都转不过来了,盯着她俩来回看。
桑毓琇站起来,不死心地最后问一次:“你真不乐意?以你的出身,只怕再找不着更……”
莒绣摇了摇头,坚定地道:“多谢桑姑娘好意。”
这要是早上几日,美绣还要帮着劝,可眼下她觉着韦先生才是最好的姐夫人选。四少爷太弱了,她都瞧不上,便跟着道:“桑姐姐,要不……你劝劝四少爷吧?”
桑毓琇垂头,长长的叹息过后,仰头道:“是我想岔了,说一堆无理的赖话,还请两位妹妹多包涵。”
莒绣忙挽了她左臂,真诚地道:“哪里的话,姐姐也是好意。再有那事,姐姐大恩,我们还不知道如何感谢呢。”
桑毓琇恢复如常,抬头又是那个谈笑自若、玲珑剔透的桑姑娘了。她笑着轻拍了莒绣的手,柔声道:“既认了姐姐,又何必见外?跟着我的桑梓,是我从小的伴,再可靠不过,只是这里没跟来,往后回了那边,有她传话,更方便。”
“谢谢姐姐。”姐妹俩齐声再次致谢。
第49章
桑姑娘走后,两姐妹拿了纸笔,匆匆磨墨开始琢磨那宗恶心人的阴私。
莒绣想起那双鞋,咬着牙在纸上一角标了二奶奶。
美绣盯着这个名,皱眉道:“不会是她吧,听人说她们家的女孩,最重规矩品格。”
莒绣想了想,解释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只她是个能干的,府里上上下下的事,必瞒不了她。”
美绣愁得肠子都打了结,唉声叹气道:“啊呀,方才竟忘了问桑姐姐说话的那两人究竟是谁。”
莒绣劝道:“倘若能说,她自然就说了,左不过是那几个。”
也对,能在老太太房里商量事宜的,除了她和太太们,还有谁?
美绣看着稳稳重重的姐姐,又羡慕又敬佩,感慨道:“姐姐真好!四少爷是怂了些,不过他别的倒还不错,嫡房嫡子,又是老太太心爱的。倘若……呸呸呸,我是怎么了,竟胡说八道起来。”
莒绣笑道:“看,你都觉着他不合适,怎么还拿来劝我?咱们说真心话,我是真不惦记他。只是他虽有些不足,外人眼里却是个香饽饽,我又算得了什么。倘若这话传出去,别人只说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
美绣哼道:“他连你一个指甲盖都比不上,先生英勇,姐姐也是个巾帼英雄!你们才……”
“快别说了,咱们好好理一理,既做了待宰的羊,少不得要硬着头,顶她两下。”
美绣也斗志昂扬,咬牙切齿道:“对,山匪都不怕,还怕她们几个妇人?大不了,搬起石头砸破她的头!”
渐渐成长的她,虽然仍有些冒失,但要紧的关头,确实比韦鸿腾那样的软脚虾更可靠。
莒绣笑着拉她重新坐好,指着纸上名单一一细写,把知道的,都写了下来。
府里如今住着的男丁有好些个,未婚的少男少女做了什么失格的事,虽然德行有亏,也是能拿婚事遮掩的。这样的少年慕艾,不至于用上“秽乱不堪”这等要命的词,那不伦事意指很清晰。
莒绣将已婚的男子写在一列,一个个看过去。
老太爷起身都艰难,做不到。大老爷是个龌龊的,但人早跑没了影,这事不像说的他。二老爷是个摆设,没那个胆。三老爷几年没回府,扯不上。四老爷为人方正,又是那样的处境,绝无可能。